二十幾年前,鐵交椅上的老人耶律隆緒正值壯年,他和他的母親承天皇太後蕭綽在澶州與宋真宗議和。四年後,宋真宗為鞏固兩國關係,於耶律隆緒三十八歲壽辰之時,將“靖和公主趙箏”嫁到契丹國和親。那一年,趙箏十七歲。耶律隆緒賜其“芳儀”位。趙芳儀不知她的“出塞”有沒有鞏固兩國關係,隻是聽說從那一年起,契丹答應減少宋每年的“助軍旅之資。”

異國上京臨潢府的皇城大內,人們看著這個嬌小纖弱的“趙芳儀”麵對比自己年長二十一歲的丈夫,還有叱吒風雲的承天皇太後,背景複雜的齊天皇後,深藏不露的順聖元妃……

從到達後第二天起,趙芳儀連續三天晚上在順聖元妃那裏聆聽祖訓到深夜。元妃稱齊天皇後身體不適由她代為。她不知元妃是真的希望她盡快融入契丹民族,還是為了阻止她和契丹國主見麵,總之,她情願麵對半冷半熱的元妃,聽她的仆人們講基本聽不懂的語言,在深夜頂著南方罕見的寒冷回帳,也不願麵對魁梧而嚴肅的契丹國主。當那個陌生男人站在她麵前時,她感受到海浪一樣湧來的、排山倒海的壓力,同時,腦海中會浮現一個青春、溫暖的形象,這使得聽孔孟之言長大的她倍感罪惡。

皇帝丈夫賜給她一名叫析古朵的契丹少女為仆。析古朵與趙芳儀同齡,善解人意,心地善良,雖沒讀過什麽書,但會說漢話,從小長在宮中。第一次見她時,她頭也不敢抬,小心翼翼地站著。趙芳儀端詳她:黑膚色,瘦臉,相貌端莊,身穿左衽窄袖袍,外套圓領衫,下著小口褲,足穿翹頭鞋。很快,析古朵就成了她的貼心人。

第五天的深夜,她第一次見到了十二歲的皇子耶律宗真。那天冷得空氣也結了冰,她領教了北方的寒冷,析古朵卻說這裏的冷不及捺缽地的一半。他們急匆匆趕往元妃氈帳,路上看到一個孩子張揚地大笑著抽打陀螺,抽到仆役身上也毫不理會。當她接受完元妃“袍衫必行左衽”的教訓之後,氣若遊絲地返回,卻看見剛剛任性的男孩石像一樣坐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邊圍著一群焦急的宮女和內侍捧著陀螺求他,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聽不到那些人的苦苦懇求。他雙臂圍著拱起的雙腿,頭側埋在膝蓋上,一張通紅的臉正朝著她的方向。他兩道濃黑的眉下嵌著一雙大眼睛,倔強地望著前方,直直的。

趙芳儀第一次在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那種神情。她想過去勸解,被析古朵拉住。回帳後析古朵講出了原因。她盡最大的努力表述了這個複雜的關係,雖然有些地方表達得不盡確切,但趙芳儀基本理解了。

原來齊天皇後是皇上的正妻,姓蕭,小字菩薩哥,是南院樞密使、楚王韓德讓的外甥女。她曾生下兩位皇子,先後夭折。她對元妃所生的皇子宗真格外疼愛,一直帶在身邊,精心養育。所以宗真雖不是齊天皇後所生,二人卻勝似親生母子。順聖元妃也姓蕭,小字耨斤,原是一名宮女,後被皇上納入宮中。她先後生下兩子,長子即耶律宗真,小字隻骨,次子耶律重元,小字達妲李,此外還生了兩個公主。

齊天皇後心地善良、寬厚待人、知書達理、善解人意,而順聖元妃不言不語、滿腹心機。由於齊天皇後深得皇上敬愛,又與宗真母子情深,元妃極其嫉恨齊天皇後,對兒子小宗真更是由愛生恨,經常含沙射影地指責他攀附高枝。宗真年幼時原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卻越大越心重起來。現在,齊天皇後病危,元妃試圖說服皇上放棄立宗真為太子的念頭,改立重元,皇上未置可否,敷衍了過去。從此之後,耶律宗真變得喜怒無常,像今晚這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兩天後,析古朵對趙芳儀說:“大皇子病了,各帳都去看望。”趙芳儀說:“我們也去吧。”析古朵忙謙卑地彎下腰說:“奴婢怎敢和芳儀稱我們。奴婢一個人帶些禮品去慰問一下就行了,其他帳也都是如此的。”析古朵小聲說:“隻是麵子上的事而已,做給皇上和皇後看的。”趙芳儀說:“那孩子太可憐了,我想去看看他。”析古朵沉默了一會兒說:“奴婢多嘴——芳儀還是別淌這混水的好。”她壓低聲音繼續說:“他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析古朵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她恨為何自己不多讀些書。趙芳儀笑了,拉起了析古朵的手說:“我明白。你放心,我不會多言,我隻是去探望一個生病的孩子,別人會懷疑什麽?那孩子太可憐了,他的心一定傷透了。”析古朵被趙芳儀拉著手,暖流湧遍全身。析古朵不再阻攔,但她擔心主子太過單純善良,在這險惡的環境下如何生存?

齊天皇後的寢帳充滿著濃烈的藥味。大皇子的氈帳在皇後帳旁,每個來看望的人都會先來拜見病重的皇後。齊天皇後破例接見了趙芳儀,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親自前來的妃嬪。

趙芳儀從沒看見過這麽端莊典雅的病人。齊天皇後已經中年,由於病痛,僵黃的皮膚包裹著幹瘦的身體,但簡單動作,如抬手讓座,都展現著高貴氣質。而且,她會說漢話。她說:我連路都走不了,請你代我去安慰隻骨。趙芳儀答應了。於是,她也成了探視者中唯一見到宗真本人的。

她先見到的是他的後背。近侍稟報了幾次,宗真也不肯轉過身來。趙芳儀以為他睡了,便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他榻邊,輕輕地用漢語問道:“隻骨,你怎麽樣?”

那孩子真的轉過身了,他看著眼前粉琢玉雕般的麵孔:油黑的秀發沒塗頭油,鬆鬆地挽了一個墮馬髻,斜插一支玉簪,身穿右衽圓立領窄羅袍,削肩細腰,清秀嫋娜,溫柔和平。這樣的麵孔他隻在牆上掛的仕女圖中見過。

與此同時,趙芳儀看到的卻是一張慘白的臉頰和兩隻空洞似的眼睛!她不經意地輕撫了一下他的頭,說:“皇後很掛念你,好好治病,會好起來的。”

大皇子呼地轉回頭,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關切的神情,他心中激**起一股暖流,因靦腆而不敢正視。趙芳儀先以為他小孩子脾氣不懂事,後突然想起她一直在說漢語,他一定聽不懂,誰知此時,宗真用漢語清楚地說了一句:“知道。”

趙芳儀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孩子的一句話會使她高興那麽久。一直到晚上她去元妃那裏聽“祖訓”被拒之門外。若不是析古朵提醒,她根本想不到元妃為宗真的事生氣。她明白了:看望,是給齊天皇後麵子,由下人代去,是給順聖元妃麵子。而且,她直呼宗真的小字似乎不太合適。

第二年,承天皇太後蕭綽去世。趙芳儀又有麻煩了——有人說是她衝犯了承天皇太後。趙芳儀對冷言冷語冷眼光默然不語,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在那全皇宮最小的寢帳裏靜靜地度日。除了皇上,隻有皇子宗真時常過來。對於宗真,她考慮到了順聖元妃蕭耨斤,但她放棄不了這個唯一讓她感覺不到壓力的人。她決定放棄與元妃修好的可能。

不久,齊天皇後蕭菩薩哥也去世了。去世前,她將耶律宗真托付給趙芳儀,對心愛的隻骨囑咐:不要怨恨母親元妃,她是個被剝奪了骨肉的可憐女人,沒有失去過孩子的人不會明白,一切不過是因為愛。耶律宗真在她懷裏嚎啕痛哭。

這一年,在趙芳儀的小小氈帳中,傳出了耶律安平的第一聲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