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不知名的碩大花朵墜落,發出鈍重的沉悶聲響,這夏末的大雨裏帶有些許說不出的蕭瑟氣息。
“你這孩子,出這麽大事也不知道告訴我一聲?”向媽媽低頭查看晚晚的傷,“二十幾歲的人了學什麽不好,跑去跟人打架?”
“媽,都說了是意外,是我不小心摔了撞到桌角。”
向晚晚將一小塊西瓜放進嘴裏,心不在焉地開始解釋:“就我這小身板,跑去跟人打架?我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要不是小宜說漏嘴,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著我啊?”
謝宜吐了吐舌頭退到易清行身後。
易清行上前一步說:“阿姨,不怪晚晚,是我跟人起了衝突。”
“小行啊,不是阿姨說你,自小你脾氣就是一堆孩子裏最好的,怎麽越長大脾氣反倒越壞了呢?”說完,她轉過身戳了戳向晚晚的額頭,“肯定還是你不省心,出去闖禍了吧?”
向晚晚懶得再開口。
“我同意你住南風這邊,可不是為了方便你騙我的。你也不要整天給南風惹麻煩……”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晚晚,你老實跟我說,之前網上曝出來南風跟那個女明星的事情是怎麽一回事?”
向晚晚臉色一僵,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水果盒子,氣氛陡然陷入尷尬。
“阿姨,您怎麽也相信網上那種小道消息啊?”謝宜堆著一臉笑湊過去,“娛樂圈裏那些狗仔,就喜歡沒事搞點事情出來。”她在背後拽了一把易清行,“不信你問易清行,他有朋友就是寫那些八卦新聞的。”
她和易清行背負著各自的感情,彼此心下都明了。
之所以兩個人能相安無事走過這麽多年,大概是因為彼此都擅長對過去的事情絕口不提,忘掉那些沒有結果的小插曲,是他們最大的默契。
有些事情,忘記才是好的,就當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清醒後一切恢複原樣,雖然辛苦,但不至於痛苦。
這道理,他們兩個人都懂。
“是啊,”易清行說,“那些新聞都是捕風捉影,為了吸引人眼球故意炒作,您也是看著南風長大的,他那麽挑剔的人,怎麽能看得上那些女明星呢,您說是吧?”
向媽媽看了晚晚一眼,沒有再追問下去。
八月的最後一天,向晚晚拆去了頭上纏繞的層層紗布,她的長發濃密,披散下來的時候倒也看不出來後腦勺那一小塊光禿禿的頭皮。
不過一個暑假的時間,好像經曆了數年光陰,向晚晚忽然覺得像要結束掉一場漫長的夢境。
她在八月的最後一天買了啤酒,和謝宜兩個人光著腳丫子坐在陽台上放聲大喊,然後留下一地空空的酒瓶子。
阿姨背過向晚晚撥通了電話。
“小姐今天下午買了啤酒,這會跟謝小姐正在陽台上呢。”
“她頭上的傷確定沒有問題了嗎?”
“沒事了沈先生,您之前拿的藥我一直都有幫小姐塗。按照您說的,今天去醫院的時候我特意找陳醫生確認過,說是已經沒事了。”
“阿姨您等會兒過去把那些酒收一收,她傷才剛剛好,我擔心會有影響。”
阿姨隔著窗戶朝陽台方向瞥了一眼,低聲笑:“不用擔心,那些啤酒已經被謝小姐一個人喝得差不多了,我估摸著她也是替小姐的傷考慮呢。”
頓了頓,阿姨又開口:“沈先生,你們年輕人的事情阿姨不懂,但是阿姨看得出來這孩子心裏難過。
“這些話阿姨本來不該說,但是阿姨今天多一句嘴,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可別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兩個人鬧矛盾,低個頭認個錯也就過去了,輸給愛的人,不難看。”
很長時間的沉默。
就在阿姨懷疑電話是否已經掛斷的時候,電話那端才出聲:“謝謝阿姨,我知道了。還得麻煩您這邊多幫我留意,有什麽事情直接打電話給我。”
“好。”
陽台上,謝宜喝得暈暈乎乎,不等向晚晚開口,她一把抱住向晚晚的頭扯著嗓子哭:“晚晚,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寧肯自己挨那一酒瓶子也不願意看你出事……”
她在向晚晚的衣服上胡亂地蹭了蹭眼淚:“晚晚啊,雖然我不喜歡沈南風那冷冰冰的樣子,但是你喜歡啊,所以我還是希望你們倆能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
“晚晚啊,我跟Florian分手了,原來愛情這件事真的不能勉強……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
越到後麵謝宜說得越混亂,向晚晚聽得雲裏霧裏。
向晚晚準備將謝宜扶回去的時候,謝宜突然冒了一嗓子:“別動,我想吐。”
向晚晚真的不敢動了,但是謝宜趴在自己脖頸間半天沒有反應,隔了好一會兒她又大笑:“晚晚啊,我開玩笑的,我不吐。
“我想吃雞腿,吃雲……”
向晚晚知道,她醉了。
九月份的第一天,新生入校。
A大的樹木依然鬱鬱蔥蔥,到處掛著紅色的橫幅,廣播裏循環播放學校的介紹以及迎新致辭,甜美的女聲伴著音樂在空氣中沁出冰激淩的味道。
到處一片熱鬧的景象。
謝宜拖著向晚晚混在學生會的人堆裏去車站迎接新生。
剛剛脫離高中生活的他們尚且懵懂,青澀的麵孔上透著對新生活的憧憬,眼裏滿是藏不住的喜悅。
向晚晚被這樣的氣氛感染,多日裏壓抑陰沉的心情也變得明快起來。
他們舉著印有校名和校徽的大牌子站在台階上。
其實站在人群裏的學生本身就極具辨識度,他們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將自己與周遭不同群體隔離開來。
向晚晚和謝宜盯著一顆顆腦袋在賭哪個是他們學校的學生。
有同學會接過他們手裏的箱子送他們上校車,等到車裏坐滿人,司機就將他們送回學校然後再過來接下一批。
也有些等不及的小姑娘自己拖著行李箱打了車就往學校趕去。
“晚晚,你記不記得我們剛來那會兒啊?”謝宜眯著眼睛無比懷念的樣子。
向晚晚愣了一會兒,隨即捂著肚子大笑起來:“小謝子,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你當年那個回頭率百分之二百的發型……”
高考結束後,謝宜整個人完全放飛自我,而放飛的第一步就是她親自動手給自己換了新發型,原本就短得不行的頭發在她的自我摧殘下完全變成了狗啃式,偏偏她自己還陶醉其中,直到開學前才被易清行拖去了理發店,而理發師大概已經無力解救,索性破罐子破摔。
結果,出現在A大開學典禮上的謝宜,光榮地接受了幾乎所有同學的注目禮。
向晚晚蹲在地上笑得肚子疼。
一雙黑色的皮鞋在向晚晚麵前停住。
她本能地抬頭打量:黑色的西褲,白色的襯衫領口微敞,掛在嘴角的笑意有些熟悉,同樣熟悉的語氣,他說:“向晚晚?有些話……我想跟你聊一聊。”
有那麽一瞬間,向晚晚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個午後。
他拽得她的手臂發酸,然後他也是用這樣的語氣對著她:“向晚晚,我有話跟你說。”
這句話像極了魔咒,讓她無意識地跟著眼前的人離開。
謝宜在後邊追喊:“晚晚,你幹什麽去?”
她魔怔一般,回頭衝謝宜勉強笑笑,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沒事,讓謝宜不要跟過來。
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遠處是A大標誌性的圖書館建築,像一塊墜落在頂樓快要傾倒的立方體。
服務生將咖啡端上來,向晚晚猜不透眼前這個男子會跟她說些什麽。
他看上去要比同齡人年輕得多,有一雙與沈南風極為相似的眼睛,抿起嘴角的時候左側臉頰會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但與沈南風不同的是,他的神情要溫和得多,連眼睛裏都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可就是這樣的笑容下是讓人無法看透的心思。
沈南風雖說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但他眉眼間更多的是坦然。
“我們可能沒怎麽打過交道,”他看著向晚晚,指了指自己,語氣溫和,“但是你應該認識我吧?我是南風的二叔。”
“嗯嗯,二叔好。”
他笑。
“我知道你和南風的關係,之前也常聽我大哥說起你。隻是我工作比較忙,公司的事情嘛,你也知道,你沈叔叔抽不開身,最近幾年都是我替他在全國各地跑。所以,幾乎也沒怎麽跟你們這些小輩聚過。”
向晚晚還是不確定沈誌恒到底想說些什麽,隻好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自從上次確定了你和南風的婚約,我就總想著找機會一家人好好聚一聚。隻是沒想到,還沒顧得上,就傳出南風和趙家那個孩子,叫什麽……”
他皺了皺眉毛:“趙佳晴,對嗎?就是近幾年走紅的那個小明星,南風和她的事情我確實不怎麽清楚,但是——”
他抬頭盯著向晚晚的眼睛看了兩秒鍾,向晚晚覺得他要引入正題了。
“我們沈家一向注重承諾,不管南風和趙家那個孩子究竟是什麽關係,婚約的事情都不會有變數,沈家承認的兒媳也隻有你一個。”
他低頭抿了一口咖啡。
“我知道,這次突然找你過來談這件事情是有些唐突。希望你不要介意,畢竟你沈叔叔這次的事故有些嚴重,你沈阿姨呢,悲傷過度情緒不太穩定。沈家一時有些動**,加上之前有關南風的一些輿論,我怕你會有什麽心理負擔,所以想著代表沈家跟你表個態。
“婚約的事情是不會有任何變動的,至少我會完全支持你們兩個人,我相信你沈叔叔和阿姨也跟我會是同樣的態度,作為長輩,能看到兩個孩子恩愛快樂,就已經是最大的福分了。”
“謝謝叔叔,不過——”向晚晚皺了皺眉頭,“您剛剛說沈叔叔出事了?”
他是否支持自己和沈南風的婚約,向晚晚並沒有多大興趣。她所關注的是他所說的沈誌東發生嚴重事故這件事情。
很明顯,她的反應正是沈誌恒想要看到的。
“南風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情嗎?”
沈誌恒臉上浮現出比向晚晚更為驚詫的神情,轉而化為安慰:“你也別怪南風,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打擊,沒有告訴你大概也是不想讓你擔心。”
向晚晚覺得挫敗,雖然是沈南風單方麵宣布分手,可是如今連沈叔叔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都不肯再告訴她,也是完全表明了他的心意吧。
向晚晚仰著頭滿臉失落:“謝謝叔叔願意支持我們,但是不瞞您說,南風已經跟我提了分手。”
“所以,你同意了?”
這件事情有些超乎沈誌恒的意料,他一直以為沈南風對麵前這個小姑娘有著不一樣的感情,一旦控製這個傻丫頭無疑也就掌控了沈南風的軟肋。
但如果,媒體關於沈南風與趙佳晴的報道屬實,這對於他來說極為不利。
趙思勤詭計多端,錄音文件的事情就是一個教訓。
若不是他當機立斷對沈誌東出手,隻怕現在他已經不能坐在這裏。
向晚晚不停擺弄桌上的白色小勺子:“我沒有同意,但是分手這種事情,從來都沒有必要等到對方點頭答應啊。”
“傻姑娘,對於別人來說是這樣,但是對於你和南風來說,可不一樣,”沈誌恒笑著對她說,“你見過單方麵離婚的嗎?”
向晚晚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
“雖比不得結婚證書,但是你有婚約在手,隻要你還沒有同意,這件事情就還有轉機。”
眼下這種情況,沈誌恒一時間有些看不清楚。
一方麵沈南風與向晚晚青梅竹馬,又有婚約在手;而另一方麵,沈南風與趙佳晴出雙入對,關於訂婚的消息又被媒體大肆報道。
沈誌恒原本十分確定沈南風對向晚晚的感情,也計劃著繼沈誌東之後的下一個突破口便是向晚晚。
但如今沈南風與趙佳晴之間的關係讓他有些動搖,沈南風一向桀驁,若是真對趙佳晴動了感情,僅僅依靠沈老爺子與向家定下來的婚約定然不能將他束縛。
雖然沈南風現在表麵上對他十分順從,但沈誌恒清楚,沈父現在命在旦夕,沈南風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可以將他一舉擊敗的絕好時機。
一旦沈南風與趙氏聯手,這將對他的處境構成極大的威脅。
他沈誌恒絕對不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一場賭局,他決意將籌碼押在向晚晚身上。
也隻能如此。
趙思勤明顯意屬沈南風,況且之前本就與他生了嫌隙,拉攏已無可能。
不為友,便成敵。
這是沈誌恒一向所信。
而趙思勤生性多疑,既然當日對誠心誠意希望合作的自己能心生疑慮,那麽如今隻要他稍微用力,將向晚晚推到趙思勤的視野中,讓趙思勤意識到向晚晚會是趙佳晴的對手,那個護女成魔的老狐狸自然會對沈南風起疑。
至於向晚晚這個傻丫頭,她自小對待沈南風便極為用心,他隻需要表明自己和她站在同樣的立場上,願意幫她追回沈南風,她肯定會為他所用。
扮演一個慈祥可親的長輩,然後借她掣肘沈南風。
屆時趙思勤與沈南風反目,而他又掌握著沈南風的軟肋。
隻要沈南風妥協,借機除掉趙氏更是不在話下。
沈誌恒對著無邊的夜色笑了笑,他可從來都是有仇必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