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張北辰推開車鄰院書房的門。
這一間是南河生前待的時間最長的屋子,她比自己這個舉子還像個書生,每天總要花上半天時間讀書寫字。
這裏的一桌一椅,一紙一筆,都與南河息息相關,到處都是她的身影,所以張北辰一直不敢進來。
細算起來,這間屋子閉門到如今已經有十三年了。
暮歸留在了含州城,跟著唐沙照料南北商行的第一間鋪子和城南的作坊,每隔一段時間進來打掃一下,隻是撣撣灰、掃掃地,一切物品保持原狀。
門打開了,陽光照進來,空氣中彌散著細小的浮塵。
張北辰慢慢踏進去,放緩了呼吸,目光一一掃過中堂、高幾上擺著的蘭草、書架等,而後落在了一把梨花木的椅子上。
南河生前就喜歡坐在這把椅子上。
他走過去,手指緩緩從扶手滑落,而後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南河留下的兩個孩子,妹妹張思南與哥哥張慕河正在院子裏玩耍。
十三四歲的孩子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張北辰平常也不喜歡用禮教束縛,因此兩個孩子比同齡人更開朗一些。
玩得正高興,卻看見張至榭走進來了,兩個孩子停下來望著張至榭。
三爺爺,您怎麽來了呀?
張至榭問,你爹欠我的東西還沒有還我呢,我找他要去。他人呢?
孩子們說,在書房裏。
張至榭著實愣住了:在哪兒?
的確在書房裏,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爹爹打開那一扇門呢!
張至榭有些擔心張北辰的情緒,便快步走了進去。
書房大門沒有關上,張北辰坐在椅子上,翻看著一本冊子。
北辰?
張北辰緩緩抬頭,而後淺笑道,三叔來了啊,快坐吧。
張至榭隨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
你今天怎麽想到來這裏?
張北辰翻書的動作停頓刹那,而後說,我想進來看看。對了,三叔來有什麽事情嗎?
張至榭說,我是來找你還書的,來的時候還擔心不太方便,正好你現在就在書房,不如今天就拿給我吧。
早年間南河研究寫本文獻那會兒,張北辰從張至榭的院子裏搶了不少的書籍過來,後來出了事,張北辰幾乎將這件事情忘記了。
張北辰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身在書架上找。
借你的幾本書叫什麽名字來著?
《歸藏》《連山》《朱子四書章句集注》……張至榭一一報出書名,最後說,還有不少詩文集子,我記得不大清楚了。
張北辰指著書架一側高度到人脖頸至眼睛的一層:詩文集子都在這裏了,你自己來找吧。
得到了主人的允許,張至榭便站起身去找書了。翻找之中,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本蝴蝶裝的冊子上麵。
這是什麽?
整個書架上的書都是分門別類整理好的,同一類書籍放在同一個格子裏,從高到低,擺放得十分整齊。唯獨這一本,比旁邊的詩文冊子更薄,更高,顯得格外突兀。
張北辰輕輕取出這個冊子,說,這本是南河的劄記,一般是放在上麵一層的,和她的習字冊子放在一起。
這大約是因為懷孕後期南河身子笨重,抬手不便,才順手放到了最方便的一層,可惜她沒有機會整理了。
南河的劄記?張至榭問,是常南河的劄記還是……段南河的?
張北辰的身子一僵。
你怎麽會知道?
南河去世之後,你自己親手刻了一塊新牌位,上麵寫著的是段氏。北辰,那個人的名字也叫南河嗎?
張北辰輕聲說,是。
張至榭不由地感歎道,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連名字都一樣,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你居然猜得到。
你以前跟我說過一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很是莫名其妙,可是現在想來,說的都是你自己和她的故事。故事裏的小段,就是失憶之後的她吧?
張至榭頓了頓,問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疑惑:常家的南河呢?
這是張至榭心中的猜測。
段氏與常氏長相一樣,在常氏出意外時,段氏誤打誤撞代替了常氏,便以失憶為借口,以掩飾自己的身份。後來,張北辰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兩個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他才沒有揭穿,將錯就錯了。
張至榭一直想不明白,唯然出生那段時間,常氏身邊從來不缺人照顧,兩個大活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互換身份的?既然後來的那位是段氏,那這麽多年常氏又去了哪裏?
張北辰說,大概是在生唯然那一天去世了吧。
你說什麽?!難道常家……
張至榭腦海裏閃過一堆奇奇怪怪的猜測:常家孿生姐妹,其中一個被藏匿多年,而後在姐妹難產死去之後,替她回到張家?若真是如此,兩姐妹都死於難產,未免淒涼。
張北辰知道張至榭又在胡思亂想,否認道:哪有什麽孿生姐妹?你以為這是戲本子呢。
多年來自以為是的猜測忽然被全部否定,張至榭忍不住說:所以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說來話長……
【五】
在我們死後許多年,最後一位皇帝被新勢力推下台之後,整個世界完全變了樣。而後,在未來的某年某月,段家出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南河。
那個時代不講女子無才便是德,段南河自小讀書寫字,才華橫溢,她還可以出去做事,賺錢養家。
後來,她嫁給了一個男人,懷了孩子。生孩子時也是難產,再一睜眼,就看見了千百年前的場景。
對於段南河來說,這一切都是書上的古事,猶如我們看商周一般。
眼前發生的一切對於她來說太不可思議了,為了不被人當成邪祟上身,她便謊稱失憶。
而後,以常南河的身份在含州生活了兩年時間。
她扮演得挺好,雖然有時候會顯示出常南河根本不會學會的技能,但是大家都當她是性情大變。沒有人會懷疑,眼前這副熟悉的皮囊中早已換了魂魄。
早先她和我提過,她不是常南河,我那是還不信。可是後來,關係更進一步之後,不由得我不信了,我知道,她完全是另一個人。即使是一樣的臉,我也知道她是誰。
我慢慢認識她,慢慢喜歡上這個與眾不同的靈魂,慢慢明白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蒼天,我何其幸運可以遇見南河。她是個特別好的姑娘,真的。
沒有人懂我為什麽要行商,隻有她明白。沒有哪個女子可以想她那樣,比我還像南北商行掌櫃的。
她還那麽愛讀書,她的才華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多。杏山院學子過百,國子監學子過千,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南河。哎,你看張尋辰不是考了狀元嘛,他當年還要南河教他寫字呢!
可惜南河不是男兒身,否則她去參加科舉,一定是狀元。
她還有好多事情可以教我。她說,冬天燒火的時候窗戶要打開,不然會中毒。她說,每天運動一小時,健康生活一輩子。哦,一小時就是半個小時,她總愛這麽說,還怪可愛的。
我以前和愣頭青似的,覺得男人就應該做點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不要因為兒女情長耽誤了實現抱負。
可是後來,我覺得,哪怕是看著南河寫字讀書,都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
三叔,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讓南河給我生了孩子。她當初就是因為難產來到我身邊,後來果然因為這個離開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覺得特別難過,就感覺心被挖去了一塊,過了這麽多年,好像早就不疼了,可是冷風一吹,我就覺得這裏空空的,眼睛也酸酸的。
有時候我就安慰自己,南河沒有去世,她隻是回了她原來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她過得特別開心。
【六】
張北辰將南河手抄的書分門別類地整理好,一邊整理,一邊娓娓道來。
張至榭聽完之後,久久不語。
你不相信嗎?
比起說服自己我認識的那一位就是常小姐,我覺得你說的雖然離奇,但是更合理一些。我相信了。北辰,如此奇緣,也算是老天爺的饋贈了。
張北辰淺笑。
是啊。
張至榭拿起一本冊子翻了翻,竟然是關於《詩經》的版本考。他問:這些冊子都是南河留下的嗎?
張北辰驕傲地說:是啊,是不是很厲害?我就說南河要是去考科舉,一般人真的比不過她,沒騙你吧?
確實沒有騙我。張至榭又翻了好幾本,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除了版本考證之外,還有經文注解和詩詞解析,字字珠璣。他說,張北辰,這些冊子若是流傳出去,怕是可以影響今世文壇,乃至後世千百年。
張北辰說,嗯。
【七】
承徽十八年九月九日,微雨
孩子快要出生了,我近來晚上都睡不好覺,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心裏總有些不詳的預感,有些事情怕來不及交代,就寫在日記裏吧。
張北辰,你要記得照顧好自己。尤其記得不要亂吃,飲食要健康。
你要記得,冬天燒炭盆要開窗。
……
最後一篇劄記最長,看了幾行,已經是淚眼婆娑。張北辰合上劄記,閉目靠在牆上。
願來世真的有個段北辰,替我守在你身邊,待你千般好,萬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