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尋辰這輩子隻愛過常南河一次,時間是一輩子。

張尋辰這一生失去過常南河五次,皆是錐心之痛。

【二】

我的名字是春山,這個名字是少爺給我取的。

我曾經問少爺為什麽要給我起這個名字。他說,春山一路鳥空啼,這兩個字聽起來讓人想到無限美景生機,心情也會變得好些。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少爺很少有高興的時候,即使之後時光荏苒,他長成了我的老爺,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千古賢臣,他依然很少有開心的時候。

我隻盼著,這幾十年的時間裏,他叫我的名字時,可以不忘記春天,可以心情好一點兒。

我小時候是沒有名字的,一直流落在街頭,早就不記得父母去了何處。

後來被張家的管家撿回來,夫人嫌我身上味道太大,皺了皺眉,說,我看這個孩子看著倒還算伶俐,對了,尋辰不是還沒有書童嗎?

我被人帶到青苑園,見到了我的少爺。

和居風院那一位身材勻稱、個子高大、氣勢囂張、穿戴華麗的少爺不一樣,青苑園這一位看起來並不像個少爺。

他一身淡青色衣服,和我一樣矮小,和我一樣瘦弱。

不一樣的是,他筆直地站在那裏,很安靜,安靜得有點不像個孩子。

我畏畏縮縮地說,我是新來的書童。

他輕輕點點頭。

那一年,小少爺才剛剛七歲,好似對什麽事情都是淡淡的,一點孩子氣都沒有。

我以為少爺是內向,後來才漸漸明白,他隻是不想說話而已。

有的孩子說話多是為了大人更多的關注,而有些孩子從小就知道,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明哲保身之舉。

我眼見著二老爺、二夫人兩個人前一套、背後一套,不免有些心疼少爺。他年紀很小,就體會到了這些世態炎涼,偏偏他又比尋常孩子早慧,早早就學會用沉默來減少外界對自己的傷害。

不能多說,不能表達不滿,不能惹別人生氣。

灰暗的童年時光裏,常小姐大概是少爺唯一的光了。

雖然我一度特別討厭這個女人,但是我必須得承認,倘若沒有她,小小的少爺兒時還不知道有多孤單呢。

含州城的世家不多,除了不常與人接觸的子書家之外,其餘幾家關係都比較親密,經常舉辦一些酒席宴會相互邀請。因此,幾家的小孩兒幾乎都是一同長大的,尤其是幾個嫡出的公子小姐,關係格外親近些。

在所有人當中,張尋辰最喜歡常南河。

第一次見到常南河是在多大的時候呢?年歲已久,少爺記不清楚了。

後來,當少爺已經老成老爺的時候,一個雲淡風輕的春日,他躺在葡萄架子下麵的藤椅上,對唯然小少爺談起第一次見到常家小姐的景象。

他說,隻記得那一日是個春天,自己坐在花叢前讀書,麵前的朱槿花顫抖起來,被撥弄開來,紮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就戴著一個柳枝編織成的花冠,俏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麵前。

【三】

張尋辰第一次認真看著常南河時,她穿著一件茶花紅的裙子,頭上戴著一個柳枝編成的冠,上麵插著一圈開得正好的花朵。

她站在自己麵前,笑得如此燦爛,身後的朱槿花叢也失色了。

她問:“你怎麽不去和大家一起玩呀?”

尋辰在心裏說,哥哥應該不願意帶自己一起玩吧。

“我不喜歡玩,我就在這兒讀書。”

小小的南河蹙起了眉頭:天下竟然有這樣的怪事!居然還有人不願意玩耍的。

“那你吃不吃杏子?”仲春時節,花褪殘紅青杏小,小南河伸出手,肉肉的掌心擠著三五個杏子,還是青澀的顏色,看起來很酸。

小小的張尋辰長在這間大大的宅子裏,從小就學會了一件事情:不要惹別人不高興。

堂兄不高興了,就會不帶自己玩;二叔二嬸不高興了,就會忘記給青苑園錢,爹娘就會很為難;府裏的丫鬟、家丁不高興,自己就吃不到熱飯熱菜。

張尋辰很怕酸,可是他也怕常南河會不高興,於是伸手拿了一個,在常南河期待無比的眼神中咬了一口,酸得小臉皺成了一團。

小女孩兒忍不住笑了,把他手裏的杏子搶下來扔掉。

“你傻不傻,這杏子這麽酸,你還吃。”常南河看張尋辰酸得不行,為自己剛才耍他感到有點內疚,“我請你吃糖吧。”

她打開自己的小荷包,掏出幾顆花花綠綠的糖果塞到張尋辰手裏。小小的幾顆糖果被包在漂亮的紙裏,躺在他的手心,像是幾顆星星。

【四】

我記得,以前張北辰、常公子等人一起玩時,二夫人都會當著一群大人的麵來喊我家少爺一起去玩,以體現她確實是個疼愛侄兒的好二嬸。

少爺一般都說自己不想去,因為他清楚,二嬸並不是真心希望他去和自己的寶貝兒子一起玩。

少爺說,與其浪費時間去玩鬧,倒不如多讀點書。

可是,隻要常小姐來喊,少爺就會跟著去。哪怕隻是在大家打鬧時坐在角落裏看著,他也甘之如飴。

因為常小姐在。

常小姐那樣的小女孩,應該沒有人不喜歡吧。活潑可愛又乖巧懂事,就像是一朵初春開得正好的花兒。

在小孩子的圈子裏,她幾乎和每個人都關係不錯,張北辰如是,蘇小姐如是,更別說她親弟弟常莫辭了。

最難得的是,每時每刻她都記得我家少爺,玩遊戲的時候會記得叫上少爺,有了什麽好東西也會記得分給少爺。

她是真的把少爺當朋友。

對於常小姐來說,少爺是她的一個朋友;可是對於少爺來說,常小姐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不太明白為什麽常小姐兒時對少爺表現出格外的親近,後來還為了這個事情糾結了很久。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少爺與常小姐同歲,一靜一動,性格互補,所以比較投緣吧。

少爺很在乎常小姐,可他還是失去她了。那一年,少爺十歲,常小姐亦是十歲。

某一日宴席結束,我看見常小姐拎著一串葡萄,走到張北辰麵前給了他半串,而後環視一周,似乎在找什麽人。

常夫人喊她回去,她說自己還不想回家,陳河州於是開玩笑說,南河既然舍不得回家,不如就住在我家,長大了給我家當媳婦怎麽樣?

當時,常老爺和常夫人都在,他們早就有和張家聯姻的打算。聽陳河州這話裏的意思,覺得這件事有點眉目了。兩家一合計,就把張北辰和常小姐的娃娃親定下來了。

我記得,當時大人們問張北辰,將來把南河許配給你做媳婦兒,你願不願意?

張北辰說,我和南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然是我們倆最相配啦!

我站在席下,站在少爺的身後,看著他的身體一點點僵起來。

可是他依然低著頭,沉默著。

少爺一直都是這樣,隻要張北辰喜歡的東西,他習慣假裝自己不喜歡,以免與他相爭,因為無論他是什麽態度,結果都是一樣的。

也許十歲的孩子還不知道做夫妻是什麽意思,但是少爺明白,常小姐以後不會屬於他了。

即使他才是與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那個人。

【五】

第二次,少爺十七歲,常小姐亦是十七歲。

紅妝十裏,鳳冠霞帔,常小姐嫁給了張北辰。這是一場空前浩大的婚禮,州牧獨子迎娶世家小姐,舉城同慶,歡聲達旦,唯獨少爺一人,不悲不喜。

張北辰與常小姐的新婚之夜,少爺借口身子不適,離開了居風院喧囂的酒桌,回房來翻開一本書,盯著同一頁紙整整半個時辰。

時間過去很多年。

少爺是個不愛喜歡說話的人,有什麽事情都是藏在心裏,不肯說與旁人知曉。他從來不曾如此神遊天外,今日卻正好是常小姐的生辰。

事實上,少爺那些年一直在專心讀書,已經很久沒有提起常小姐了。自從常小姐和張北辰定了娃娃親之後,少爺就刻意和常小姐保持距離,好似年少時數年的陪伴隻是浮光一掠。

作為跟隨少爺時間最長的人,與其說少爺在杏山院讀書的那年我以為少爺對常小姐死心了,倒不如說在承徽十七年之前,我從來不清楚少爺對常小姐抱有怎樣深厚的感情。

我是在看著少爺為常小姐數次犯險、半生糾結、終身不娶之後細細回想,才明白原來從很久之前,這段感情就露了端倪。到我察覺之時,少爺已經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

【六】

常小姐嫁給張北辰的時候剛滿十七歲,到她二十歲的時候,這段婚姻出現了不小的變故。

張北辰離家出走了,常小姐深受打擊,欲投水自盡,被救上來之後身子虛弱,大夫一診脈,說少夫人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自那以後,張至亭和陳河州對這個兒媳婦一下子上心了不少。

他們一向如此,前倨後恭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大家都見怪不怪,也沒人敢說什麽。

他們都勸常小姐,說你別想不開啊,怎麽尋短見呢,就算是為了孩子,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