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也去淮庭的時候正好是入夜的時間。
很難說他在趕過去之前的那段時間渾渾噩噩地想了什麽,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一件件地在腦海裏盤旋……黎衍成的突然歸來、他身上的酒味、名叫Adderall的藥、在天生歌手上的一炮而紅、然後就是酒後鬥毆的醜聞。
那朵冥冥之中的陰雲,其實好像始終都籠罩在他的頭頂,不曾離去過。
踏進淮庭酒店的那一刻,隻聽一道沉悶的雷聲從晚秋的天空深處轟隆隆地傳來。
黎江也正匆匆地往電梯方向走,忽然忍不住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他看到鬥大的雨滴正啪嗒啪嗒地打在大堂透明的玻璃上,那凶狠的氣勢像是要將玻璃都生生砸出一道道裂縫,於是玻璃裏麵這富麗堂皇的世界也好像風雨交加。
黎江也進來的時候,黎衍成的酒店套房的臥室裏完全沒開燈。
房間裏隱約有酒精的味道,而一片漆黑之中,臥室裏麵唯一的光源和聲音都來自於正中央那台正重播著上一集《天生歌手》的寬屏電視。
黎江也一時之間甚至都找不到黎衍成在哪,而電視裏的主持人還在聒噪地口播著酸奶廣告。
他有些煩悶地摸到了開關處,將臥室所有的燈都全部都打開了。
一片燈火通明中,隻見黎衍成的整個人都窩在寬大的皮椅裏。
他開著電視,卻偏偏背對著臥室中央的電視,人則麵向著整麵的落地窗。
也不怪黎江也找不到他,如果從後麵直接看過去,就隻能看到一個高高的椅背。
黎江也默默地繞過臥室中有些淩亂的陳設,終於站到了皮椅的側麵,這才真正算是見到了黎衍成——
黎衍成也在看雨,他穿著絲綢睡衣,手旁的小矮桌上放著那盒眼熟的阿德拉,雖然明明知道黎江也已經來了,卻不轉過頭來。
淮庭位於市中心,他住的套房更是處於五十多層的高樓,在這裏望出去,幾乎可以鳥瞰整個N市,於是一切……都變得很渺小。
“大哥。”
黎江也剛一開口,卻被黎衍成輕輕搖了一下手。
“等下,聽。”他轉過臉來時,神情看起來比往常憔悴了許多,但卻示意黎江也也去聽電視裏的聲音——
原來是播到了他在唱歌的片段。
那一瞬間,黎江也感覺到了一種無比的怪異。
“好了,”
當那個片段終於播完之後,黎衍成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冰箱旁打開門,轉頭問黎江也:“想喝點什麽?”
他此時看起來又像是恢複了表麵上的鎮定,甚至還做出了要招待弟弟的模樣,很淡定地問道。
但黎江也卻完全沒回答黎衍成的問題。
“你找我有什麽事?”
他隻是筆直地站在原地,直截了當地發問。
“……”黎衍成沒有馬上答話,隻是目光在那一秒已經迅速在黎江也身上梭巡了一個來回。
黎江也從對話的一開始,就拒絕了跟著他的節奏走,也就是拒絕了他的擺布,哪怕隻是在喝不喝東西這麽一件小事上——這體現的不是別的,是黎江也防禦的某種決心。
黎衍成從來都知道,他的弟弟是聰明的、敏銳的。
有時候,甚至是難纏的。
“小也,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黎衍成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放棄了最初的旁敲側擊策略。
他直起身子,和黎江也隔著一段距離麵對麵站著:“我這邊……出了一點狀況。”
“上麵說你酒後在停車場鬥毆,是真的嗎?”
黎江也直接拿起手機,上麵是他剛在來的路上才搜到的那一小段在不知道哪裏的停車場的視頻。
其實那已經是個明知故問的問題,別人或許會拿不準,但是他怎麽可能認不出。
他這樣問,是因為他確實也感到難以置信。
之前僅僅從一些媒體的隻言片語中,他還搞不懂鬥毆就鬥毆,怎麽還有不雅舉動這種描述,直到真正看到了那段停車場裏的監控錄像——
黎衍成不是單獨一個。
他是和他的同伴一起把另一個男的給打了。
從畫麵來看,這三個人很明顯是都醉了,打的時候也亂七八糟地擰成一團,僅僅從這裏畫麵來看,倒不能說這打得有多激烈。
二打一到底還是輕鬆,但最可怕的是他們把對方給製服之後,黎衍成的同伴竟然把褲子解了,嬉皮笑臉地對著地上的人撒尿。
而黎衍成還在一邊看得無比愉悅,甚至被同伴拉了一把,差點就也要加入了。
黎江也不敢相信,不是不相信裏麵那個人是黎衍成,是不敢相信他那個從來都優雅得體的大哥會有這樣的一麵。
有那麽一秒他甚至能理解黎衍成的恐懼,哪怕僅僅是被拍到打架都沒有這麽可怕,因為那或許還能勉強洗成酒後發生摩擦產生肢體衝突。
但這一整段視頻展現出來的黎衍成,不僅僅隻是那樣,還有狂妄、暴力、對他人肆無忌憚的霸淩、以侮辱別人為樂,還有在失控的時候呈現出來的極低的素質。
這一切都和他在熒幕上呈現的那個優質的、醉心於音樂的幹淨偶像的形象全然背道而馳。
第22節
黎衍成僅僅隻是瞟了一眼黎江也手機上那視頻的畫麵,就已經隱隱露出了狂躁的表情,他的太陽穴青筋都不由跳了一下,但隨即卻還是努力控製著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氣,有點僵硬地說:“他們是說疑似。”
他話音未落,似乎自己也無法說服似的,停頓了一下,終於自顧自從冰箱裏拿了一瓶水出來喝了一大口,然後才頹然地坐回了椅子裏,扶住額頭道:“我昨天晚上主要是喝太多了,我其實……現在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真的,要不是看到視頻,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幹什麽了。”
這是他回國之後,第一次在黎江也麵前顯出這樣的弱勢。
但黎江也卻並不接話,他在等黎衍成自己繼續。
在一段有些尷尬的沉默之後,黎衍成果然繼續道:“我不能承認被拍的那個是我——如果承認了,我就全完了,我不隻是沒辦法繼續錄節目了,我這樣因為自己出事而導致的節目損失還可能要吃官司賠一大筆錢的。但小也,你能幫我。”
“我沒這個本事。”
黎江也站在原地,生硬地說。
“你能的。”黎衍成猛地抬起頭,他那雙杏仁眼裏隱約有紅血絲,但卻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一般急切:“知道他們為什麽現在還隻是說疑似嗎?因為我去喝酒時戴了帽子,而且整個監控視頻根本就沒怎麽拍到我的整個正臉,最清楚的就是一個側臉,但就這個側臉還是右側臉——”
“小也,”黎衍成停頓了一下,輕聲說:“你眉釘是打在左邊的。”
“……你是什麽意思?”
黎江也終於開口的那一刻,竟感覺仿佛生吞了一口寒風。
“他們去比對視頻的話,那個側臉可以說是我,也可以說是你。”
黎衍成輕聲說:“小也,就幫我這一次,幫我認了這件事。我不需要你做別的,別的都我來搞定,你隻要做一件事——我對外澄清視頻裏不是我、是你,你完全都不用出麵,隻要你不去對外否認就好。”
黎江也看著黎衍成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那股寒風被他吞進腹中,然後沉沉地、沉沉地墜著,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拽著墜入地底。
來的時候,有那麽一些時候,他其實已經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什麽。
可他還是趕來了。
或許就連他此時自己也羞於啟齒的是:在他最深的心底,他擔心黎衍成。
大哥獨自一人到了陡峭的高處,而登高就會跌重,他真的怕大哥會承擔不住這樣的打擊。
他們是出生在貧寒的單親家庭的兄弟,就像是在危巢中出生的同一窩的雛鳥,哪怕從小到大都暗暗競爭著、卻也曾在最冷的冬天裏一起依偎取暖。
他甚至可以理解大哥前幾天說的那窒息的壓力,那迫切地想要出人頭地爭出頭臉的功利之心,因為他們曾呼吸著同樣的不安全感。
而直到了這一刻,他才感覺到自己臉上像是被響亮地抽了一個耳光。
黎衍成不會承擔不住的,因為黎衍成根本不打算自己承擔。
黎衍成從一開始就已經想好了,要把所有的過錯推到他身上去。
“我不會認的。”
黎江也終於開口了。
他的臉色已經無比蒼白,可卻努力平穩、堅定地繼續道:“喝酒的不是我,打人的也不是我,侮辱人的也不是我——我不會替你認的。”
“黎江也!”
黎衍成猛地站了起來,他的麵孔上充斥著一種不可遏製的怒意:“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模仿我嗎?你對著鏡子好好看看你自己吧,頭發也不染了、雀斑打掉了、耳釘眉釘也不敢帶了,你一步一步都做得挺好的啊。現在你和我這麽像,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你別說,要不是你現在這麽像我,我還真想不到這一步呢。怎麽?為了謝朗,你就可以讓自己越像我越好,方便纏著他、黏著他嘛;一旦我真遇上事了,你倒不肯承認了。黎江也,你挺自私嘛,從我身上隻搶走你想要的,別的就見死不救了是吧?”
黎衍成一旦進入攻擊的狀態,就如同一個持著屠刀的暴君,他不僅善於指責,更善於揪住痛楚。
黎江也喜歡謝朗,黎江也為了謝朗卑微地做的這些改變,乃至黎江也和謝朗那逐漸讓他感到惱火的關係。
他樁樁件件都記在心裏,隱忍到這一刻,才全盤宣泄而出。
因此每一刀都是要見血的,每一刀都是衝著要活生生刮了黎江也去的——
外麵的雨滴越來越大,幾乎是砸在落地窗上。
而黎江也簡直感覺自己站在血海冰瀑之下,黎衍成的字字句句像是頭頂的悶雷,化成了一句句別的話,砸在他身上:
你這個替身;
你這個替身想要搶走謝朗;
你這個替身到了該用你的時候卻不好好做替身。
替身、替身。
黎衍成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恐懼,最痛的軟肋。
“小也,我是你哥,我也不會真的想要害你。”
黎衍成當然知道他這番話殺傷力有多大,他看著黎江也的樣子就知道了,可他的目的不在於此,他的目的在於摧毀黎江也麵對著他時的鬥誌,於是他適時地放柔了語氣:“我知道讓你這樣認,心理上是很委屈,但你要為我們家想一想,我是在選秀、而且眼看著馬上就要成為明星了,我如果去認,那種代價根本是沒辦法承受的。而如果你去認了,對你又有什麽大的代價呢?你是個素人,這種連輕傷都沒有的打架不過是小事,誰會管你?你學校大概率理都不會理,你仔細想想綜合起來的利弊,你去替我認,就是最好的結果。”
黎衍成自認為自己這番打壓再懷柔的說辭已經是天衣無縫,他甚至覺得如果自己是黎江也也都要被說服了。
可黎江也依舊站在那。
黎衍成這一刻忽然意識到,好像黎江也從和他開始對話起,就一直站在那一個位置,從頭到尾動都沒有動一步。
黎江也終於開口的時候,幾乎每一秒鍾能感覺到喉結正在痛苦地微微顫抖,他幾乎是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將自己的肉身和精神都凝聚在一起,可他忍住了那種痛苦。
“我還是那句話,誰做的事,誰去認。我是喜歡謝朗,我想盡辦法想要和他在一起,我認,但這和你現在的事沒關係。”
“黎衍成,”黎江也正正地麵對著黎衍成,一字一頓地說:“無論你以後是不是明星,你記住,這世界上不存在放在明星身上承受不了、普通人就活該要去承受的那種代價;這世界上隻存在另一種真正的代價——
那一瞬間,他那張往常總是小小的麵孔,帶著天生的柔情的眉眼,第一次顯露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剛毅:“就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過錯付出去的代價。”
……
黎江也衝出淮庭套房的時候,那台重播《天生歌手》的電視裏又在放口播廣告,隻是這一次好像是麥片。
有那麽一秒,黎江也甚至開始有點恍惚地詫異於這檔節目廣告的頻繁程度,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已經坐在了傾盆大雨中的巴士站台濕淋淋的座位上。
他唯一有真切感覺的,就是在離開淮庭的時候,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他和大哥決裂了。
這代表著什麽?
黎江也甚至沒辦法去細想。
他隻知道暴風雨已經來了,而他坐在這瓢潑大雨中的一個小小站台,不知道這裏是哪一站,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坐了多久。
手機忽然冒出了光芒,是電話。
黎江也低頭看了一眼,是媽媽。
他的手指顫抖了一會,遲疑了許久,最終,還是接通了。
“你在哪?”
黎媽媽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了過來。
“我……”
“我剛和你大哥打了電話,你在哪?馬上回家,我有話和你說。”
黎江也的手指從顫抖,漸漸變成僵硬。
他當然明白,他全都明白,暴風雨已經來了。
“媽,我沒什麽要說的,該說的我已經和大哥說了,我的決定不會變。”
“黎江也!你是不是媽媽的話也不聽了?你怎麽這麽自私呢?家裏人需要幫忙你就這麽冷漠?那是不是有一天媽媽要你幫忙你也是這個態度?啊?”
黎媽媽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大哥教她的。
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細數著黎家作為一個整體的利弊,大哥如今是黎家最大的希望,大哥得到現在的一切不容易,要讓大哥好好地走下去,這是黎家的麵子啊,要保全好大哥的利益和尊嚴啊。
在瓢潑大雨中,她的話時而清晰,時而不清晰。
黎江也握著電話的手都被凍得發白了,他聽了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媽……那我呢?”
我是什麽?
我的一切得來都很容易嗎?
我難道不是一個人嗎?
我沒有我自己的尊嚴嗎?
在你眼裏我是什麽?
每一句話胸口裏的話,沒有說出去的話,吞進去的時候,都變成了帶血的刀子。
“你怎麽啦?”
黎母卻忽然發火了:“就是讓你去替大哥認一下!怎麽就這麽多的事?你大哥從小到大就不惹事,你呢,你打的架打的還少嗎?你剛上小學就把同班小同學門牙打得掉了一塊,老師把我喊過去教育的時候你知道我有丟臉嗎!這麽愛打架、這麽愛惹麻煩,讓你多認一樁怎麽就這麽冤枉?”
在一片漆黑中,一輛雙層巴士冒著幽幽的光開了過來。
因為黎江也石頭一樣地坐著,因此沒有看到他,就這樣劈開雨浪將水花濺了他一身。
而渾身濕透的黎江也,忽然猛地站了起來。
黎衍成剛才的那些刀子終於切實地紮到了他的身上。
淩遲之痛,也不過如此。
“我打他,是因為他們說外婆和你都結婚不久就死了老公!”
他從來沒有這樣撕心裂肺地對黎母說過話。
可在這個時候,他的嘶喊甚至喊不過那個瓢潑大雨的咆哮。
黎江也無助得像一個孩子,他嗚咽著對著電話在雨中哭了出來:“媽,我那次打架,是因為他們都欺負我,還罵你克夫啊!”
……
黎江也掐斷了電話的時候,還在控製不住地哭著,握著手機在風雨裏不停地打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意識到,他剛在和黎母通話時,謝朗也曾經打了過來。
“朗哥……”
他婆娑著淚眼,那一瞬間,他好想要見到謝朗。
隻要見到謝朗就好了。
他打了過去,可卻變成了盲音。
他打開微信,果然看到謝朗剛才沒撥通電話之後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衍成有急事找我,我去趟淮庭。你等會還沒回的話,我去接你。”
第23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