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也等著謝朗從淮庭出來。

雨像是再也不會停了那樣傾盆而下,而他蜷縮在站台裏,如同獨身一人置身於漆黑的大海之中。

時間在某種程度上好似失去了意義;

或者說,起碼在謝朗到來之前,時間的確是沒有意義的。

他什麽都沒有了,他隻有謝朗了。

雨夜之中,一道車燈先緩緩地打了過來。

黎江也抱著膝蓋抬起了頭,在那僅有的光亮之中,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一輛漆黑的車子從雨幕中駛了出來,仿佛汪洋之中的一葉扁舟一破開海浪,停泊在了站台前。

……

謝朗剛一走下車,就聽耳邊轟隆一聲巨響,感覺滂沱大雨鋪天蓋地砸下來,仿佛想要把他頃刻間就把他狠狠擠壓成齏粉。

他第一眼就看到黎江也細瘦的身影縮在站台的一角。

男孩仰起頭來,那張小小的麵孔被車燈打得雪亮。

他渾身都在發抖,像隻被暴風雨打濕了羽毛的小禽鳥,因為受了天大的驚嚇,因此甚至哆嗦著駐足不前,隻是那樣望著看著他——

像在怯怯地問他:你救我嗎?

謝朗下意識地就張開了雙臂。

下一秒,黎江也就已經濕漉漉地飛進了他的懷裏。

那一秒,謝朗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劃過黎衍成剛才在淮庭哭著求他的樣子。

他們認識十多年了,這是黎衍成第一次在他麵前哭。

神像落淚,他實在錯愕,開車一路過來的路上,都心神不寧。

可就在剛剛,他竟全然忘了。

小也冷壞了吧。

黎江也在懷裏一陣一陣地打抖的時候,謝朗忍不住解開大衣,把他裹了進來。

“朗哥……”

黎江也嗚咽著,可他的聲音在大雨中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嗯,上車。”

謝朗環著他,又像是哄著他,一點點把黎江也領回了自己車上。

他把大衣脫了下來蓋在黎江也身上,然後自己從雨中繞回車子的另一側,等重新坐回駕駛位的時候,襯衫已經被暴雨淋濕了。

車門“砰”地關上時,暖風打在濕透的衣物上,謝朗不禁微微打了個激靈。

剛剛他走進淮庭的套房裏時,雨聲也是這樣,悶悶地被隔絕在外。

“謝朗,替我和小也說一下吧,就讓他幫我這一次——從小到大,我就隻要他幫我這一次。這件事對我影響太大了,我會失去選秀的機會的,那我就真的全完了。但是小也不一樣,他就是替我認了也不會有什麽影響的,我保證。”

黎衍成和他講了視頻的事。

他站得和黎衍成有些遙遠,那一刻,他的震驚和擔心都顯得很沉悶,他甚至沒有想去看那個視頻,默默了許久,問出來的第一句話是:“小也怎麽說?”

謝朗記得就是那一刻,黎衍成聽到他這句話,把臉挨在落地窗上忽然就哭了。窗外就是雨水,像淚水那樣從玻璃上淌下來。

黎衍成問他:“如果小也不答應呢?”

……

“朗哥,我哥全都和你講了,對吧?”

黎江也終於開口了。

他其實以為自己剛才叫了好多聲的朗哥。

可直到坐在車子裏,好像才終於能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了,是嘶啞的,還帶著濕氣。

“他想我……勸你。”

謝朗竟然就真的隻回答了黎衍成的部分。

“那你呢?”黎江也的眼睛裏已經克製不住地浮起了惶恐。

他實在太怕了,他怕謝朗下一秒就要回答“我也想你去認”,可他卻不能不追問:“朗哥,你呢?”

而謝朗一直沒有開口,他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

黎江也看不到他的眼神,隻能看到他雕刻一般線條冰冷的下頜線,像是黑暗中的山巒,看不出喜怒。

謝朗在看雨刷器。

看著雨刷器一下一下地掃去鬥大的雨點,然後等著剛擦拭好的車窗再重新被雨水覆蓋,就這樣地周而複始。

剛剛,他其實對黎衍成也沉默了許久。或許是因為在那一刻,他內心其實有些生氣。

可對黎衍成生氣,甚至是對哭泣著的、處於困境中的黎衍成生氣,從他一貫的人生軌跡中看,幾乎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他感到一種異樣。

“如果小也不答應——”

那麽就不可以。

謝朗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因為黎衍成忽然打斷了他:“謝朗,其實我不是自己主動休學的。”

“我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過,經紀人、媽媽、或者是小也,沒人知道,或許是我自己內心都不想記得,但其實我最不願意告訴的人就是你——其實我去美國第二年就因為成績不夠好丟了獎學金,那時候我跟你說我需要點錢做音樂,其實是在騙你。謝朗,這輩子從來都沒這麽挫敗過,我接受不了這個打擊。於是後來,漸漸有了藥癮、再然後是酒癮,最後已經到了學校勒令我必須要去康複中心的程度,但我還是沒能按照校方的要求按時報道戒酒,所以……”

“我突然回來參加《天生歌手》,是因為我已經被校方休學了。謝朗,我現在……已經無路可走了,你明白嗎?”

黎衍成在謝朗麵前捂住了臉,泣不成聲。

他全都坦白了。

有那麽一瞬間,謝朗忽然恍惚地想起當年黎衍成出國時的樣子,那麽意氣風發。

送機的時候,黎衍成離開時甚至瀟灑篤定得沒有回過一次頭。

陽光灑在他的背影上,像是為一尊神像鍍上了金。

謝朗從沒怨過黎衍成,這或許有些奇怪,可無論當年的那種失去讓他多麽痛苦,可無論這幾年還為黎衍成提供過多少支持,這許多年來,他甚至不曾和黎衍成談起過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什麽。

他隻是緘默地認定——

心向美的殿堂的神像,理應不留戀凡塵。

……

“朗哥……”

黎江也不願再在沉默中等待了,他把大衣推了開來,抓住了謝朗的手臂。

他眼裏含著淚,可是那淚光卻是倔強的:“我知道,和大哥的事業相比,我隻是一個學生,我的這些成就微不足道,也永遠沒辦法像大哥那樣賺那麽多錢、做大明星;我也知道,我就算真的替他認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頂天了也就是被學校記個過,就像大哥說得那樣,這件事不能毀了我,但大概能毀了他——”

黎江也說到這裏,聲音已經哽咽了。

這個瓢潑大雨的夜晚,他毅然決然地和大哥決裂,他甚至拒絕了母親的要求,吼出了自己隱忍了十多年的委屈。

對著他的至親,他半步也沒有退縮,沒有人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隻有自己。

他有著一個戰士的全部自覺,在謝朗沉默的時候,他其實已經知道自己正在進入無形之中的戰場——

此時此刻,他就在和謝朗腦中的那個完美的大哥交戰,這是他們兄弟從黎衍成回國以來,最殘酷的一場戰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他開口說出來的,卻全部都是黎衍成口中的那些辯詞,沒有一句話是他自己這邊的辯詞……仿佛,他竟然站在黎衍成那邊在說服著謝朗。

“朗哥,我知道,如果考慮的是所有現實層麵的利益,那大哥說得都沒什麽錯。”

那一瞬間,黎江也的眼淚明明已經控製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可卻還是倔強地望著謝朗,一字一頓地說:“可如果……我就隻是不想呢?”

如果,我就隻是不想呢?

黎江也知道,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到了懸崖邊。

朗哥,如果這世界有一萬條理由讓我去認,而我隻有一個理由:我不想。

你還會站在我這一邊嗎?

你會救我嗎?

“小也……”

謝朗伸出手指,他想要擦拭黎江也那紅紅的眼角。

他的動作笨拙,可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嗬護,像是怕弄傷了淋濕的小鳥的哪怕半根羽毛那麽溫柔——

這樣的謝朗怎麽會不救他呢。

黎江也覺得自己幾乎要融化了。

他戰栗著,有那麽一瞬間,他就像剛才飛進謝朗的懷裏時那樣,全然地繳械了。

“我知道我很任性。”他嗚咽著伸出手,握緊了謝朗的手指:“可我不想再做黎衍成的替身了,再也不想了。朗哥,我愛你,我為了讓你喜歡我、讓你把我當成他、這樣才願意和我**,所以這些年,我讓自己越來越像黎衍成——可是做替身太痛了,朗哥,你能明白我的心嗎?太痛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算什麽,太痛了,所以不想再做替身了,再也不想了,這一次,也不要讓我去替他認了,好不好?”

他把他的心都掏出來給謝朗看了。

“小也。”

可謝朗的手指忽然頓住了:“不是替身。”

一道閃電徒然從車窗前劃過。

那一瞬間,過於亮的光芒讓他們清楚地看到了彼此。

謝朗的表情幾乎是生硬的,像是突然被什麽可怕的東西刺激到了。

“謝朗,你會救我嗎?你會去勸小也嗎?”

黎衍成最後再問他的時候,其實他依舊什麽都沒有回答。

或許是他的沉默讓黎衍成感到了絕望,在他離開淮庭之前,黎衍成忽然變得平靜了下來,然後,問了他一個問題:“謝朗,其實你和黎江也上床了,對吧?”

謝朗愣住了。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好奇。”

黎衍成看著他,淡淡地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和任何人做的。”

他說到這裏,忽然笑了笑。

第24節

那一瞬間他的笑容仿佛被煙霧縈繞,再次幽暗神秘得像是一尊神像,像是在問,卻又不像是需要答案:“畢竟你可不太看得起、也不太喜歡那件事的,對吧?怎麽變了呢?”

謝朗什麽也沒有再說,他轉身離開了淮庭。

……

“我從來沒想過要和衍成**。”

閃電的光,刺眼得像是天罰,將人內心深處的所有的罪惡全部劈開。

“從來沒想過。”

謝朗一字一頓地說。

“什麽?”黎江也有些茫然:“可你……”

可你明明喜歡黎衍成。

車窗上,大雨像水波一樣向謎一樣朝著四麵八方散去。

謝朗的聲音,聽起來沙啞而晦澀:“我對衍成,我們之間……小也,我們的關係裏沒有那種東西。”

他說“那種東西”。

像在說什麽令人憎厭的事務。

可那種東西。

那種關係,卻是他們的……

明明大雨被隔絕車外,可黎江也卻感覺耳邊轟隆隆作響。

“什麽意思?”他喃喃地問。

“我和衍成,我們的關係是崇高的、幹淨的。”謝朗的麵孔重新隱沒在了黑暗之中:“像柏拉圖理想中的那樣,沒有那種東西。”

“朗哥……”

黎江也感覺天旋地轉:“那……我們呢?”

他望著謝朗的眼睛,漆黑的、狹長的,像是永夜一般。

他忽然明白了。

他們之間有那種東西。

肮髒的,與崇高的一切定義為之相反的、謝朗所厭惡的——

而他卻稱之為**的事。

原來他從一開始,在以那樣的方式去接近謝朗、去愛著謝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那一瞬間,像是有閃電從黎江也身上生生劈過,將他開膛破肚。

替身不替身的,再也不重要了。

謝朗沒有讓他去認。

但謝朗直接動手殺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