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

圖雅閼氏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可是要將雲錦直接抓來?”

大汗仍半睜半閉著眼睛,鬆垮的眼皮下,眼珠子間續的轉著。

寒意從腳底竄起,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圖雅,阿木爾今年已經九歲了吧。”

“是。”

圖雅答著,不知這糟老頭子為什麽會突然提起他們的兒子。

阿木爾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年紀最小的王子,她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

思及此,圖雅試探性的問道:“阿木爾年紀還小,是不懂事兒了些,不過您怎麽忽然提起他了呀?”

老可汗歪了歪腦袋,睜開了那雙渾濁卻實在駭人的眼睛,銳利地盯著圖雅閼氏。

“阿木爾是本汗的兒子,你覺得本汗要害他?”

圖雅閼氏大駭,“妾身不敢!”

“圖雅,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幾年了吧,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現在還肯來這裏照顧我,就是為了阿木爾吧?”

心思被戳穿,圖雅呼吸一窒,嚇得幾乎要幹嘔。

“不,不是,妾身隻是擔心您,所以才……”

“夠了。”老可汗直接打斷了圖雅的話,因為疼痛,他說上幾句還要停頓許久。

“剛剛你已經看到密信中的內容了吧,本汗現在就告訴你。”

“隻要你願意按本汗說的做,你的兒子,就會是北漠的新可汗。”

圖雅閼氏猶豫了。

她明知道可汗讓她去做的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可如果她做了,阿木爾就會成為整個草原上最尊貴的人,那樣……

她這個做阿母的,也總算是幫到他了。

她閉了閉眼睛,俯身拜道:“妾身都聽您的。”

……

得知圖雅閼氏忽然來到多羅部時,雲錦正帶著人在離多羅部數十裏外翻地。

天氣回暖,僵凍的土層也逐漸解凍融化。

北漠的商人用奶製品和賺到的銀錠從大殷人的手中換來了耕作用的農具。

秫米的種子也已被運送到了地頭。

北漠這寒冷的冬日總算是過去了。

陽光再次照耀在了這片大地上。

抬眼望去,黑色的土地間,女子的身形徹底融入在了人群中,與所有人一樣,雲錦同樣穿著褐色的葛衣,袖子上綁著襻膊,繞到背後,露出一截小臂。

雲錦的手臂並不像是京中貴女們那般,像藕段那樣白皙,看上去纖細而又精致柔弱,相反的,那一雙露在外麵的小臂被充滿了結實的力量感,隻是若仔細看,還是能看到上麵三五道長長的已經脫了痂卻還是留了痕跡的疤痕。

身旁的多羅伯顏在看到雲錦手臂上的疤痕時,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這些疤痕雖不是他親手做下的孽,卻都是北漠帶給她的傷害。

結結實實的,永遠都無法磨滅。

多羅伯顏扭過頭去,這段時日他終於是嚐到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味道了。

與雲錦一同來翻地播種的人,除了多羅伯顏外,剩下的大都是身體健康的女子和壯年男子,至於那些十幾歲的少年少女們,這會兒正在多羅部新建立起來的學堂中跟著先生學習。

到了午時,年輕的女子們就帶著嫁人送來食物。

雲錦亦與他們同吃同勞。

北漠的百姓們都默默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對雲錦的偏見在這幾日幾月的相處中,

漸漸的,化為了感激。

*

晌午,雲錦如往日一樣隨意地坐在地頭扒拉飯。

陽光正好,灑在身上,不冷也不熱。

卻就在此時,灑下來的陽光忽然暗了下去,麵前多了一個寬厚高大的影子。

雲錦抬頭望去,隻看到一個身高九尺有餘,幾乎曬成古銅色的壯漢。

“怎麽了?”

雲錦停下吃飯的動作,起身,抬頭看著他。

正在遠處往這邊走的多羅伯顏看到這等情形,還以為有人找死的鬧事,腳下步伐加快。

眾人也都齊刷刷望了過來。

然而,下一刻。

隻見那身高九尺的大漢忽然彎曲雙腿,跪在了雲錦麵前。

“感謝你。”

他不會大殷語,這句話大殷語該是從別人那裏學來的,聽上去拗口,卻又格外真誠。

雲錦愣了一下。

卻在這麽一愣神的間隙,身邊的北漠人陸陸續續的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跟著一同跪在了地上,雙手高高舉著,又放下,同樣的話,表達著最虔誠的感激。

往年的冬日,天寒地凍,食物短缺。

就算靠掠奪來的食物,也不夠他們這些窮苦的百姓吃的,所以家中的青年男子都去當了兵,隻期盼著能分到一些食物。

可即便如此,每年凜冬,都會有不計其數的人被凍死。

唯獨雲錦在的這一年冬天,他們吃的食物不再是靠掠奪而來,他們的孩子不必再活生生的餓死。

除了放牧打獵,他們學會了很多從前不會的東西,這些都是雲錦帶來的。

“桑洛,她是桑洛!”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用北漠語喊了一句。

眾人紛紛跟著附和,大呼“桑洛”。

多羅伯顏已經來到雲錦身邊,他還不知道雲錦聽得明白北漠語,解釋道:“他們說你是神女。”

桑洛,在北漠語中,便是神女的意思。

雲錦看著跪在地上的百姓們,心中微微動容。

世上哪有那麽多天生就壞的人呢,她永遠都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是善良的。

她微微傾身,虛虛托著那跪在地上的男子的手,又用流利無比的北漠語同揚聲道:“我與你們一樣,盼望和平,大殷與北漠之間摩擦了數百年,你們說我是神女,那我便說一句,或許微不足道,但我還是希望能大殷和北漠之間再無戰火,更希望每年的凜冬,不會再有那麽多人死去,也不會再有那麽多的大殷百姓被劫掠,不會有那麽多的人來到這裏,成為奴隸。”

女子的聲音裹挾著內力,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流暢而又標準的北漠語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懂,正因為聽得懂,所以她說的每一個字,才都振聾發聵。

人群中隱隱傳來壓抑的啜泣聲,許是在為自己死去的親人哀悼,也或許是別的原因。

雲錦揚眉,展顏一笑:“都起來吧,待這些種子種下,秋日便會收獲糧食,咱們就再也不用挨餓了,所以,大家夥都要加把勁兒啊!”

“神女說的對,大夥吃完飯,都加把勁幹活!”

“好!”

“好嘞!”

人群中的歡呼聲此起彼伏,上至老人,下至隨著阿母來送飯的小孩,身上都充滿了幹勁兒。

相較於雲錦會北漠語帶給多羅伯顏的震驚,現在他更多的是觸動。

人生二十載,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子民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

這片從來冰冷的地獄,也開始充盈著滿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