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洗過澡,穿著單薄的衣服躺上了床,屋外間或傳來幾聲蟲子鳴叫,屋裏窗戶都敞著,送進些院裏的涼風,吹得紗簾晃動。

“今晚是怎麽了?也不說話。”趙煜風一肘支著,手裏一把折扇替我扇風,皺眉道,“還熱?”

我在複盤我和趙煜風這段感情從開始萌芽到確定關係的種種細節,挨打,出宮,被抓回來,挨餓,受寵,被舍命相護,往事種種掠過眼前,冷宮裏的魚肉包子,河邊的花束,中秋夜的火光,成田圍獵的箭矢……正沉浸其中,被他這麽一問,從回憶裏被帶了出來。

我胸口起伏,有些恍惚,視線移到趙煜風臉上,這是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年多的人的臉,這瞬間卻覺得有些陌生。

“二寶?”趙煜風仿佛察覺到不對,一臉擔憂,收了扇子,先是伸手碰了碰我的額頭,又摸了摸我的胸口,“哪兒不舒服麽?白日裏熱著了?還是晚膳吃多了?”

他又掀開我中衣下擺,認真地在我肚子上摸摸按按的。

“我沒事。”他眼裏的擔憂不是假的,他對我的愛意也絕不是假的,我腦子裏卻一團亂,轉身背對了他。

趙煜風在我身後安靜了好一會兒,道:“我今日做了什麽惹你不高興的事了?”

不能讓他察覺出端倪來,我想了想,道:“折子太多了,白日裏都找不到你人,我一個人看了好多,現在還頭疼。”

“是我不對,”趙煜風立馬認錯,手搭在我肩膀上,語氣討好,“下次一定不這樣了,洲兒?”

“嗯,那睡覺吧。”我一手放在枕頭底下,緊緊攥成拳。

趙煜風又是一陣靜,卻沒聽見他躺下去的動靜,半晌後,他小心翼翼地摟住我腰,又湊近了些,但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道:“你今晚很冷淡,平日裏有事生氣發火也不會這樣,是不是……我犯什麽大錯了?你告訴我好嗎?我認錯,我改,我不想讓你不高興,不想讓你討厭我。”

是啊,你想讓我愛你嘛,身體你要,心你也要。

你帝王手段,想要我的人便能得到我的人,想要我的心,我便也就真的愛上了你。

就算是現在,轉身背對他之後,也有轉回身去的衝動。

“聽說你今天去平陽郡主的院裏待了許久。”我知道如果不發頓火,他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我想查清楚當年我倆感情糾纏背後藏著的事情,肯定會遭到他的阻攔。

趙煜風:“是,我有些事找她說……我想讓她夫君來接她回去,一個女子,和我們一起住在這行宮裏,總是不大方便。”

我冷冰冰道:“下次不準了,你不許和任何女子單獨相處,年輕的男子也不行,我會吃味,會不高興,會耍性子。”

趙煜風立馬認真道:“我知道了。”

他即刻認錯的卑微態度像在我心口上掐了一把似的,一陣酸脹感覺蔓延開去,我忍不住轉回了身去,和他對視上了。

他眼神多數時候乍一看是冷的,但這隻是因為他不會太多表情,時間長了熟悉了,就能從他仿佛沒有情緒的眼裏看出來一些情緒,比如現在,他眼裏閃過一絲不安,像是覺得自己要被拋棄了似的。

我又讓他沒有安全感了,他是那麽不想失去我,我心裏又疼了一下,方才在心裏燃起的黑暗情緒,暫時被壓進了心底。

“趙煜風,我是愛你的……”我忽然委屈道。

趙煜風聲音登時沙啞:“二寶……”

我不可控製地想要安慰他,雙手捧住他臉吻住了他的嘴唇。

我撫摸他的臉,繼而伸到他寬闊堅實的背上。

趙煜風也握住我的腰,接著雙手橫在我背後,小心地收緊了,又一次承諾:“我再也不和其他女子,還有男子獨處一室了,就連管叔,我也不和他單獨待一屋,好嗎二寶?”

我不小心被逗笑了,更用力地回吻他,短暫地假裝自己對白天聽到的事已經失憶。

-

虞月仍舊在行宮養病,但趙煜風再沒去過她的院裏,雖然我根本沒發什麽大火,他卻很戰戰兢兢,整天都和我黏在一起,以表示自己真的把我的話聽進去了,讓自己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主動被監視。

但他這樣讓我很煩,我沒工夫去查那會兒的事了。

我請求他給我一點兒私人空間。

趙煜風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道:“那以後睡午覺時,你睡**,我睡榻上,如何?”

我:“……”不過隔了一張屏風而已!這有什麽用啊!

我頹然地枕在他腿上,過了會兒,歎了口氣。

其實就算有工夫去查當年的事,我也很難查出來,這事不能直接問趙煜風,因為他可能會說謊,管公公可能清楚當年的前前後後,但他什麽也不可能會對我說的。

要不算了吧,我想,我們現在是兩情相悅的不就行了?我已經喜歡他整整三年了,為了他家都可以不回,他也對我很好,還非得糾結當年的事做什麽?

“陛下,”周亭突然間從外麵進來了,行禮道,“行宮外麵來了一位邋遢道人,說一定要見見這行宮裏的異世來客,已經瘋瘋癲癲地賴在外麵半個時辰了,趕走了又回來,引來不少百姓在外頭圍觀,臣來請示,要不要把這瘋道人抓進牢裏去?”

異世來客?那不就是我麽?

這道人是怎麽知道的?

我看向趙煜風,趙煜風看出我心中所想,皺眉道:“定然是個胡說八道的騙子,不用管他,把他抓起來扔出衍州城便行了。”

我卻對周亭道:“還是把他請進來。”

一炷香後,前院偏廳,我和趙煜風坐在椅子上,看著獨自一人坐在桌子旁邊對著滿桌子菜狼吞虎咽的道人頻頻皺眉。

這道人一身破爛的髒道服,一邊吃飯一邊摳腳,還搓泥球,若不是為了他那句“異世來客”,真想現在就把他丟出去。

好一會兒,終於等到他吃到打嗝吃不進了,他又要求給他上茶水。

碧珠沏了盞茶上來,他喝了一口,燙得直呸呸,惹得四周宮女太監一陣發笑。

“都下去吧。”趙煜風吩咐道。

眾人便都下去,自覺遠遠地站在廊下,門敞著進風,道人一頭亂發被風吹得微動,愜意地吃桌上冰鎮的果子。

“你不是說這行宮裏有異世來客?怎麽進來了倒不提那異世來客隻顧著吃了?”趙煜風問他道,話語中隱隱透著帝王的威嚴。

“這不是已經見到了?”那道人卻沒有絲毫畏懼之感,笑嘻嘻地將手朝我一指,“此間的軀殼,異世的靈魂。”

我和趙煜風登時一靜,側頭相視一眼。

這道人果真有點兒東西。

“異世的客人,你不問本道點兒什麽?”道人朝我問。

“你能回答些什麽?”我問他。

“什麽都能回答,”他高深莫測道,“比如怎麽回到你自己的世界,比如還能不能回得去,不過你得先問,本道才能做法窺探未來,問一次,兩千兩銀子。”

話音落,偏廳內無人答話,我餘光看見,趙煜風搭在桌上的手,手背上青筋已經暴起。

他可能真的能預測得到,我想,而且有些心動。

可萬一答案是回不去呢?

我又瞄了一眼趙煜風,他臉上毫無波瀾,但我心知這是他在忍耐偽裝。

萬一答案是回得去呢?我腦子裏又忽然冒出來這麽一句。

我考慮了很久很久,直到道人將盤子裏的果子點心都吃完了,才道:“誰知道你測得準不準?騙人的吧,兩千兩一次,這錢這麽容易賺,你能餓成這樣?”

“非也,非也。”道人搖頭晃腦,“預知未來乃逆天而行,本道隻給有緣之人做法。”

趙煜風直到這時才又出聲道,帶著怒意:“誰是你的有緣之人?信不信朕把你頭砍下來!”

他的怒氣絕不是隻衝“有緣之人”這四個字,他不高興了,他在害怕。

道人不以為意,朝我問:“異世客,這果子還有麽?沒吃飽。”

“沒有了。”我道,“你走吧,我看你就是個來騙吃騙喝的騙子。”

算了,我心想,反正回去的方法不用他說我也知道,問一次兩千兩,哪怕我的老公是皇帝,也覺得太貴了。

“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咯。”道人起身朝外走,我也起身,畢竟是自己把人請進來的,出於禮貌,還得送一送。

我起身,趙煜風也起身,緊緊跟在我身後,我腳步一停,他就撞在我身上,差點兒把我抱個滿懷。

“我一個人去送他就行了,你是皇帝,你去送他像什麽樣子?”我小聲道,“你回去坐下。”

趙煜風不理會,隻得讓他跟著。

一路送到門口,那道人又道:“真不測?這位小友,機會就這一次,今日本道出了這道門,來日|你後悔了,尋遍天下也不一定尋得見我了。”

我心裏又一次糾結掙紮起來,然而身後一團可怕的低氣壓跟著,實在是讓我壓力很大,還是搖搖頭。

他仍不死心,又推銷起了東西:“那買點兒東西也好啊,本道煉了一些丹藥,有吃了能駐顏十年的,有能讓人再長高的,有驅百毒的……”

“有吃了能讓人身上失去的部分再長回來的麽?”趙煜風忽然問了一句。

我:“……”

道人:“這個沒有。”

“有……用了能讓人不由自主吐露真言的藥麽?”我問道。

“這個有。”道人掏了掏袖子,從裏麵掏出來一支看起來與尋常線香沒有兩樣的香來,“若想問誰話,隻需和這人獨處一室,點燃這支香,讓被問人聞見香的煙氣,便可對他隨意提問,問什麽答什麽。”

聽起來挺不錯的,我頂著趙煜風落在我身上的視線造成的壓力,繼續問:“這個對人的身體會有害處麽?效果能持續多長時間?”

“沒有害處,這香能燒四個時辰,香燒完則被問人恢複清醒。”

“我要了,多少錢?”我伸手接過他手裏的線香。

道人伸出兩根手指頭晃了晃:“兩千兩一根。”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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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煜風對我買了那香的事感到很生氣。

“兩千兩!你知道兩千兩是多少老百姓辛辛苦苦勞作交上來的稅麽?!”趙煜風在主屋廳裏發火,“那道人擺明了就是騙人你也信!你打算把這香用在誰身上?用在我身上麽?你懷疑我有什麽瞞著你騙了你的大可直接問我!”

我把那香小心地用綢緞包起來放好,道:“沒想用在你身上。”

趙煜風謊話連篇,我怕用了這香他也還是說假話。

“那你想用在誰身上?”

我:“用在幹爹身上。”

趙煜風沒聲兒了,坐在紅漆圈椅上。

“那天你去過平陽郡主那院裏對不對?”趙煜風頹然道,“你聽見我說的話了。”

我也不隱瞞了,隻道:“是。”

“我回京一趟,騎快馬,快去快回。”我迅速收拾出了一個包袱,把包好的線香放在柔軟的衣服裏麵,背在背上。

趙煜風瞪眼看著我,有些慌了:“一起回去不行麽?”

“我就在中京待一天,頂多三五天就回來了。”我說,“你就在這裏等我好麽?中京城熱,我待不下去,會回來衍州的。”

趙煜風眼睛都紅了,道:“那香是假的,你要為了這騙人的東西這麽熱的天騎馬回京?”

“我會戴帽子的。”我道,“累了就換馬車,我走了。”

我還是想知道那時的事,如果不弄清楚,心裏將一直有根刺刺著。

趙煜風盯著我良久,道:“不許去。”

我站在廳裏,兩袖垂著:“你要把我關起來麽?你若現在把我關起來,我就不去了。”

趙煜風不說話。

我衝他揖了一禮,轉身出門。

身後腳步聲響起,趙煜風追上了我,在門口處捉住我肩膀,一個旋身把我按在門框上,低頭封住我嘴唇暴虐地吻我。

漫長的一吻結束,他鬆開了我,沙著聲音道:“我讓你走,但是你一定要回來找我,回來找你的夫君……好嗎?”

“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練劍的時候別太入神,破壞花草樹木。”

我抱了抱他,離開了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