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著官道往北走,路上時不時能看到南逃的百姓。

連趙煜風的子民也清楚,他不大可能打得贏孫鴻光。

我放下簾布,看見坐在對麵的周亭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怎麽了?”我問他。

周亭:“這是在馬車裏,公公您是否還有必要戴著席帽?”

“當然有必要,”我道,“孫鴻光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南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要我死,難保不會有人想提了我的人頭去送給他以結束阻止這場戰爭。”

周亭:“沒人知道您長什麽樣子。”

我十分謹慎:“萬一有人想隨便抓個太監冒充我,砍了頭提去給孫鴻光,又正好抓住了我呢?”

周亭忍無可忍:“皇城司一萬親從兵就在這馬車外護著您,就算是孫鴻光本人帶著二十萬大軍來了,想拿走您脖子上的這顆腦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一萬親從兵能和二十萬大軍相抗衡?親從兵這麽厲害?”我驚呆了,把紗簾朝上一掀,睜大眼睛看著周亭,心想那我們帶著這支隊伍去衍州,不分分鍾能擊退孫鴻光了嗎?

隻見周亭一臉嚴肅正經答道:“一萬親從兵應該可以護著您順利逃走。”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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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隊伍一天之後抵達衍州,上萬匹馬整齊踏在地麵上的動靜幾乎讓衍州城裏的人以為是成田軍從城後發起了攻擊。

我鑽出馬車,遠遠看見城門樓上站著人,有幾個身影是眼熟的,卻不見趙煜風的身影,禁軍統領站在其中,下令打開城門。

一萬著輕甲騎高頭大馬的親從兵整齊地進了衍州城。

我心裏猜想,趙煜風知道我竟然還會來找他,一定心裏樂得開花了。

即便他騙我,傷害我,但我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善良的現代文明人,在這種危難關頭仍會出於人道主義回來幫他。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這一戰結束,無論如何,我都會回去了。

馬車直接到了行宮,下車的時候,隻有禦前副總管在行宮門前等著我,微微躬著身子,朝我行禮。

趙煜風居然沒來接我?我掀開紗簾,問:“皇上在哪兒?在商議作戰計劃嗎?”

禦前副總管緩緩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微微泛紅,顫聲道:“陛下他病了……已經昏迷兩日未曾醒來。”

裝病裝可憐,是趙煜風的慣用伎倆,現在還聯合副總管一起裝,我冷笑一聲,直接朝裏走。

經過行宮裏眾多內侍和宮女還有侍衛跟前,我注意到他們神情和往常在宮裏時不大一樣,有的緊張、有的擔憂、有的則是惶恐,大約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戰爭。

到了主屋外麵站定,我對門口專司傳話的太監說讓他進去向趙煜風通傳一聲,就說我來了。

傳話的小太監眼睛也紅紅的,推門進去了。

片刻後他出來,朝我躬身,道:“管公公說請您進去。”

“管公公說?”我道,“皇上沒說讓我進去?”

小太監低頭道:“您,您進去吧……”

我擰起眉毛,心想趙煜風不但自己愛演戲,找的人也都這麽會演。

我撩起衣袍下擺跨過門檻,進了屋去,看見趙煜風確實在**躺著,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床邊坐著管公公,正在給趙煜風喂藥,太醫院院首也在,皆是一臉愁容。

“陛下,奴才把您的親從兵帶來了。”我沒靠太近。

“公公,”院首回過頭來對我道,“陛下昏迷著,聽不見您說話。”

我又朝那邊走了兩步,站近了,又叫了趙煜風兩聲,都沒回應,睫毛耷拉著,一張俊臉少了血色看起來還真怪可憐的,管公公正一勺一勺地將一碗湯藥喂進他嘴裏,然而他並不會張嘴吞咽,一勺藥總有半勺是順著嘴角往下滑了出來。

碧珠蹲在旁邊,不停地用一方手帕擦著趙煜風嘴角流下來的湯藥,以免浸濕衣裳。

之前被趙煜風騙得太狠了,我還是沒有完全相信,走近些俯視他,想了想,伸出一隻手捏住他高挺的鼻子。

再怎麽會裝睡的人,也是扛不過捏鼻子這招的,頂多三分鍾就能暴露。

然而我連半分鍾都還沒捏夠,旁邊管公公就怒喝一聲:“二寶!”

我收回了手,感覺十分冤枉:“我就想試試看他是不是在裝睡。”

“陛下真的病了,二寶……他被人下了慢性毒,下毒的人已經抓著了,頭次下毒就是在你們來行宮避暑的第一天……這麽長的時間,你不是說會照顧好他?為什麽有人給他下毒你都沒察覺出來?你這個禦前總管在幹什麽?!”

管公公看著我,兩行眼淚從通紅的眼睛裏滑出來。

但我還是不信。

直到我在他身邊守了兩天兩夜,罵他,哄他,晚上趁沒人的時候咯吱他,他都始終蒼白著那張撲克臉,連睫毛都沒有顫抖一下,我才終於信了。

“你瞧你這皇帝當的,真幾把慘,先是被太後控製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扳倒了虞家,太後竟然還給你下毒,你喜歡個表妹,表妹也嫁人了,娶了一大堆老婆,結果自己不行了,好不容易行了,卻已經心理變態,和個太監糾纏到一起去了。”

“而這個太監,也不太待見你。”我道,“因為你就是個黑心腸子的壞人,你他媽的中毒昏迷了倒是爽了,留下個爛攤子讓老子收拾,等你醒來我就走,回家去,氣死你。”

趙煜風對我的威脅無動於衷。

我坐著鬱悶了一會兒,把手邊剛吹涼的湯藥喝了一口含在嘴裏,然後攬著他的脖子讓他頭固定住,低頭把湯藥渡進他嘴裏。

別問我為什麽這麽給他喂藥,純粹是因為用勺子喂藥總是漏,給他擦臉換衣裳太麻煩了。

“公公,周大人來了。”門外一個內侍進來通傳。

“讓他進來。”我把空了的碗擱在一旁托盤上,拿手帕擦了擦唇邊的湯藥,又擦擦趙煜風的嘴唇。

“下毒的人抓住了,已經審出結果。”周亭道,“是太後安排在禦前的一個眼線,茶房的一個灰衣太監,受太後指使,每日往皇上喝的茶裏下少量的一種無色無味慢性毒,人要帶過來麽?”

我:“不用,我怕我會衝動,忍不住一劍捅死他。”

周亭麵露不解:“給聖上下毒乃是死罪,公公不必寬宥……”

我:“你讓幾個侍衛把他亂棍打死就可以了,不用帶過來髒了我的眼睛,但別讓他死得太快,先手腳打斷丟在牢裏放個三五天,然後不給他飯吃,讓他餓死,我在這方麵沒什麽經驗,你覺得這樣行嗎?”

周亭:“……”

“周某……覺得行,這便去辦。”

周亭走後,太醫院院首也來了一趟。

“這是周大人今天從下毒之人那兒得來的毒藥。”院首遞給我一個紙包,打開,裏麵是白色的粉末。

“我研究了半日,又翻看醫書毒經,終於知道它是什麽了,這叫雷公石散,這種毒並不會致死,但是日積月累攝入了一定量之後,會讓人身體漸漸變弱,而後長期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隻要持續用毒,便能使被下毒的人一直昏迷,卻又不會即刻死去,像個活死人一般。”

像個活死人一般,這樣便可完全為他們所控製了,真是比死了還要難受,我緊抓著這紙包,心裏把寶慈殿的那老太婆和姓孫的老頭已經用刀卸成了十六塊。

“公公莫要太傷神,下毒之人既然已經抓住了,隻要今後注意陛下的飲食,別再接觸這毒,再加上湯藥調養,針灸驅毒,慢慢的就會醒了。”院首安慰道。

“嗯,這幾日也辛苦您了。”我道。

“不辛苦不辛苦,希望皇上能快點兒醒來,希望大雍……能度過這一關。”

院首話音裏帶著些微哽咽,說完便出去了。

周亭又進來,麵色凝重:“謝公公,成田軍已經到衍州城外了。”

“百姓都出城去了嗎?”我問他。

周亭:“按您的吩咐,在各處張貼了告示,想走的都走了,剩下一些不願意離開家鄉的老人,還有一些自願編入城防的青壯年,各城門內側的甕城也已經在修建,幾位將領正在前廳商議作戰對策,公公要去聽嗎?”

我點點頭,讓人去喚管公公和碧珠來照看趙煜風。

“祝我好運吧,趙煜風。”我握著趙煜風的手碰了碰自己額頭,起身和周亭離開了。

前廳,幾位穿鎧甲的武官正吵作一團。

我剛一進去,就聽見其中一人在說:“現下皇上昏迷生死未卜,對成田軍作戰,誰來指揮?誰來負責?二十萬大軍,誰能打得贏?清君側清君側,依我看,隻要那謝二寶以死謝罪,孫將軍定然即刻退兵,這仗也不必打了,近些年來皇上確實寵那內官寵得過分了些。”

“以死謝罪?你算哪根蔥,能定咱家的罪?”

我跨進門去,沉著聲音道。

廳裏登時靜了下來,幾個武官都看著我。

我走至軍事推演的沙盤邊上,直直看著剛才說話的那個武官:“若孫鴻光真的隻是因為我亂政而南下,為什麽這幾年裏從不見他參我一本?清君側從來隻是謀朝篡位的借口,這道理還要我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宦官來告訴你?”

太後在這種時候給趙煜風下這種毒,禁軍失去了領導,定然方寸大亂,等孫鴻光攻進城來,殺了我之後,還能把下毒的鍋往我身上甩。

再然後,他們隻需要趙煜風做個永遠不會醒的真正的傀儡皇帝,也許還會立個皇家血脈的宗室子為太子。

這樣他們就可以不再需要趙煜風了。

他們這次,會要趙煜風的命。

我不能死,也絕不會這麽去死,如果我自盡謝罪,到時候孫鴻光進城,便是把趙煜風的小命也給搭了進去。而照虞家和成田軍之前的種種行事做派,這皇權掌握在他們手裏,對百姓而言也是一場災難。

那年輕武官輕蔑地朝我一笑:“所以就讓我們拿五萬兵馬和成田軍二十萬人作戰?謝公公,您覺著能贏得了嗎?若真是讓成田軍打了進來,那才是真正的謀朝篡位,倒不如您先自盡,看看孫鴻光會不會退兵,如此還能有一線生機。”

我:“你若覺得不能贏,大可現在就出城去,今日太陽落下之前,城門還可出入,在場的各位都一樣,若是有覺得不能贏的,不願為保護皇上安危而作戰的,皆可在今日太陽落下之前收拾東西離開衍州。”

廳裏氣氛陡然一變,有人憤然出聲,說讓我不要羞辱他們的,也有表示誓死保衛趙煜風安危的,也有陷入沉思不說話的。

而那武官似乎真的考慮了一番,然後擰著眉毛道:“我們現在走可是臨陣脫逃,是死罪。”

我:“總之陛下還沒醒,現在行宮裏一切由我做主,是我放你走的,過後有什麽罪責,也由我來承擔,但你們要走的人不能帶走一兵一卒,走時須由十名親從兵護送,保證你們不會去投靠孫鴻光。”

“太陽一落,我將下令把各處城門封死,各位如果要走,請抓緊時間。”

我轉身要離開廳裏,那武官又叫住了我:“謝公公,兩日前你下令召集城內工匠兵士在各城門處臨時修建甕城,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實則是將城裏人的退路都堵死了,雖然外頭難以攻進來,然而一旦攻破,城裏的人也將無路可逃成為甕中之鱉,若到那時,你又有什麽打算?”

連著兩天沒睡好,不停地處理調度各項事務,我已經疲憊不堪,腦袋一熱,便道:“我沒有別的打算了,守得住固然好,守不住,就和皇上一塊兒死。”

出了前廳,轉過長廊,回後邊睡覺的主屋,在床邊踏板上坐下,摸摸趙煜風的臉,又對剛才說的話後悔了,於是悄悄對他說:“才不會給你這個死騙子殉葬,到時候成田軍一攻破城門,我就直接扔下你這個植物人跑了。”

趙煜風沒半點兒反應。

管公公又抹起淚來,我歎口氣,安慰了他一番,想了想,把周亭叫了進來。

“你派幾個人,把管公公送回中京城去,”我道,“再把膳房的劉雙九叫來。”

管公公板著臉:“我回去做什麽?我不回去,我得在這兒照顧陛下!”

我:“幹爹,您回去宮裏,替幹兒子做件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