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我戴著席帽將劉雙九送至南城門。

城門內側工匠們正忙碌著把磚石一塊一塊壘上去,禁軍裏抽調了兩萬兵士來幫忙,進度很快,巨大的甕城已經砌了一半,猶如嵌在城牆上巨型的水桶,留有進出城門的空間。

“九兒,你願不願意替我冒險去做件事?”馬車暫時停在城門邊上,周亭在外麵守著不讓人靠近,馬車裏隻有我和收拾好了行囊的劉雙九。

“什麽事你盡管說?”劉雙九一臉擔憂,“我知道皇上病了,你定然很難過,這甕城修好了,裏麵的人便隻能和衍州城共存亡,你能讓人把我送回中京城,讓我遠離戰火,就是我的恩人,我也想為你,為皇上做些什麽。”

我點點頭,湊到他耳邊說了些什麽,然後把手裏一個東西塞給了他。

劉雙九先是震驚地看我,繼而接受了,道:“此事對我來說並不難,二寶,我答應你,一定辦到。”

劉雙九的馬車出城之後,管公公和碧珠也來了。

管公公一臉疑惑:“中京城裏還有什麽要緊的事值得讓你差使我回京一趟?不能派個小內侍去?”

“別人去我不放心,隻有幹爹能辦到。”我朝他湊近一些,低聲道,“我有個朋友在禦廚,叫劉雙九的,回京之後,請幹爹暗中派些人手保護他,到時他若向你求救,還得麻煩幹爹送他出宮去躲起來,碧珠和你一道回去,路上有個照應,到時候打起仗來,她一個弱女子留在這裏太危險了。”

“你呢?”管公公忽然抓緊了我的手,“皇上呢?”

“我會武功,不怕,皇上……他不能走。”我朝他解釋,“禦前下毒的那人是太後和孫鴻光的眼線,想來不會隻有一個,你們現在趁亂走了,眼線不會察覺,畢竟你們每日都會出來行宮外麵,但趙煜風若是從行宮離開了,剩餘的眼線必然察覺,將消息傳遞給孫鴻光,到時隻怕會帶兵半路截殺,倒不如待在衍州安全些。”

“這座城會守得住的,甕城很難攻破,我也派人去請最近的援軍了,隻用抵擋上三日,援軍到了,便能把成田軍擊退。”我把他推向馬車,“走吧幹爹,甕城要開始封閉了,再晚就得耽擱進度了,請您一定替我辦好我交待的事,這事非常重要。”

管公公卻還是不肯上馬車:“這事碧珠就能辦好,我寫封手書給她,讓她能調動我在中京城裏的暗樁去保護你那姓劉的朋友,你隻是想把我們都送回中京城去,送回安全的地方去,我不走,我要要留下來……照顧煜哥兒。”

我看著他擔憂難過的神情,倔強地抿成直線的嘴唇,鼻子也驟然有些發酸。

“不是的幹爹,”我醞釀一番,開始編謊話,“這次讓你們回京,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拿到解藥,這事劉雙九一個人辦不到,還需要您在暗中幫他。”

“真的?”管公公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真的,解藥在寶慈殿,太後手上,你說,劉雙九才和我一樣大,我們這些毛頭小子辦事毛毛躁躁的,哪有你們辦得穩辦得妥當?幹爹,你得盡快回宮去,否則我怕去得晚了解藥也許會被太後銷毀,而且……幹娘還在家裏等您呢,這就要開戰了,您不回去吩咐她些什麽?”

管公公沉默站在原地,足足想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上了馬車,被我勸走了。

日落,甕城留出的最後一道口子也開始砌上巨大的石磚。

我站在甕城邊上監督著,無意間轉頭的時候正看見一隊皇城司的親從兵在挨家挨戶征集燈油、陶罐和稻草,上去掀起紗簾問了聲:“收了多少了?”

領頭的親從官認出我來,答話道:“回公公,燈油已收了六百多桶,陶罐一千三百個,稻草五千斤。”

我點點頭,道:“百姓們還是很配合支持的。”

親從官:“是的,臨時編入軍隊願意作戰的年輕人就有兩千人了。”

“辛苦了,你繼續吧。”

親從兵們轉至下一條街繼續征集物品,一個禦前侍衛裝扮的青年從他們邊上飛速騎馬而過,在我身前勒馬,翻身而下,低聲而急促道:“周大人請您回去,說有急事。”

這種時候的急事便是真正的急事。

“馬借咱家一用,勞煩你走路回去了,駕!”我翻身上馬,拉著韁繩一夾馬腹,在沒什麽人的街上策馬飛奔,朝行宮去。

“什麽急事?”我在門口下了馬,周亭就在門口等著。

周亭先不答話,手朝裏一讓,兩人快步朝行宮裏走去,直到進了主屋,他才小聲道:“皇上剛才醒了,您進去看看吧。”

我瞬時瞪大眼睛看著周亭,這一瞬間竟有些發起愣來,而後才重新邁動雙腿,繞過那麵山水畫的屏風,看見了**躺著的那個人。

他就躺在那兒,和之前幾日一樣安靜,但有所不同的是,他雙眼是睜開的,那雙好看的眼睛如今充滿疲憊,但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像天上星星似的亮了一下,他開口,從前有力低沉的嗓音如今沙啞虛弱:“我還以為周亭騙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周亭自覺地退了出去,順便帶著屋裏伺候的太監們一道出去了。

我想和他說說話,說點兒難聽的,氣他的話,說他沒用,說我要回家了,說我討厭他。

可想是這麽想,實際上我腦子裏一句話也想不出來,隻是走過去坐在床沿上低頭看他,看睜開眼睛,臉上有表情的他。

“不要哭……”趙煜風艱難抬起一手,似乎想阻止我,“不要為我流淚,我對你那麽壞……我總在騙你,欺負你……我太壞了,你那麽可憐,離開父母一個人來到這地方……我卻不疼著你寵著你……讓你吃了那麽多苦。”

我抓住他的手放回**,另一手抹著眼淚道:“我才不是為你哭……我是為自己哭的,我委屈……幹爹他罵我了,怪我沒照顧好你讓你被人下毒那麽久都沒發現……你怎麽這麽沒用,自己喝的茶被下毒了都沒發覺的麽?你不是之前身體就不好了,也沒找太醫來看看?還連累我挨罵……”

“是我錯了……”趙煜風抓著我手的那隻手很小幅度地搖了搖,“我就會讓你受委屈……”

這眼淚像是止不住了似的,怎麽抹臉上還是有,一時間鬱悶得我連話也不想說了。

“二寶,你把周亭叫進來……”趙煜風語氣無比的軟和溫柔,大概是生病了讓他聲音凶不起來了。

我:“叫周亭進來幹什麽?”

趙煜風:“讓他送你回去,回中京城,去找能讓你回家的那個時空縫隙……”

我:“我走了誰來照顧你?你躺在**說話都費勁,誰來對一萬親從兵發號施令?他們隻聽你和我的,周亭使喚不動他們,孫鴻光可是來了二十萬兵呢,你那可憐巴巴的五萬禁軍真是不夠看的,多一萬親從兵,撐撐場麵也是好的。”

“你把親從兵……也帶來了?”趙煜風皺起眉頭,“……那是留下來保護你的。”

“那既然是保護我的,我來衍州,他們自然也得來了不是?”我看他出氣有些弱,隔著單薄的衣裳摸摸他胸口感受了一下心跳,問他,“喝不喝水?想不想吃東西?這幾天就喂你喝了些薄粥,別的也喂不進去……”

“二寶,你回去……”趙煜風閉上眼,“贏不了了,你回家去吧,若是沒找著你說的那時空縫隙,便讓親從兵護送你去魏州,讓老四照顧你,我同他約好了的,老四是個好人,信得過,孫鴻光也不會去動他。”

“怎麽就贏不了了?”我道,“這還沒打呢,就知道贏不了了,既然贏不了,你還來衍州做什麽?”

趙煜風微微搖頭:“我沒想過和他開戰,論戰場用兵,我比不過他,人也沒他多,唯一一能仰仗的就是我的一身武藝……昔年我偷偷精進武藝,背著太後偽裝身份遊曆江湖……至今沒人知道江湖高手榜第一的就是我,我也從未在人前顯露,為的就是讓孫鴻光對我毫無防備……”

“我本打算等他陳兵衍州城外時,親自潛入成田軍軍營暗殺他……卻不想,一來衍州沒多久就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我聽笑了,道:“你這皇帝也當得太憋屈了,殺個亂臣賊子還得自己親自成為刺客去刺殺。”

趙煜風也無奈地笑了笑,又繼續道:“洲兒,你回去……回家去吧,我不值得讓你為了我留下來……你就最後一次,聽我的話……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被孫鴻光抓住,再次成為他和太後的……傀儡……”

“我們能贏的,趙煜風,我要走,也是在打完這一仗之後再走。”我低頭和他對視,“我不會讓孫鴻光和太後再控製你擺布你,我要讓你做一個真正自由的皇帝。”

趙煜風眼神震撼地看著我,眼裏亮起激動的光。

“這純粹是為了大雍的百姓。”我立馬又補了一句,並且撒開了他的手。

趙煜風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睛眨了眨,片刻後頭一歪,又閉上眼睛昏了過去。

不是吧?這麽就又昏過去了?

“院首!叫院首來!”我連忙衝外麵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