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蟲子在叫,你有聽見嗎?”
監欄院裏,刷了一上午恭桶後,我朝邊上監督我的那個小太監說話。
他卻坐得板直,手執竹棍,置若罔聞。
“可能在那邊的草裏,我去抓過來讓你看看。”
我放下刷子剛要起身,背上便被狠狠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忍著疼,道:“這蟲子叫聲還怪好玩兒的,你知道是什麽蟲不?”
他不說話。
見他不感興趣,我自己起身了,隨即小腿肚子又挨了一下抽,疼得我差點兒跳起來。
我走,他又連抽了我幾下,下手狠準穩。
“再打我我要和你打架了!”我痛得不行,忍無可忍道。
他繼續抽。
我一邊躲一邊嚇唬他:“還打?我讓皇上砍了你的頭信不信!”
他總算停了手,坐在板凳上仰視著我,還是不說話,但一向嚴肅的神情流露出一絲慌亂和懼意。
我卻瞬間覺得沒意思了,他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一切麻煩,皆由我而起,難道他想每天都來監欄院這臭地方嗎?
我老實坐下,繼續刷我的恭桶,不再找他說話了。
晚上回含章殿,趙煜風不在,去寶慈殿陪太後用膳了,我得以休息不必去禦前伺候。
但不去給趙煜風磨墨,我反而不知道幹什麽了。
一個人躺在屋裏太冷清,外麵時不時傳來熱鬧聲音,每每趙煜風不在,殿裏就是這氛圍,趙煜風對太監宮女們其實要求並不很嚴格,隻要別在他眼底下犯大錯,空閑時間玩耍聊天他向來不會說什麽。
我起身出去在院裏逛了逛,隻見含章殿內燈火通明,宮女太監們都十分放鬆,有人在院裏玩投壺,圍廊下甚至有幾個太監圍成一圈在搖骰子,殿內傳出宮女笑聲,我走到側門往裏一望,幾個宮女正坐在窗邊一邊吃著蜜餞果子有說有笑地對蠟燭剪紙花。
好想進去要東西吃,或者和她們說說話,女孩子心比較軟,我裝裝可憐會有用嗎?
算了,誰給我吃的就是違抗聖意,還是別害了人家。
我離開側門,溜溜達達地往後院去,路過井邊時見一個宮女在打水,很費勁的樣子。
“姐姐。”我不敢走得太近,離著還有段距離,輕聲問她,“要我幫你不?”
她聞聲抬頭,我才發現是那個很凶的宮女碧珠,心中一凜,怕挨她罵,正要轉身溜掉,卻聽她壓著聲音叫了一聲:“喂!”
我腳步立馬停住了,回身看著她,這是半個月來第一次有人朝我說話。
碧珠神情有些緊張,左右看看,拎著半桶水從我旁邊經過時停了腳步,低著聲音道:“你看看你的臉色,再餓下去,人都要沒了,聽姐姐一句勸,你也不必就徹底聽聖上的話,先態度軟些,給他點兒甜頭,就能讓自己好過,你在強些什麽呢?他是皇帝,他是想要你的人,但不代表他在乎你的命。”
她說完最後一個字便快步走了,生怕被人看見。
殿裏笑聲依舊飄出來,我站在殿後暗影裏,四周隻有我一個人,我無所事事,轉身繞到了假山後麵找了塊大石頭坐著。
這裏處於燭光照不到的地方,地上月光便顯得清晰起來。
我抬頭看見月亮,今天正好是十五前後,一輪圓月懸在漆黑半空,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千裏共嬋娟,我爸媽今晚看到的月亮,會和我看到的是同一輪嗎?
“媽……這裏沒人跟我玩兒。”我對著月亮道,“也沒有飯吃,我好想回家。”
說完又想,又不可能被我媽聽到,對著月亮傻幾把說什麽呢?
我低頭,把臉埋在膝蓋上擦了擦,抓了塊石頭無聊地挖地上的泥巴玩,也許能挖出個蟲子來呢。
媽的,去他媽的蟲子!
我忽然一下胸中充滿了怒氣,腦袋發漲,把石頭用力扔到了前頭的灌木叢裏,抱著膝蓋悶聲哭起來。
哭著哭著,附近有腳步聲靠近,兩個侍衛出現在我身前,管公公則手挽拂塵站在一側,不發一語。
但我知道他是來叫我去禦前的,這會兒趙煜風興許和他媽吃完了飯回來了,但管公公不會說出來,他隻是站在這兒,一炷香的時候之內若我沒有起身去殿裏,他會讓這兩個侍衛把我拖進去。
拖著走就太難看了。我攥著袖子擦擦眼淚,呼了兩口氣,扶著假山起身,自己走在前麵進了主殿,一路經過四根紅漆楠木柱,邁上淺淺的台階,站在罩著明黃罩衣的書案一側輕車熟路地給他磨墨。
今日殿裏十分安靜,隻聽得見趙煜風翻開奏折又合上的聲音,和墨條在上好的硯台上研磨的細微聲音。
毫無預兆的,趙煜風合上一本奏折後突然開口,聲音不冷不熱:“謝二寶。”
殿裏空氣仿若凝滯,連周圍人的呼吸聲都感覺不到了,原本正要去給趙煜風添茶的宮女收回了腳步,靜靜站回了原處。
原來他還記得我的名字,我以為這半個多月我對他來說已經成了含章殿裏的一根柱子一塊地磚般的存在。
我仍低著頭看著手裏墨條在硯台裏磨開一圈圈墨黑的汁,墨汁上沾著點兒燭火的光,每磨一個圈,那點幽幽的光就脆弱地被打散一次。
“哎。”我幹著喉嚨輕聲應道,聲音很小,但足夠趙煜風聽到了。
“啪嗒”趙煜風將手裏奏折扔在了桌上,伸手抓住我右手手腕,稍稍一用力,我身體不受控製地旋轉半圈,便如羽毛似的跌坐在了他懷裏。
他手臂將我手臂連腰一起圈住,不說話,過了片刻,又收了收緊,把我攏向他身前,臉慢慢地湊近了,在溫熱呼吸恰好能被我臉頰感覺到的距離停了下來。
我視線不錯地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很難形容心裏這一刻的感覺。
趙煜風似乎想做點兒什麽,但最終沒做,隻是問:“想吃什麽?”
我:“是吃的就行。”
“讓禦廚傳膳,弄點兒好吃的過來。”趙煜風吩咐道。
邊上立馬有個太監躬一躬身,退下台階小跑著出殿門去了。
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我心裏雀躍起來,期待著等會兒會送過來的好吃的,繃了許久的那根弦也鬆了,心想碧珠說的對,隻要態度軟一些,就能有好日子過,為什麽要死磕呢?
現在既有吃的,也有人說話了,就挺好。
“瘦了。”趙煜風捏著我胳膊道。
我點點頭,有點兒不確定地問:“我以後聽話了……是不是就能一天吃三頓飯了?”
趙煜風頓了頓,道:“一天六頓也成,隻要你聽話。”
我心想以後千萬得吃胖點兒,趙煜風生起氣來不喜歡揍我,隻喜歡扣我的飯,萬一以後還有惹他生氣的時候,胖點比較能扛餓。
“你還須得記著,”他湊近了些,在我耳邊以僅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道,“你現在隻是大雍皇宮裏一個普普通通毫無背景的小內官,一個奴才,你的將來全得仰仗朕,是死是生皆由朕予奪。”
我在心裏醞釀了一會兒,生澀道:“奴才知道了……”
趙煜風繼續說話:“當然,你若聽話乖巧,朕會對你……”
他聲音太催眠,我困得很,便把頭輕輕靠在了他肩上,閉上眼。
“謝二寶?”趙煜風語氣一變,輕輕搖了搖我肩膀,“謝二寶?”
“宣太醫!去宣太醫!”趙煜風吵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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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挺舒服,若不是趙煜風大喊大叫吵醒了我,估計還能再睡挺久。
“背上哪兒來這麽多笞痕?誰打他了!”趙煜風在發火。
我睜眼,發現自己趴在一張陌生而漂亮的**,被子是繡工精妙的緞被,床被流蘇紗帳罩著,帳子外站著管公公和幾個灰衣太監,還有一個醫官打扮的長胡子小老頭。
而趙煜風則在帳子裏,手上正把我衣服往下扒開露出後背。
無人答話,沉默片刻後,趙煜風似乎反應過來了,氣氛變得尷尬。
“咚!”趙煜風發泄般踹倒了床邊的圓凳。
我手在被子下麵摸了摸肚子,失望地發現仍舊扁得很,稍稍轉了轉身,抓著了趙煜風的袖子拉了拉。
趙煜風立馬轉過頭來,看著我:“醒了?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和太醫說說。”
我搖頭,小聲道:“我……奴才想吃東西。”
“粥端上來!”
趙煜風把我扶了起來,讓我靠在他身前,手裏接過一碗山藥白米粥,拿勺子舀著讓我吃。
我餓得眼冒金星,忽略了他那塞牙縫也不夠的一小勺粥,直接搶過碗來喝了個幹淨。
吃完把碗塞回他手裏,期待地看著帳子外,結果等來的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
趙煜風拿著勺子喂過來,我沒張嘴。
“怎麽不張嘴?”他問。
“我沒生病,就是餓的,吃飽飯就好了。”我看著這黑乎乎的藥就覺得討厭,這藥的氣味一靠近,我就感到有些反胃。
趙煜風不再勸了,隻是不說話,藥也一直端著,我忽然想起他前邊說的那些敲打我的話,想了想,就著他的手把碗裏苦兮兮的藥給喝了。
“謝皇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