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亮找到天黑,最後是在禦廚一個空置的大缸裏找到的吳貴寶,他手裏抓著把不知哪兒拿來的菜刀蹲在裏麵,神情崩潰,眼淚正順著下巴往下掉。
我搶了他的菜刀,把他拖出來,扣上席帽將人帶回帳子。
“我什麽也沒做過,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二寶哥……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我明白。”我拍著他顫抖肩膀無力地安撫。
“可為什麽布告欄上,說我畏罪投河,那天我並沒有去河邊……”
“是他們定錯了,定錯了……”
“可我什麽也沒有做……我隻是每天燒火,劈柴……”
“是他們錯了,你沒有錯……”
吳貴寶忽然陷入安靜,片刻後,道:“我找了把刀,想去殺了他們,但是我不敢,我膽子太小了。”
我摸他的頭,心裏發慌,“乖,過段時間,哥把你送個好人家,以後就有爹娘照顧你,你在宮外生活,便能遠離這一切了。”
“爹娘?”吳貴寶表情有一瞬間鬆動,然而很快,眼裏亮起的那點兒微弱光芒就熄了下去,“可我從小沒有爹娘,不知道怎麽和爹娘相處,隻怕會被厭煩……再說,哪樣的正常人家會想要太監做兒子呢?算了吧二寶哥,別替我操心了,我就在宮裏繼續燒火劈柴。”
他衝我笑了笑,眼裏什麽光也沒了。
晚上吃飯時,帳子裏死一般寂靜,老油條如管公公,也想不出一句話對吳貴寶可說的話來。
吃完飯,吳貴寶說想出去走走。
“我戴著帽子好嗎?我不說話,不讓別人知道是我。”他明白,以已死之人的身份出現在眾人視線裏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我不忍心拒絕,點頭:“好,我帶你出去。”
無人的河邊鵝卵石灘,吳貴寶席帽未摘,蹲在地上撿鵝卵石,一顆一顆圓潤,大小差不多,撿了五顆。
“沒有羊拐,石頭也可以玩兒。”
吳貴寶又找了塊兒平整的大石,借著河邊月光,教我玩抓羊拐。
原來就是拋石子,我小時候也被鄰居家的哥哥姐姐帶著玩兒過。
吳貴寶給我示範了一次,直接通關到最後。
“貴寶你真厲害!”我由衷誇讚,“一隻手呢!”
吳貴寶笑,露出小小得意的表情。
我接過他手裏石子撒在石麵上正要撿著拋起來,忽然河岸邊多出兩人來。
“這不是……吳貴寶嗎?”來的竟是孫鴻光的那倆族親,笑著打量吳貴寶背影。
吳貴寶臉色瞬間變了,我伸手把他席帽紗簾放下來遮去麵容:“認錯人了,咱家帶幹弟弟在這兒玩,你們能滾遠一點兒嗎?”
“咱家?”其中一個個高點兒的笑了,“公公在哪監任職啊?”
“聽說是在龍**當差,可能耐了。”另一個矮個兒的接話道。
我登時一口氣堵在胸口,還沒發作,吳貴寶已經起身抓了兩塊鵝卵石朝他們丟了過去。
但他們有習武的底子,及時反應避了過去,甚至還顯得更來興致了,笑道:“我就知道你哪兒有那麽貞烈會去投河呢,你可是喜歡男人的,那麽多男人一起幹你,你高興壞了吧?不過小貴寶你真是變壞了,明明那天在帳子裏聽話得很,又軟又浪,怎麽現在這麽凶?”
吳貴寶遮在紗簾後麵的臉霎時間慘白。
我彎腰在地上摸了塊大的石頭直衝他們過去,他們邊躲邊跑,還喊道:“哥哥的棍兒好吃嗎貴寶!”
“打死你們!!”我直接把石頭砸了過去,沒砸中,又撿了一塊繼續追。
然而他們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吳貴寶又在我身後追著大喊:“二寶哥!二寶哥!別丟下我!”
我隻好放棄追那倆畜生。
吳貴寶刹住腳步,隔著段距離望著我,眼神絕望而害怕,我心裏感覺不妙,朝他走去,他後退了兩小步,我追上一把抱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摸他的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哄他,我是獨子,沒有哄弟弟妹妹的經驗,隻能從之前喂養流浪貓的經驗裏提取辦法。
“咱們回去,吃好吃的……”
吳貴寶卻道:“他們又知道我喜歡男人了……”
那聲音聽起來易碎極了,我心裏一著急,道:“喜歡男人有什麽關係?我也喜歡男人啊!”
吳貴寶注意力頓時便被轉移了:“二寶哥……你也喜歡男人?怎麽看不出來?”
我鬆開他,手搭他肩膀上,真誠道:“這還看不出來嗎?你以為我怎麽當上的禦前內侍,還每天不用幹活就有好吃的好喝的。”
我想了想,壓低聲音道:“是因為我喜歡皇上,皇上也,也喜歡我……這案子錯了,皇上被他們蒙蔽了,我正和他說呢,讓給你翻案。”
不想吳貴寶搖搖頭道:“二寶哥,我不想翻案了,你送我出宮吧,我想出宮了,想知道有爹有娘是什麽感覺。”
我登時鬆了口氣,翻案哪有那麽容易,不過是我在吹牛罷了,如果他願意接受出宮自然是最好的。
回到帳子裏時已經比較晚了,管公公已經洗漱完披著件外袍在**看書,見我們回來,問我們出去玩得怎麽樣,吳貴寶答說玩得很好。
自從吳貴寶醒來之後,我都是和他一起睡屏風外的木榻,一來我睡覺愛動腿踹被子,管公公一把老骨頭有些受不了我了,二來可以陪著吳貴寶,不讓他覺著自己像這個帳子裏的外人。
洗漱完吹了燈躺下,我睡外麵,吳貴寶睡裏麵,我給他講喜羊羊的故事。
“羊也能上學堂?”他聽到一半,問了個問題。
我:“不上,瞎編給小孩聽的。”
“那個灰太狼還挺好的,”他又道,“總說要吃羊,可是一隻也沒吃過。”
又給他講了一會兒,沒聽見他動靜,叫了一聲也沒回答,他睡著了。
我也閉上眼睛,心裏隱隱有些擔憂吳貴寶的反應,他今晚碰見那兩個畜生之後顯得有些太平靜了,該不會憋壞了吧,明天還是再去找找趙煜風試試看有沒有翻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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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公公,謝公公!”
沉睡中忽然有人把我推醒了,我困倦睜眼一看,見床前漂著一盞紙燈籠,打燈籠的是夜間守帳門的太監。
我揉揉眼睛:“怎麽了?大半夜的……”
他臉色焦急:“每日睡在帳子裏的那個小公公,他出去了,我們在外麵打瞌睡,等他走得遠了碰到東西有了聲響才醒的,另一個人看守已經跟上去了,我進來叫醒您。”
小公公?是說吳貴寶嗎?他出去了?我轉頭看向身側,發現被窩裏確實空了,登時腦門嚇得清醒,趕緊起來穿好鞋,隨便披上外袍,邊係帶子邊往外跑。
“他往河邊去了!”跑出去沒多久,便看見了另一個看守太監。
我:“怎麽沒攔住他?!”
“他身上有刀不讓人跟!小的也沒辦法……”
不是扯這個的時候,我撈起外袍下擺朝河邊狂奔,直覺指印著我,往今天晚上帶吳貴寶去玩兒過的那片河灘跑過去,果然見月色下蹲著個穿灰色太監服的纖瘦人影。
“貴寶!”我邊跑邊叫他,“你別幹傻事!”
吳貴寶站起了身,風吹得他單薄的身體晃動,把他聲音送過來:“二寶哥對不住,我努力過了,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對不住……”
我跑得腳底發疼:“貴寶!貴寶!”
吳貴寶毅然轉身,朝河裏走了進去。
“不要!不要啊!”
我大聲叫喊,然而他卻越走越深,這是河的中遊,河水深而湍急,沒等我趕到,他便被水流衝倒,河水一卷,瞬間被河水衝走消失了,猶如遠古巨獸吞食一隻渺小螞蟻般。
我終於跑到河岸邊,順著他被衝走的方向跑,張望河水裏麵。
“已經被衝走了,謝公公……這水急。”
“謝公公,您別往河裏去,當心!”
跟過來的兩個太監拉住我,我原地蹲下,雙手抱住膝蓋,臉埋在上麵。
吳貴寶被河水衝走第二天,我來河邊給他燒紙。
燒完之後在河邊坐了許久,直到黑色的紙錢灰燼都被河邊風刮了個一幹二淨,我才起身。
這晚開始,我再去禦帳上值,再沒回過管公公的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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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批完,趙煜風和我洗漱完上**去躺著。趙煜風這幾日精神有些不太好,很疲倦的樣子,每夜在**隻是摟著我睡覺,親一親臉,說說話,不幹別的事。
“吳貴寶呢?他還好麽?”趙煜風突然問起。
“已經找到好人家,送出去了。”我撒謊道,“給了他一筆銀兩,是管公公先墊出來的。”
趙煜風:“如此甚好,管叔墊的銀兩,明天派人給他送去。”
說完看我,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說,或者等我開口說什麽的樣子,可是又什麽都沒說。
我安靜地在他懷裏睡,直到半夜做了個噩夢,控製不住地低聲啜泣,半夢半醒間不住呢喃:“別扯我衣裳,別扯我衣裳……求你們了……”
“怎麽了?二寶?你怎麽了?”趙煜風聽見登時便醒了,抱緊了我,撫摸我的背,叫人進來點燈,“你夢見什麽了?誰扯你衣裳?”
我緩緩睜眼,見趙煜風一臉心疼著急地看著我,一頭紮進他懷裏:“我夢見那些人……”
趙煜風:“哪些人?”
“成田軍的那些……”
趙煜風聲音稍變,略冷硬:“不要再想著他們了,吳貴寶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忍住哭聲:“那奴才不想了……”
趙煜風靜了靜,繼而問:“你是說你夢見那些人扯你衣裳?為什麽會夢見這個?”
我悶不做聲,趙煜風抓著我肩膀輕輕搖了搖,哄道:“你說出來,朕不生氣,二寶,告訴朕,為什麽夢到他們?”
趙煜風再三哄過,我才終於肯開口,手抓著他的衣服,開口的瞬間淚如泉湧:“那天我闖進吳貴寶的帳子裏,他們十來個人,圍著我和吳貴寶……扒了我的衣裳……”
趙煜風眉毛皺起,眼裏聚起黑色風暴。
我看著他臉色,囁嚅道:“還有孫將軍的那兩個族親……”
趙煜風深深地呼吸,問我:“他們兩個怎麽了?對你做過什麽?”
“之前他們把我拖進林子去過……”我抖著肩膀,如同一隻怕冷的鵪鶉,“讓,讓奴才……”
“讓你幹什麽?告訴朕!”
“讓奴才玩……他們的棍兒……”我邊說心裏邊想,這句可不是撒謊,確實有人說過,隻不過不是他們兩個。
趙煜風臉黑得已經不能看,黑中還透著綠。
我心一橫,再加一碼:“奴才沒有辦法,如若不聽他們的,那天就出不來了,奴才不得已……”
就這樣說吧,如果他還是喜歡我,也許會為我去複仇,如果他因此而厭棄我了,對我也是一種解脫。
“把周亭叫過來!”趙煜風額角青筋凸起,下了床去,發泄地一腳將銅座屏風踹倒,怒不可遏地衝外麵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