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獵場,秋日太陽高懸在晴朗天空。

圍著營地的木杈子被開出一口,我跟在一隊侍衛後麵出去,站在周亭身旁候著,接著是穿騎裝的大臣們出來,列隊在兩側,其中有不少人注意到我,投來困惑的目光。

許是我身上赭紅色太監服太顯眼,也可能因為放眼營地之外,隻有我一個太監。

最後出來的是趙煜風,他一身純黑團龍暗繡窄袖錦袍,左前臂縛著一塊藍底彩錦護膊,背負一張長弓,騎一匹黑色大馬,緩緩從兩列大臣讓出來的道進來,而後稍稍調轉馬頭,騎至我身前,衝我伸出一隻手:“上來。”

眾大臣臉色皆是一變,全看著這邊,周亭更是惶恐,低聲勸道:“皇上,謝公公乃是宦官,這眾目睽睽,朝中半數大臣看著,還望皇上三思。”

我手在袖子裏已經汗濕,在趙煜風身邊這麽久,還是頭一次感到如此大的壓力,昨晚他召來周亭之後把我打發回去睡覺,我並不知道他今天會做些什麽,所以在他開口叫我上去的時候也愣住了。

緊接著,管公公繞過木杈子進了來,小步快走著,挽著拂塵在趙煜風的馬旁低頭道:“今日是圍獵的最後一日了,皇上有這興致想放鬆放鬆也是正常,薑昭儀和蘭嬪已經梳洗好了,老奴這就去將兩位娘娘請過來?”

趙煜風當做沒聽見,隻對我說:“謝二寶,朕帶你去打獵,你去不去?”

管公公咬著牙對我小聲道:“你若是沒瘋,就說不去!”

我抓著袖子,看趙煜風,也看不遠處眾朝臣們,所有人都在盯著我,這要是上去,我這龍**當差的傳言可就不隻是在內廷和後宮被人知道,連在外朝也要坐實了。

趙煜風注視著我:“二寶,明日便回朝了。”

我心中一動,一種直覺告訴我,如果不上去,也許今天便要錯過些什麽,我朝趙煜風走近兩步,抬起一手。

“謝二寶!回來!”管公公急急叫我。

我回頭看了管公公一眼,隻見他滿臉焦急之色看著我,我登時明白過來,在朝臣麵前帶著個宦官共乘一騎,對於一個皇帝來說,絕不可能塑造什麽好形象。

今日在場諸多耳目,假以時日這事還會傳入民間,指不定還會被添油加醋,他擔心趙煜風的聲譽。

“對不起,幹爹。”我小聲朝他說了一句,在他失望目光中搭上了趙煜風的手。

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將我一拉,下一瞬,我已經坐在趙煜風身前,於眾人愕然眼神中,被趙煜風帶著疾馳進了獵場,開始秋獵之行的最後一場圍獵。

上百人的馬隊轟轟烈烈到了圍獵的林子外圍處,趙煜風勒停了馬,眾朝臣們也跟著駐馬,緊張地看著趙煜風,也看我。

“陛下,自古沒有宦官跟著帝王出來圍獵的規矩,此舉實在有失體統,趁現在還未進林子去,陛下不如將這位內官大人就此放下,讓他回去的好。”

其中一個停在最前位置一身武服頭發花白的老者朗聲勸道,眼裏一股傲意不加掩飾:“再者內官多身體嬌弱,恐怕騎不了太久的馬,也看不了血腥的狩獵場麵,屆時受了驚嚇生了病,豈不惹陛下擔憂傷心,臣也是為陛下考慮。”

一個打頭,其他人便都跟著開始說。

“臣也認為帶宦官圍獵不妥。”

“陛下三思。”那個虞瀧禮也在,仿佛跟風般說了句。

“請陛下將此內官放下馬,讓侍衛隊帶回營地。”

“陛下,臣以為陛下該多眷顧後宮眾妃嬪,陛下已近三十,膝下仍無一個皇子公主,秋獵多日,不見陛下召幸伴駕妃嬪,原來竟是因為寵溺一個太監……”

“這是上朝,還是圍獵?”趙煜風冷聲打斷他們,看著最後說話那個身材微微發福四十多歲的朝臣,道,“朕是否召幸妃嬪,薑尚書也打聽得如此清楚?朝何人打聽的?”

那人頓時滿麵通紅,低下頭不說話了。

“朕今日帶內官圍獵同行,並非是為了貪圖玩樂,而是朕的禦前內侍近日受了一些無恥之徒的糾纏欺辱,受到了驚嚇,”趙煜風道,“他膽子小,身子骨也差,夜夜夢見那些混賬,連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下,朕今日帶他來,乃是為解他心病。”

朝臣們麵麵相覷,其中一個道:“敢問陛下,內官心病,如何解除?”

這個問題也正是我心裏疑惑的,我轉頭看向趙煜風,之間他嘴角掛上一抹淺笑,道:“覬覦欺辱天子榻上之奴,是什麽罪?眾位愛卿今日不必勞累射獵,朕露一手與諸位愛卿瞧瞧。”

他偏過頭來看我,又板起了臉:“也讓你這個黑心腸子的小東西瞧個新鮮。”

話畢,他一牽韁繩,策馬進了林子裏。

林子闊而深,馬蹄踏著落葉,聲響**開,似乎驚擾了林子裏的動物們,我看見前方有影子晃動。

“那些混賬都被周亭抓進這林子裏來了。”趙煜風雙手攏在我身側牽著韁繩,在我耳邊道。

“然後呢?”我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皇上打算對他們做什麽?”

趙煜風:“你想讓朕對他們做什麽,朕便對他們做什麽。”

他明明心裏早有安排吧。

吳貴寶那張蒼白而純良的小臉浮現在我眼前,我很配合地說出心裏的願望:“奴才想讓他們……消失。”

“如你所願。”

趙煜風帶著我騎馬奔進林子深處,見到了第一個穿成田軍兵士服的人,那人聽見馬蹄聲不明所以地回頭看,我看清楚他的臉,正是當日吳貴寶帳子中的一個。

那人見到趙煜風連忙讓到樹邊行禮,趙煜風卻問我:“有沒有他?”

我盯著那人,沉聲道:“有。”

趙煜風搭弓射箭,一箭正中,從前胸穿透到後背,那人一臉驚愕,胸前鮮血濺出,當場倒在地上,血染了地上的草與枯葉。

身後跟來的朝臣裏頭有人驚嚇出聲,也有人勸趙煜風停手,建議把這些人抓起來審理,而不是直接殘忍射殺。

趙煜風卻不加理會,甚至朝其中一個朝臣放了一箭,正中馬屁股,馬嘶鳴一聲抬起前蹄,馬上那人登時便被摔了下來。

“皇上?!”我大驚,“怎麽還朝當官的放箭?!”

“他也欺負過你,朕看他不爽。”趙煜風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句,策馬至那看著文質彬彬的朝臣麵前,朗聲道,“虞侍郎?朕圍獵多日,有些累了,箭失了準頭,還望愛卿莫怪。”

那朝臣扶著屁股站起身來,我才發現是虞瀧禮。其他朝臣騎馬過來,臉色震驚,不敢靠近。

虞瀧禮一身狼狽地衝趙煜風行了個禮,正要開口說什麽,趙煜風卻一牽韁繩調轉馬頭,帶著我繼續往前奔去。

跑了沒多遠,碰見六七個舉在一起的成田軍兵士,他們正在討論為什麽周亭把他們抓進林子裏來。

這一次趙煜風沒再問我,而是三箭齊發,討論的人裏登時便有三個人不能說話倒地成了屍體。

其餘人眼神錯愕驚慌,看見趙煜風像是見了閻王似的,轉身拔腿就跑。

我不敢去看那幾具屍體第二眼,低著頭抓著馬鞍。

“不敢看便別看了,膽小的東西,朕知道都有誰。”

趙煜風停馬,用一條黑色布巾蒙住我雙眼,而後繼續策馬狂奔,將身後朝臣們的呼聲丟得遠遠的。

林子裏開始回**著那些家夥的求饒聲呼救聲,但回應他們的,隻有破空而來奪命的羽箭。

直到林子裏求饒的呼喊聲都漸漸消失,趙煜風才解下了蒙住我眼睛的黑布,問:“現下心裏痛快些了嗎?”

我回頭,視線越過他肩膀,遠遠看見倒在草叢裏的幾具屍體,心裏說不清楚什麽感覺,但是並不後悔。

“痛快多了。”我說,“謝皇上替奴才報仇出氣。”

趙煜風笑了一聲,忽然輕聲道:“朕知道他們並未真的欺辱了你,你身後時刻有人跟著,這麽重要的事,不可能沒人回報朕,若此事為真,你也絕不可能是這般表現,畢竟你是個連被朕親上一口都氣得要去跳河要弑君的奴才。”

我看著他眼睛:“!”

“但你想讓朕做你的刀。”他又從箭筒裏抽出一支羽箭,將弓拉滿,放,“朕便做一回你的刀。”

羽箭破空而去,於百步之外將一個成田軍兵士射了個對穿。

這一刻,胸腔內心髒狂跳,我回過頭來,不敢再去看他眼睛。

趙煜風又道:“不過今日之事也有你的功勞,朕不能為一個燒火的奴才殺孫鴻光的部下,但若以為榻上之人出氣為名,那老頭也難找到借機發揮的餘地。”

他追逐著林子裏奔逃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射殺,最後隻剩下了孫鴻光的那兩個族親。

“這兩人平時管孫鴻光老賊叫一聲叔,殺他們便是直接在孫鴻光臉上扇耳光,給朕一點好處?”

趙煜風慢慢悠悠追著這兩人,並不放箭,像野獸玩弄著他的獵物一般。

我不吭聲,想不出什麽好處給他。

“若沒有好處,朕不殺他們了。”趙煜風冷漠道,“非但不殺,還讓他倆加官進爵,衣食無憂,美妾成群,長命……”

我忍無可忍:“要什麽好處?”

趙煜風沉默一陣,繼而道:“你先陪朕十年,再回家。”

我愣住,還真的考慮了一下他說的好處,然而開不了口去答應,再待十年,我怎麽受得了?

趙煜風:“八年?不能再少了,朕會好好待你,真的,再不像從前那樣折騰你了,不能信朕一次?”

他說的陪,不會隻是普通的陪著他。

“這兩個人我自己去殺好了……”八年太長。

趙煜風無奈:“罷了,說,這兩人你想讓他們怎麽死?”

“我想讓他們,”我盯著前方出現的那兩兄弟的背影,緩緩道,“多中幾箭,痛得久一點再死。”

“行。”趙煜風放出一箭,射中那高個兒的胳膊。

高個兒登時發出一聲慘叫,捂著胳膊繼續跑。

趙煜風又是一箭射在那矮個兒的腳上。

“叔叔!叔叔!救命啊叔叔!”矮個兒倒在地上,一邊往前爬一邊大聲哭叫。

又是幾支羽箭飛過去,在他們臉上擦出皮開肉綻的傷口,射中手掌,肋側,不至死,但讓他們慘叫連連。

最妙的兩箭來自我的建議,羽箭從他們**穿過,空氣裏有小朵血霧爆出,撕心裂肺的兩聲慘叫之後,他們不再逃了,而是蜷在地上捂著褲襠,涕泗橫流表情痛苦到猙獰。

“皇上,差不多了,讓他們死吧,”我說,“奴才覺著吵得很,像兩隻被活拔毛的鴨子似的。”

趙煜風從箭筒裏抽出兩支箭,搭在弦上,對準地上扭曲翻滾的兩人,拉開弓弦。

“皇上!”那個穿武服的老者追上了我們,在我們旁邊勒停了馬,一臉肅容,“他們是老臣的侄子!”

趙煜風冷笑,視線在我身上稍一落:“他是朕的禁臠。”

“孫叔的族侄欺辱了朕的人,孫叔還要來勸朕寬宏大量嗎?”

那個高個兒登時呻吟:“我們,我……”

兩支羽箭穿過半空,結束了那兩個畜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