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規矩牌子
陸由再次謝了老師,目光,落在了另一個匣子上。
徒千墨沒有讓他等,“這個匣子,你要更加留心。”他話才說完,陸由就發現幾個師兄的表情都很凝重。
陸由深吸一口氣,打開另一個匣子,裏麵居然套著一隻檀木盒,徒千墨在他要打開的時候,按住了他的手,“這個盒子,倘若沒有意外,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開,我希望,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這——”陸由心裏一動。
徒千墨點頭,“這一盒,是,規矩牌子。”
陸由手一顫,連一邊侍立的劉頡趙濮陽也是麵色凝重。
陸由長長吸了口氣,用手指打開了純金的鎖扣,心雖然是一點一點收著,卻經不住地想看。這個慕禪曾經和他提到過的,讓徒千墨所有弟子都聞之色變的東西,他還記得那時候慕禪的話,“千墨的脾氣不大好,他若罰你打你,無論多古怪刁鑽的,你隻忍著,惟有一件,他若是要你請規矩牌子出來,你務必要告訴我,那時候,會發生什麽,就不是你能決定的了。”
陸由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再低頭看時,卻見盒裏竟是幾枚玉牌。
徒千墨聲音略顯沉鬱,“自己看看。”
陸由雖然害怕,卻還是伸出手指,先將那一枚單獨放著的那枚圓形玉牌撚起來,他手上全是汗,捏著那玉牌,就留下清晰的指印子。
陸由定下眼睛看,那玉牌質地瑩潤,哪怕他向來不懂的,也知道是好東西,這牌子比拇指指蓋大一圈,隻是正反兩麵都有浮雕文字。
“念。”徒千墨道。
陸由隻覺得自己喉嚨像是被燒焦的稻草堵住了,猛然發聲還能冒出煙來,他細細看了兩遍,卻是低下頭,“小由,不認得。”他說了這句話,臉脹得紅紅的。
徒千墨看了一眼南寄賢,南寄賢教他道,“這是篆體。你手持的這一麵,是,莫見乎隱。”
陸由聽大師兄說,自己也跟著念道,“莫見乎隱。”
而後,他翻過牌子,南寄賢道,“莫顯乎微。”陸由細細看著那四個字,“莫顯乎微。”
“自己念一遍我聽聽。”徒千墨吩咐。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陸由一字一字念了,便仰起頭望著徒千墨。
“知道什麽意思嗎?”徒千墨問他。
陸由輕輕搖頭。
徒千墨負手而立,不辨喜怒,陸由以為自己不知道是大過,正要開口認錯,徒千墨卻道,“‘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從前曾聽過嗎?”。
陸由又搖了搖頭,“是小由的錯,老師叫小由讀《論語》,小由還未曾念完。”
徒千墨目光很柔和,“這話,是出自《禮記?中庸》,他的意思,你懂得嗎?”
陸由想了想,“大概是說,慎獨,其他的,小由不明白。”
徒千墨笑了笑,“沒關係,日後,會慢慢明白的。”他說到這裏,就吩咐陸由將這枚牌子放回去,再拿起別的看。
陸由細想著徒千墨那句日後會慢慢明白的,嚇得連手指都顫了,再拿別的玉牌子,竟是半天都沒有撚起來。
徒千墨看陸由屏息斂氣的樣子,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也不解釋,陸由好不容易又拿出了另一枚玉牌,這一枚,極為精巧,竟是鏤空的,陸由細細辨認了,正是剛才的那一個“莫”字。而後,他一一看了餘下的幾枚,都是一樣鏤空的字,一共是六枚。
徒千墨等他都細細看過,並且一個一個認過才道,“認下了?”
陸由很乖,“強記下了。”
徒千墨點頭,“記下就好。”而後,他重新在椅上坐下,“阿頡。”
劉頡跪了下來,身後的趙濮陽也跟著跪下了,徒千墨語氣舒緩,“小由也跟了你一陣子了,你替他講講規矩吧。”
“是。”劉頡穩著聲音答應了。
他站起身來,先對南寄賢鞠躬,“阿頡僭越了。”
南寄賢微微點頭。劉頡這才轉過身來,卻是道,“濮陽也再聽著。”
“是,濮陽恭聆三師兄訓示。”趙濮陽向一邊跪了跪,陸由捧著那盒子,手臂略略顫抖,卻是比著趙濮陽,又向後跪了些。
劉頡先是上下打量陸由一番,而後才開口道,“規矩牌子,分戒牌和鑒牌兩種。你先前看過的,雕著八字戒語的,便是戒牌。戒牌,是——”劉頡抿了抿唇,“戒牌,是要戴在身後禁庭裏,沒有老師的允許,不得摘下。直到,那八個字,日夜含著,印在心裏。”
陸由聽劉頡這樣說,真是驚呆了,如果要日夜戴著,那,連那種事都要請示徒千墨,可不是,太屈辱了嗎?
趙濮陽在身後低著頭,他早都被教導過規矩牌子的厲害,但聽得劉頡再講,還是後背發麻。
劉頡接著道,“你後來看到的,鏤空刻字的,是鑒牌。鑒牌,是驗刑的。”劉頡站在那裏訓誡師弟,可是,自己說這些,還是聲音顫抖,他勉力要自己向南寄賢當年訓示他一樣威嚴些,但究竟敬畏太深,但如今,老師和大師兄都選了他做這訓誡人,他知道,這是老師和師兄的信任也是提醒,他曾經自請規矩牌子,可如今,就算將這規矩給新入門的師弟,也是下不去口,“規矩牌子一旦戴上,除非,真的誠心改過,否則,絕不能取下。”
劉頡又吸了口氣。
陸由心裏想著,那難道,還要戴一輩子嗎?想到這一點,他真是從骨頭裏開始冷。趙濮陽卻是更低下頭,這規矩牌子,最厲害的,並不是戴上,而是,取下時的規矩。
果然,劉頡還是開了口,“若是真的循規蹈矩,將一切規矩銘記在心,老師師兄又肯給恩典的話,規矩牌子,倒是也可以摘下來。隻是,必須要經過鑒證。”
劉頡閉上眼睛,似是又想起了當年孟曈曚鑒刑的畫麵,那麽驕傲的二師兄,當時,伏在地上,生生地,摳斷了指甲。
陸由捧著盒子低頭聽著,劉頡每說一句話,他的心就更跳得快一分,如今劉頡停下來,他的心卻像是提到了喉嚨口,究竟要如何鑒證,他是想都不敢想。
劉頡強迫自己低下頭,他的目光也盯在那在盒子裏隻露出個白色邊緣的玉牌,“鑒刑,便要請鑒牌出來。鑒刑的人,先在老師和各位師兄弟的鑒證下吐出戒牌,置於尾骨處。那時,自會有師弟送上規矩盒子,鑒刑的弟子,閉上眼睛,在六枚鑒牌中任意挑選一枚,重新放進後閮裏,慢慢體會,說出是什麽字來,對的話,就可以換下一枚,直到六枚都試過。全部答對,就算記住了規矩。若是錯了——”
陸由聽劉頡說到若是錯了,握著盒子的手更緊了,檀木的邊緣鉻地他手掌生疼,劉頡道,“若是錯了,自請家法。無論長幼,凡是入門得以觀刑的弟子,每人十下家法,罰他的——劣性難改,自不量力。”這八個字,劉頡終於說出來了。他還記得當年徒千墨說出這八個字來孟曈曚的表情,他從沒見過那樣的二師兄,那個孤高曠遠堪比梅鶴的男子,當時,就像是死了一般。
說過了這番話,別說是跪著的陸由和趙濮陽,就是劉頡,也是汗水涔涔。
直隔了一分鍾,陸由聽得南寄賢道,“聽清楚了?”
陸由舌頭打顫,“聽,聽清楚了。”
“濮陽。”南寄賢給了個眼神。
“是。”趙濮陽起身,站在陸由對麵,幫他將這個檀木盒子合上,扣好,重新退回自己的位置。
陸由出了一身汗,衣服緊緊貼在後背上,他過了好久才敢抬頭,脖子都像是被生鏽的鐵釘子僵住了。他抬起眼,正對上徒千墨目光,陸由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徒千墨對南寄賢點了點頭。
南寄賢立正了身子,“阿頡,濮陽,跪下聽訓。”
“是。”劉頡和趙濮陽就地跪了。
南寄賢卻是上前一步,收了陸由手中盒子。
陸由手上空了,可胳膊卻還直直僵著,像是骨頭扭住了收不回去,半天,才終於恢複了姿勢。
南寄賢托著那盒子,“戒牌是師門最嚴的規矩,自我入門以來,隻動過一次。”
他這話出口,徒千墨的目光突然就遠了,那個最高傲卻也承受了最多屈辱的人,他今天若是在的話,又該是什麽樣。
“老師不肯輕用這刑罰,一是由於令責太嚴,而是因為,太過屈辱。”南寄賢說的是實話。
這三個小的跪在地上聽他訓話,他說的若是不對,固然是不敢答言,但他說的有道理,也不敢隨意附和。隻聽得南寄賢接著道,“日前,老師因為這戒牌規矩的事,和我仔細談過。”
幾個小的都恭敬聽著,不知老師和大師兄是什麽意思,南寄賢道,“老師同我說,當初立這刑責,一是為了正家法聲威,二是為了,讓你們有個怕。”
劉頡和趙濮陽都低著頭,陸由初來乍到,哪裏敢多口,隻是頭埋得更低了。
南寄賢說到這裏,徒千墨開了口,“可是,後來,我發現,這樣刁鑽的懲罰,除了會讓你們覺得屈辱難耐,並不能,有更多的意義。這是我年少時走了極端,這規矩這麽多年,將錯就錯,說是威懾不假,但的確,太委屈了你們。這些年,尤其是,你們二師兄離開之後,我想了很多,知道自己曾經太過偏狹,立下的規矩,說是警戒,卻有一多半,是全自己苛求尖新,追逐奇譎的心思。實在是,不配做你們的老師——”
他這話一出,連南寄賢都呆了,連忙跪下來,“老師——”
趙濮陽更是拚命搖頭。
徒千墨笑了笑,“好在,亡羊補牢,未為晚矣。我既已知道了,就不會執迷不悟,為了所謂的老師的尊嚴再為難你們,日前,我和南說了,這規矩牌子的刑罰,頂珠子的刑罰,包括,其他一切屈辱大於訓誡的懲罰,都一概廢了。我既自恃對你們絕無私心,就不用在這些古怪刁鑽的事情上麵威嚇——”徒千墨歎了口氣,“曈曚那裏,我終是,虧負了。”
“老師!”這一次,是四個師兄弟一起叫他,徒千墨卻隻是笑笑,而後望著陸由,“這規矩牌子,雖已是廢了,可今天,我依然賜給你,一則,是讓你做個警戒,二則,是提醒我自己。”他說了這句話,也不等大家勸,便立刻道,“南,阿頡,濮陽,都起來吧。”
“是。”南寄賢第一個站起。終於,大家也不再多言。他們知道,徒千墨律己也是極嚴的,今天當著大家的麵自承過失,若是做弟子的再提,也隻能讓老師多幾分難堪罷了。
徒千墨看弟子們都在自己的位置站好,便重新將目光落在陸由身上,陸由剛才被規矩牌子嚇得不輕,如今雖然聽說是廢掉了,但還是不敢逾距。他這時才明白南寄賢為什麽要那樣逼他了,原來,那頂珠子的刑罰,也是從此再沒有了。陸由想,這個大師兄,也太維護家法的尊嚴,太一視同仁了。他心裏雖然還是不能釋懷,但如此一想,怨恨便少了些。心中正想著,就聽到徒千墨聲音,“陸由,我已收過了你的禮,師兄們又教了你規矩,如今,便算是禮成了。從此,你便是我徒千墨的弟子,成敗榮辱,都由我一肩挑起,你出息了,是我的勳績,你要是意誌消沉,我也決不輕饒!明白了?”
“是。”陸由一呆,徒千墨的話,他不是不感動的,可是,難道,這樣,就完了?他倒不是說嫌自己打挨少了,隻是心裏原想著,是不是還要南寄賢或者是其他師兄大聲宣布一下什麽的,而且,不是入門,最後,肯定要說很多四個字四個字很押韻的話嗎?陸由腦子悶悶的,但是,他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感覺,就是自己心裏,是穩住了。他就像是一直漂泊著的小船,終於找到了岸,並且,牢牢地係在了岸邊的大樹上。
陸由抬起頭,眼睛晶亮晶亮的,他望著徒千墨,卻意外地發現,這個老師,也像是,鬆了一口氣。
徒千墨先前聽他那一聲是,聲音像是漂浮在雲裏,他表白了那一通,雖然有些霸道,可的確是盼著陸由的依賴的,陸由的表現,雖然沒有錯,但卻讓他有些失望,如今,看到陸由眼睛,他才是真正明白了這個從來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的心意,徒千墨親自將他扶起來,帶著他走到其他幾個弟子麵前。
“小由,你們日後,定要好好照顧。”徒千墨道。他沒有說多動聽的話,可就這一句,卻讓陸由莫名地安心,甚至,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他就那樣,靠在了徒千墨懷裏。
“老師放心。”
“老師放心。”
“老師放心。”
南寄賢,劉頡,趙濮陽一一答應了。
徒千墨微笑著點頭,“你們,門外候著吧。”
“是。”南寄賢帶著幾個師弟出去。
“陸由恭送師兄。”陸由態度很謙恭。他親眼看著門口的簾子靜下來,抬頭,再看徒千墨的時候,這個老師卻是愈發的威嚴。
“陸由,請香板。”徒千墨一擰身,卻是大踏步走過去,坐在了**。
他的坐姿那麽端正,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沉著,就算是坐在**,那種令人心甘情願臣服的氣度,更讓人想到八個字,堅如磐石,穩如泰山。
“是。”陸由在他氣勢逼迫下立刻答應了,他完全沒有時間去想,自己根本沒有被告訴,那傳說中的收心香板,在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久等了,其實,我根本想不到,這一章,我會寫得這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