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初局

“三師兄——”陸由看劉頡整理房間,便也連忙跟著打下手。他一身的傷,也做不了什麽,雖說是竭力忍著,可到底隻能稱得上是不礙事。

劉頡道,“沒關係,你去歇著。老師那邊,我會應承的。”

陸由哪敢,他才來了這一天,但畢竟是從小察言觀色長大的,他漸漸明白徒千墨那人,在他麵前還有可能稍稍悖著些尊卑,師兄這裏,長幼的次序卻是絕對不能亂的。雖說劉頡發了話,可他到底也不敢,更何況,以後挨打的時候恐怕還多著呢,都這麽嬌貴起來,真惹惱了徒千墨,恐怕永遠也別想出頭了。想到出頭兩個字,他又覺得難受了。他多想,像趙濮陽一樣,在他麵前單純一輩子。

他這邊一出神,劉頡雖情商不高,但揣摩人物的心思卻極有天賦的,也不說什麽,順手給了一個枕頭叫他幫忙搬。

陸由領命趿拉著腿挪過去,劉頡雖然有些認死理,但大多數時候是個順其自然的人,知他不敢回去,也不強著他,隨便分派點小事也就是了。他自己抱著被褥過來打地鋪,才進了門,卻見徒千墨在訓陸由。

“你這枕頭是打算放哪?”還是平素那種帶著譏刺的語氣。

陸由低著頭,半分也不敢辯。

“凡事都該有個次序,莽莽撞撞的,沒長腦子嗎?”他說了這一句,劉頡忙道,“是阿頡大意了。阿頡——”

徒千墨沒等他說完,“你抱著一堆東西過來,是給我擦地呢?”

劉頡知道老師有時候說話是有些,有些不大留麵子,因此隻低頭道,“阿頡想,在這地下稍墊一墊——”

徒千墨臉色沉了下來,“你肩上的傷好了嗎?”三年前拍打戲留下的傷,劉頡為了不耽誤劇組的進度,一直拖到殺青才去醫院,拍過片子才知道,原來骨折的地方已是自己長好了。但究竟有些錯位,被徒千墨提著鞭子力逼著重新接了骨,雖說如今已好多了,但每逢陰雨天氣還會疼。

劉頡低下頭,徒千墨看他,“還等著我過去呢?”

劉頡有些尷尬,畢竟陸由才入門,老師很少當著師弟的麵教訓師兄的。可究竟還是抱著褥子一步一步捱過去,離徒千墨還有小半米的時候轉過了身,“阿頡錯了。”

徒千墨倒是真心疼他,提腿給了他屁股上一腳,他穿著拖鞋,倒也不重。順手將他拉過來,訓道,“地上那麽涼,怎麽睡?”

劉頡看了一眼徒千墨絕對尺寸的大床,不得不承認,老師實在是個太會享受生活的人。“阿頡沒那個福分。”

徒千墨這回可是用膝蓋狠狠頂了他屁股一下,“想什麽呢!”

劉頡也有些臉紅,他倒真沒有別的心思,隻是一時有點懵了。徒千墨的床伴多,可是從來都是在遊戲室裏,他是絕不會帶人來自己臥室的,老師的床,就連二師兄都沒坐過。

徒千墨這才轉過頭瞥了陸由一眼,“呆站著幹什麽!和你三師兄過去,把那張單人的小木床抬過來。”說著就望劉頡,“我今天已經叫人細細收拾過了。”

“是。”劉頡知道老師明白他潔癖才特地又補一句,心裏也暖融融的。

“是。”陸由也跟著應了,可手上枕頭實在不知該放在哪。

徒千墨有意無意地道,“現在知道想不周全的後患了?以後行事,長著點腦子。”說到這一句,劉頡也不好意思了。徒千墨卻是接著道,“擱**吧。”

“老師——”劉頡知道,徒千墨對自己的床是極為在意的。

徒千墨隻是點了點頭。劉頡不再說什麽,聽話的放好,陸由忙也跟著做好。但究竟他身後的傷極其嚴重,隻走了這幾步就疼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待得和劉頡出去抬那張小床,汗水流的太快,抬著的時候不敢放手,就在胳膊上蹭蹭頭,劉頡看他實在艱難,知道這也是老師刻意教訓的意思,自己手中穩著重心負擔著大半的重量,但陸由還是累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才進得徒千墨房裏,稍鬆口氣,險些忍不住就將那床扔在地上,徒千墨過來接了手,口中猶道,“卡狄的練習生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挨一點打就虛弱成這個樣子。”

“是。”陸由低頭應著。

徒千墨倒是被他這副模樣搞樂了,“你‘是’什麽?我幾年不回去,聽說地下室四大鬼王慕斯已經排第一了,你還是他親自調敎出來的,體力都差成這樣,可知,最近的新人不成氣候是有原因的。”

陸由不敢隨便說話,但徒千墨的語氣他也聽得出。娛樂業這兩年有些蕭條,演藝圈和歌壇都麵臨著青黃不接的窘境。卡狄今年推上去的幾個新人,雖然比之其他公司的藝人已是出色的了,但究竟沒有能挑大梁的。別說是孟曈曚這種不世出的奇才,就連趙濮陽這樣能壓得住場的藝人都沒有了。去年的明日之星總決選,趙濮陽壓軸出場。三個候選人占據主場之利,粉絲團拉拉隊站了一地,趙濮陽才一上台,還未轉過身給個正臉,親友粉絲全部倒戈,震天價的彩聲歡呼幾乎掀翻了演播大廳的天花板,那樣的氣場,才叫王者之風。第二天,所有的報紙幾乎都用了同樣的標題,《趙濮陽王者歸來,明日之星繁華不再》。原本公司是非常重視那一屆選秀的,也有幾個潛力相當不錯的藝人,比賽過程中,粉絲捧著,媒體抬著,倒真也製造了些人氣王將要易主,趙濮陽接班人出現的泡沫。可總決選趙濮陽一登場,甚至不用開口,舉手投足間的氣度,都不知甩這些新人幾條街。連慕節周這種平素說話極謹慎,深怕墮了執行董事威望的人,都被逼出了一句俗語,“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劉頡笑勸道,“這兩年的練習生很多都是嬌生慣養大的,進卡狄,多數是為了出名。這也怪不得訓教老師。”劉頡知道徒千墨脾氣,他既開了口,想來卡狄地下室的老師們是倒了黴了。卡狄是老牌的演藝公司,優質資源比比皆是,但這兩年整個文藝界娛樂化趨勢愈加明顯,商業化的色彩也更濃了,大環境是這樣,也怨不得藝人浮躁。卡狄這樣的娛樂界豪門,終究難免陷入後繼乏力的怪圈,新人的培養對任何公司而言都是大事,徒千墨擔心也是難免的。

徒千墨道,“我看是管得太鬆了,一個個都不知道自己是做什麽的!”他說到這裏回頭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噤若寒蟬的陸由,“你也算是他們中的佼佼者了。今年年初新年晚會,那首《If I were you》唱成那樣也能拿金獎,有空的時候問問你小師兄,當年的《silent》錯了半個音,我是怎麽收拾他的!”

“是。”陸由真是被嚇了一跳。每年,卡狄都會舉行半公開性質的新年晚會,高層一般都會派個有分量的人參加表示重視,而且還會邀請一些著名的平麵或網絡媒體,當然,不少公司的星探也潛伏其中。每年隻有少數最優秀的練習生才有表演的機會,畢竟,算是卡狄的半個門麵了。陸由當時一曲唱完,場麵真是轟動極了,接下來的一個月,秘密約見挖角的唱片公司不知有多少家,而且,卡狄一位副總也有要捧他的意思,他本以為出頭之日終於到了,卻被慕斯強壓了下來。說實話,當時對慕斯,還是有點忌恨的,若是那時自己能夠出道,或者,母親對自己的態度也不會是——

隻是後來,他也明白了自己的不足,如今聽得徒千墨提起,倒是意外更多些。徒千墨這樣的身份地位,這種檔次的晚會一般是不會出席的,他居然還特地去聽自己的曲子,真是有些受寵若驚。

徒千墨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吩咐兩個人將那張小床擺在他床邊。他品味絕佳,房間的裝修布置都極為講究,如今這張突兀的小床一放,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劉頡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老師,要不,這床靠那邊牆放下——”

徒千墨冷冷道,“說過多少次,床不許靠牆放,太潮了。你是不挨打就沒記性?”

劉頡低下頭,“哦。”

陸由倒是一呆,他進門這一天,看徒千墨的弟子在他麵前不是站就是跪,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倒沒想到他們平常相處是這樣。他本以為劉頡會說是,或者謝老師教訓,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麽哦了一聲。

徒千墨自然看出來他在想什麽,不過也沒多解釋。哪個弟子新入門的時候不是怕他怕得說夢話都在打顫,後來,不是都好了。更何況,他今天給陸由的優待已經太多了。

陸由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在一旁打下手,雖沒幫上大忙,徒千墨倒也沒再挑剔他,等完全收拾好了,才吩咐他道,“這邊不用你了,回去候著吧。”

“是。”陸由知道完事了就該領那十下藤條,雖說徒千墨說了不會再打後麵,但究竟還是怕的。

他規規矩矩地對劉頡行了禮,又向徒千墨鞠了躬。劉頡看他走了,這才對老師道,“我聽大師兄說,陸由的唱功,算好的了。”

徒千墨笑,“他的演技也不錯。”隻是語聲有些揶揄,不知是不是嘲弄他裝了這大半日。

劉頡卻是很謹慎,“阿頡沒看過他的戲,不敢妄自評斷。”

徒千墨卻是道,“你坐吧。”

劉頡卻連忙退了一步,他們師生平日相處雖不大拘泥,但終究不敢太放肆的,“老師的房間,哪有阿頡的座位。”

徒千墨道,“這床是白抬過來了?你今晚也不用睡了,那牆角留個位子,跪著去。”

劉頡這才在下首的椅子上蹭了三分之一坐下來。徒千墨重私人空間,除了每日早晚問安在門口站一會之外,他們做弟子的是極少進老師的房間的。而除了南寄賢之外,也就是吃飯的時候他們才敢在徒千墨麵前坐下,這倒不是徒千墨規矩大,隻不過是幾年來已經習慣了。雖說如今有徒千墨的命令,劉頡還是不大敢坐,屁股虛虛蹭著椅子,更像是折磨。徒千墨看他別別扭扭的,索性道,“起來吧。”

“是。”劉頡倒是大透了口氣。

徒千墨倒還有些抱屈,“我怎麽你們了,一個個嚇成這樣?”

劉頡忙道,“沒有。老師——”

徒千墨知他有話要說,輕輕點了點頭,劉頡試探道,“您,打算怎麽安排陸由。”

徒千墨輕歎道,“他的確麻煩。唐頌的戲份太重了,若是給我一年,好好調敎,恐怕還能帶出去見人,如今隻有兩個月——”徒千墨看了他一眼,“這戲,就隻能一藤條一藤條的打出來了。”

劉頡輕輕點頭,“老師。《晚照》,一定要這麽倉促嗎?”

徒千墨知道他極為敬重孟曈曚的,可這些高層角力的事也不好提,隻能道,“所以,我留下你,還有另一重意思。你二師兄當年怎麽教你的,不用心軟,好好教他吧。”

劉頡聽得老師如此吩咐,跪在地下鄭重地叩了個頭,“老師放心。”他站起身,卻是輕聲道,“阿頡哪裏敢和二師兄相比,不過,盡我所能罷了。”

徒千墨聽他這話太熟悉,語中大有悲戚之意,但終究覺得很難再說什麽,隻是點頭道,“一會兒,我會叫他過來,試一段《故知》,你先看看吧。”

劉頡的思緒卻不知飄到了何處,“又是《故知》啊。”他當年剛入門的時候,被要求看的第一部片子,也是《故知》。當時孟曈曚就站在徒千墨邊上,他試了三分鍾的戲,被打斷了七十次,從那之後,他才明白,演戲是什麽。

徒千墨點頭,“還有一件事。《犀角》的舞台劇,Surah說要帶個新人過來,本來是今天晚上,我忙著陸由的事,叫她改日。過兩天,你替我看看吧。”他講到這一句,實是若有所思。當時他說改期的時候,不知為什麽,surah語聲中滿是如釋重負的意味,隻是,徒千墨要忙的太多,一個小新人的糾葛,他也顧不上。

“老師不親自看嗎?”劉頡小聲問。

“不了。最近還會有些新人,來了,先過你這一關吧。”徒千墨淡淡道。

“是。阿頡一定盡心。”他答得格外慎重,心中也隱隱有些驕傲。這麽重要的事,老師全權交給他,不得不說是對他演技的另一重稱許。當年,這樣的把關工作,都是二師兄來做的,他在旁邊服侍,連個意見都不敢隨便提。

陸由回到房裏,才想著要候在那裏待藤條,卻發現自己手機早都沒電了。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換了一塊電池再打開時,滿滿當當,二十八條,全是王悉臣的未接來電。

陸由一點也顧不得徒千墨的規矩了,連忙回過去,平素最讓著他的王悉臣居然發了脾氣,“你在忙什麽,一天不接電話!我去下麵找你你也不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慕斯老師也不見人,如果不是surah姐攔著,我都要去報警了!”

王悉臣連珠炮似的攻過來,陸由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我,我在徒總監這。折騰了一天,剛開始是沒聽到,後來,手機沒電了。”

“徒千墨!你為什麽在他那?”王悉臣非常疑惑。

“我——”陸由還沒來得及解釋,王悉臣就立刻打斷,“知不知道,陸甲出事了!”

“什麽!”陸由是真急了。就算陸甲曾經那麽對他,就算陸甲總是冷言冷語,哪怕根本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可是,陸甲畢竟是他叫了十幾年哥哥的人啊。

“他和人打架,被砍傷了。失血過多,醫院又不肯救。還是上次,咱們送球杆時候,有人記住我,來找我的——”王悉臣本就是個溫吞的人,說話一定要將前因後果都講清楚,陸由卻是早都急了,“怎麽樣!現在怎樣!我哥他——”

“你放心,已經沒事了。我都辦好了。”王悉臣輕聲道。他的語聲中有種很特別的味道,甚至帶著幾分自我犧牲的悲壯,隻是當時的陸由已經急瘋了,並沒有聽出來。

“哦,謝謝你啊悉臣。那個,錢,我會想辦法還你的。”陸由也是鬆了口氣。

“你說什麽!”王悉臣一下子燥了,“你以為我幫你是為了叫你還錢嗎?我們認識這麽多年,陸由,在你心裏,我居然是這樣的人!”

陸由從未見過他如此暴躁,更何況,再好的關係,也沒有誰該平白為你花錢的道理啊,不過他也知道悉臣是為他好,因此連忙道,“你明知道我沒那個意思。”

聽他這麽說,王悉臣也氣平了些,對陸由,他總是沒辦法的,“沒關係。對了,徒總監有沒有為難你啊。”

“還——好。”陸由不知被他和他的弟子輪番教訓算不算為難,但,總是,也為自己好的吧,或許。

“那就好,你小心點啊。徒總監那個人,脾氣很不好的。而且——”王悉臣似是有些猶豫。

“嗯。”陸由應了一聲。

王悉臣一句話在口中團了半天,終究還是道,“你自己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啊?”陸由一愣。

“我,我聽說——”他想了半天,又覺得,這樣不太好。

陸由大概猜到他想說什麽,知道悉臣一向單純,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嗯,我哥的傷,好些了吧。”

王悉臣似乎有些吞吐,“嗯,好多了,你,你不用擔心。”

“真的多謝你了,悉臣。我會請個假,看明天能不能去看看他。他在哪個醫院啊?”陸由問道。他早都想問了,隻是,王悉臣那麽關心他,他知道,雖然悉臣嘴上總是說看不起哥哥什麽的,但隻要是他在意的人,悉臣一定是盡心盡力的。

“在杏海。那個,其實,不是很嚴重,你也不用去著急看他。”王悉臣的聲音輕了許多。

“杏海?那是貴族醫院啊,條件很好的,就是——”就是非常貴,但是他沒有說出來,哥哥的傷要緊啊,錢,以後慢慢還吧。“悉臣,真是,真是謝謝你了。”陸由實在是不知說什麽好。

王悉臣打了個哈哈,“那有什麽。我現在,也是明星了嘛,放心吧,醫藥費什麽的,不用擔心。嗯,陸由,你要是太忙的話,其實,不用過去,你也知道,杏海那邊的護工都很負責的。”

陸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悉臣,是,出什麽事了嗎?”

他這話一落,王悉臣握著手機的手莫名其妙的就抖了,陸由的聲音那麽溫和,可是,氣場卻那麽強大,“沒有啊。我就是想,你在徒總監那裏,可能會有些不方便。”他說完這一句,偷偷透了口氣,真的要感謝surah叫他勤練台詞。

“嗯,沒事的。我知道了,謝謝你,悉臣。”陸由聽他這麽說,也相信哥哥應該是沒什麽大礙了。陸甲一直是當地混混的小頭目,扯不上什麽黑社會,就是一群打台球的人每天瞎晃。可能是打群架出了點亂子,其實,哥哥進醫院,也是常有的事了。不過,最好還是和老師請個假,一定要去看看的。

“那個,陸由——”王悉臣還是擔心了。

“怎麽了?”陸由聽他欲言又止的,雖知道他要說什麽,但還是覺得不便解釋。

“雖然,不該亂說的,但是,但是大家都這麽說——”王悉臣咬了下因為上火而起泡的舌頭,舌尖一疼,終於道,“我聽人家說,徒總監,背地裏,是什麽俱樂部的什麽S調敎師。就是那種,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很變態的,在那個什麽的時候,打人家的那種,反正就是又暴力又血腥又歰情的那種了,你一定要小心啊!”他終於逼著自己說完了。

陸由不知該怎麽接口,隻能應一聲。王悉臣那邊更著急了,“陸由,一定要小心啊,那種人,我們得罪不起的。”

陸由知道他關心自己,心中也是一暖,“我知道了。他不會對我做什麽,悉臣,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