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初次試戲

陸由掛斷電話的那一刻,聽到了徒千墨的敲門聲。或者,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他想。

徒千墨推開門,有些意外地,他沒有看到陸由跪在預定的牆角準備好藤條等待他的苛責。隻是,他一向自負,對家法的威懾力,也絕對放心。這是有原因的,卡狄最年輕的總監想。

“對不起,老師。“陸由低下頭又抬起頭,目光中是少年人獨有的倔強,時光不能磨滅的,閱曆不能消減的,不顧一切的桀驁光芒。哪怕,他的姿態那麽謙卑,他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真誠。

“我想,你會給我一個解釋。”徒千墨還是一樣的篤定,如任何人所知道的,他是一個掌控欲那麽強的男人。

“我哥哥,重傷住院了。”陸由沒有想拖延的意思,他也並不認為徒千墨有時間聽他長篇大論。

徒千墨點了點頭,“什麽時候的事?”

陸由有些自責地抿了下唇,“悉臣打電話來,找了我一天,我,沒接到。”他沒有過多的解釋,但徒千墨必然知道所謂的沒接到是因為什麽。聯想起他昨日找了陸由一個上午,徒千墨的目光非常嚴厲,“任何時候,確保關心你的人能夠找到你。”哪怕是命令,卻帶著些暖意。

“是。陸由已經有教訓了。”大概是陸甲的事讓陸由心神不安,他的口氣一點也不似那種被人抱在懷裏擰擰耳朵順順毛的小白兔了。“陸由希望,可以請假。”

“在哪?”徒千墨的問題一向是直入主題的。

“杏海。悉臣——我朋友已經替我安排好了。”陸由這時才想到,他並沒有資格讓徒千墨知道悉臣是誰的。日理萬機的卡狄製作部總監沒必要知道一個隻演過三個小配角的新人的名字,如果換做陸由唯一的朋友這個身份呢,他不敢多想。而且,他如今的心思也不在這裏。

“準假。不過,杏海下午三點以後才許探視。”徒千墨道。當然,作為貴族醫院,稍有權柄的人,任何時候的探視都是無需預約的。隻是,陸由顯然不在這個範圍內。

“謝謝老師。”陸由低下了頭,又是那種誰都可以欺負的樣子了。

徒千墨有一瞬間的遲疑,難道,他沒有聽出自己的言下之意?杏海那邊,他打個招呼的話,陸由應該是現在就可以直接過去看人了。而明顯的,看他的臉色,恨不能馬上飛過去。

但徒千墨也知道的,陸由如今的傷勢,進了杏海,護士可能會分不清誰才是需要被救治的那一個。

“明天既然要出門,藤條,就先記下吧。”徒千墨淡淡吐了口氣。

“啊?謝謝老師!”陸由對這個額外的福利明顯受寵若驚。

徒千墨卻是走過來,順手將站在那裏的陸由按在**,拉下他褲子,露出傷痕累累的臀來,“啪!”地一聲,警告性的給了他狠狠一下,“任何時候,罔顧我的命令,都要付代價。”

“是。”哪怕隻一下就讓陸由出了一頭汗,但徒千墨幫他提褲子的動作太溫柔,而且,那種明顯的體諒,他終究是沒出息的感激了。

徒千墨抬頭看了看表,鍾表是每個弟子房間的標配,“給你五分鍾休整一下自己,然後,影音室。”

“是,”陸由有些,莫名其妙的焦躁,還有,恐懼。他已經一整個晝夜沒睡過了,本以為,免了藤條,至少可以略略合一下眼。想到這裏的時候,他放縱了一秒鍾,用上眼皮碰了一下下眼皮,張開眼睛,整理思路,不再說一句話。

“老師。”徒千墨走進來的時候,劉頡已經恭恭敬敬候著了。

徒千墨順手指著他平常慣用的桌子,“坐吧。”

劉頡知道陸由馬上回來,作為——半個評審,他是可以有一個座位的。隻是,老師不知會坐在哪。

陸由再一次進這間影音室的時候,徒千墨已經坐在了屬於孟曈曚的位子上,劉頡終於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以習慣為名站了起來。

他一句習慣,隻兩個字卻深深紮進徒千墨心裏去,從前,那些來試戲的孩子進了門,孟曈曚就是這樣坐著一個一個審視,劉頡便侍立一旁,是輔佐,也是學習。隻是現在,明顯不是緬懷的時候。徒千墨比任何人都明白,作為製作部的總監,傷春悲秋的纏綿戲碼從來隻被用來換大把的鈔票,而不是像上鉤的十幾歲小姑娘一樣哭天抹淚,再買大包大包的紙巾。

“老師好,師兄好。”聽起來有點突兀的問候,但是,這樣的氣氛下,徒千墨和劉頡既是評審又是看客,陸由倒真的像一個麵試者了。

徒千墨看他站好在桌前的空地上,也是開門見山,“《故知》你昨天看過了。今天叫你來,正好,阿頡也在這裏——”他微微點了點頭,劉頡上步將一張A4的打印紙交給他,陸由看著紙上的場景和台詞,略略鬆了口氣。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叫他來,是為了,試戲。

台詞,隻有三句。

“我回來啦。”

“我回來了。”

“回來了。”

《故知》的故事,並不複雜,白描式的藝術手法,講述了主人公卓武的一生。

卓武和秦揚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兄弟,隻是,同樣的背景,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影片開始的第一個鏡頭,便是幼年時的卓武和秦揚站在高高的穀堆上比撒尿,因為卓武沒有秦揚尿得遠尿得長,因此,輸了比賽的他去村人的地裏偷玉米,而把風的秦揚卻突然遇上了問路的外鄉人。究竟是孩子膽子小,又加上心裏有鬼,問路的人話才說了一半,秦揚就嚇得跑了。一跑,便驚動了守玉米地的莊稼人,正掰下一個玉米棒子的卓武毫無意外地被抓了。卓武被送到家長那裏,被脾氣暴躁的爹罰在院子外麵跪石子頂煤磚。

鄉鄰指指點點的看,年少的秦揚躲在滿是裂紋的沉重的木門後麵,透過門縫瞧紅著臉的卓武,單薄的身軀下,頭頂上又黑又重的煤磚格外沉,卓武爹提著羊鞭子抽,煤磚碎在地下,卓武梗著脖子一句話也不說,秦揚被趕過來看熱鬧的娘提著耳朵拖走了。圍過來勸解或者喝罵的三姑六婆更多了,秦揚突然掙脫了娘的手,衝回院子裏,卓武爹的羊鞭子未及收,一下就抽到了秦揚腰上。卓武推開他,畫麵是明晃晃的夕陽。

鏡頭一轉,卓武秦揚都長大了,兩人一塊念書,一塊考大學,赤夏的太陽火辣辣的烤著,兩人正在莊稼地裏揮汗如雨描畫未來的時候,卓武被叫去了學校。秦揚眼巴巴地看著,卻沒有說話。卓武再回來時,手上已握著大紅的通知書,而且,騎著自行車來。自行車是最疼他的老班主任借給他的,好要他快些回家報喜,卓武卻先來了地裏,一下子從車上跳下來,撲到秦揚懷裏,激動的心飛揚的臉,說得就是那句,“我回來啦!”

故事繼續推進,卓武考上了,要去北京念大學,秦揚卻落榜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兄弟,沒有鼓勵也沒有安慰,隻是秦揚要卓武答應,到了北京,一定要去□,和*照了相帶回來。

卓武點頭,背著娘做的棒子麵饅頭和秦揚家的土雞蛋,上了火車。

到了北京的卓武很用功,從小就立誌出人頭地的他更刻苦了,他不是那種隻懂死讀書的孩子,也參加了不少的學生組織。走出山村的卓武仿佛看到了真正的世界,十幾歲的熱血年華,很積極,也很激進。天生的領導才能和責任感,讓他在眾所周知卻也諱莫如深的大事件裏,成了領袖。

那年的六月,秦揚做了個噩夢。他夢到了卓武,卓武比在村裏時更有派了,領著一群學生,每一張都是青春飛揚的臉,每一個,都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少輕狂。

果真,出事了。

秦揚急了,他要去北京找卓武,他說,卓武答應過的,要和□上的*一起照相。

陸由看這一段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有種難言的動容。那麽真實的一段曆史,即使,以他的年紀,以他的眼界,原本了解的不該那麽多。

董鈞城是很會把握分寸的導演,這一段的處理,很微妙,所有的鏡頭都集中在秦揚的等待和不安上。信息絕對閉塞不對等的年代,唯一的安慰或者打擊,都是流言。

有人說,卓武被抓起來了,有人說,卓武死了。卓武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農民,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兒子卻成了反革命。

卓武爹在老舊的木桌上磕著煙鍋子,恨恨說,小時候就應該打死這個兔崽子,老卓家三代都是貧農,就出了這麽一個走資派!

秦揚卻打好了包袱,他要去北京,他要去找卓武,偷偷送他到村口的,是卓武的妹妹,卓文。於是,他的背囊裏,也多了他們家鄉的棒子麵饅頭。

卓文紅著眼睛說秦揚哥小心的時候,村口的小道上卻突然轉出一個人,正是被全村人戳著脊梁骨罵反革命的卓武,他的鼻子還是那麽挺,他的眼睛還是那麽亮,哪怕他頭上的白紗布已經髒的辨不出顏色了,整個人卻還是同樣的利落爽快。他逆著光大步過來,將早都拍好的照片□秦揚襯衫口袋裏,“我回來了。”

山村的消息太滯後了,可秦揚給的,卻是真情。

卓武被退了學,好在有老師同學力保,那些不堂皇的東西並沒有寫進檔案去,隻是,和他一樣剛強的父親無法接受這樣大逆不道的兒子,卓武還沒進門,就又被沒頭沒腦的羊鞭子抽了出去。倔強的卓武離開了村子,一走,就是十年。

秦揚唯一僅有的,隻是那張□城樓下飛揚著年輕笑臉的照片。

離開小村的卓武,當過混混做過牢,教過學生下過海,甚至,最後還成了市長秘書。董鈞城是很會講故事的導演,卓武的每一段經曆,都或多或少的應和著一段變革。而卓武人生的大起大落,也著實讓每一個觀眾心潮起伏,人物的經曆太傳奇,人物的命運太莫測,貫穿卓武生命始終的,仿佛就是成長中的中國,仿佛就是那個始終探索著的時代。這些,都賦予了這部片子很強的現實意義和深度,足夠讓無數電影學院的莘莘學子當作畢業論文去挖掘。但震撼孟曈曚最深的,卻是《故知》那個雋永而又迷蒙的尾聲。

經年後,卓武重回小村,帶著些狠勁的卓秘書在酒桌上傳達市長精神說政府要出資修路。村長支書輪流敬著酒,稱讚他年少有為。在改革的洪流裏,經濟的浪潮中,小村那片曾經留下他年少時腳印的土路被重新平整,卓武半個月後回村子,半途卻遇到一個凶悍的女人站在路邊跳著腳大罵村長支書刨人祖墳不得好死,鄉長連忙嗬斥村長叫他家男人來將這瘋女人帶走。卓武在她撒潑叫罵中聽出原來拓寬道路就要逼得他家男人遷墳,心中正自揣摩,卻見一個魁偉壯碩的男人早過來拉自家女人走。那邊卓武才接了鄉長點上的煙,這邊男人被女人甩脫被拽著的胳膊,就那麽一回頭,四目相對。少年時的夥伴如今早已麵目模糊,但很多東西,是用不著眼睛看的。

“秦揚?”卓武叫道。

秦揚看著卓武,歲月,太殘酷。十年,他錯過了卓武的妹妹,也錯過了卓武的人生,甚至連那片他們曾經共同流連的莊稼地,也因為村人嫌種糧食不賺錢改種了果樹,可是,圓的像個淌著油的大燒餅的太陽下,秦揚隻說了三個字,“回來了。”

影片至此,戛然而止。

陸由看了一晚上這片子,不得不說,劉頡挑出來的這三句,太難了。

他本以為他隻會叫自己試卓武的戲,有可能是那一段卓武坐牢時發的囈語,也有可能是他做了市長秘書時在酒桌上圓滑的應酬。不得不說,《故知》是一部非常殘酷的片子,一個在國家機器麵前都沒有低頭的少年,哪怕被逼到無處容身的邊陲小鎮教書卻依然因為不能帶給學生最真實的曆史而憤然辭職的年輕人,就算坐牢的時候也憑著自己一雙拳頭從離尿桶最近的位置一路打到睡頭鋪的漢子,最後,依然被生活磨平了全部的棱角。卓武教書,下海,坐牢,從商的經曆都是亮點,尤其是隻打雷不下雨的那個夜晚,卓武剛通過一個舞小姐搭上了政府要員,卻意外得知自己的高中班主任去世了,那個即使全村人都在排擠他唾棄他的時候依然將他當做最得意弟子的老師,始終念著卓武一定會有出息的倨傲的老頭,他的死訊,在燈紅酒綠中,狠狠扇了卓武一巴掌。那一段,《故知》的演員表現的非常出色,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紙醉金迷,這樣糾結的情緒被攝影師和演員表達得相當到位,陸由曾經想過,如果要試戲,非常有可能就是這一段的。可沒想到,劉頡今日給的,卻是三句看似毫不相幹的話。而且,這三句還不完全是卓武的台詞,他知道,這是考驗。一個演員完全進入角色是非常耗費時間的,盡管老戲骨入戲都很快,但短短的一分鍾裏,入戲出戲再入戲,對一個新人而言,究竟是苛刻了。

徒千墨卻根本沒有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隻有三個字,“看完了?”

陸由不敢再猶豫,“是。”

“開始吧。”不容置疑。

陸由放下手中的紙。他再一轉身時,竟連徒千墨都有些怔住了,沒有任何的燈光和化裝,陸由,卻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回來啦!”

他的聲音很響亮,很愉快,完全是迫不及待和好朋友分享喜訊的驕傲和振奮。陸由試的,是卓武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撲到秦揚身上的戲。陸由沒有自行車,這間影音室,也絕不是八十年代的麥田,劉頡甚至沒有過來幫他配戲。即使同樣的正茂風華青春年少,可陸由和卓武完全是兩個人。可當他念出那句台詞的時候,徒千墨卻恍然回到了那個如火如荼的年代。

身上帶著傷的陸由非常仔細得注意到了一瞬間跳下自行車時腳被橫梁絆住的情況,而因為這輛自行車是卓武最尊敬的老師叫他騎來的,陸由甚至比原片中還多了一個細心的處理,就是在做出撲倒擁抱的動作後,下意識地重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虛擬的根本不存在的自行車,並且長長舒了口氣。

這個細節,徒千墨非常滿意。

畢竟,那個年代,自行車是太金貴的東西。

徒千墨看著倒在地上的陸由,這時的他,已重新爬了起來。臀腿上依然帶著恐怖的傷,甚至因為剛才撲倒的力氣太大,整張臉都鋪滿了汗水。

八十年代的農村,苦讀十幾年的學子拿到錄取通知書時的心情,他表達的太到位,想到他那麽貼切演繹的歡喜和雀躍,徒千墨突然有些心疼。陸由可是十五歲的時候就輟學賣身卡狄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歡欣鼓舞,他可能,永遠不會再有了。

陸由用衣袖抹著汗,因為自己一個人在地上模擬了和秦揚廝打的動作,用青春期的孩子用來分享喜悅的自認為屬於男人的方式。他翻滾地太狠,身後的傷,正以一種完全超出他承受能力的強度叫囂著,經過短暫修養好像已經好多了的腿,顫得更厲害了。

徒千墨轉頭看劉頡,“如何?”

隻是兩個字,陸由的身子瞬間僵了起來,整個身體的疼痛就像被凍結了。

此刻在他對麵的,一個是被譽為電影節必答題的國際級影帝,另一個,是培養也過濾了無數藝人的製作部總監。他沒有任何能力,也沒有任何資格,質疑他們的眼光,而他,那麽期待著,哪怕不是稱讚,隻要一個還算認同的眼神。

劉頡聲音淡淡的,“將就。”

陸由的身子一下子冷了。

徒千墨重複了一遍劉頡的評語,“將就?”

劉頡躬身道,“這隻是阿頡的看法。”

徒千墨微笑,“那如果是曈曚呢?”

劉頡低下頭,“演成這樣的話,二師兄——”他究竟有些猶豫,“二師兄會說,回去看五十遍《故知》再來。”

陸由臉紅了。那一瞬間,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是,就是這個被用爛的比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盡管他幼稚他愚蠢他愛耍心機,可是,他敢站在徒千墨對麵,至少,對自己的演技和唱功都是有信心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的潛力,他一直認為,他所缺少的,不過是機會而已。是以,《晚照》,他雖然擔心,雖然恐懼,但隻是怕太多的不可抗力奪走他極端憧憬的希望,而不是怕自己的能力負荷不起,他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唐頌很難演,但他不認為自己經過努力還會拿不下來。孟曈曚能做到的,他陸由,憑什麽做不到!

可是,曾經在表演課上被稱讚為天生的演員的自己,第一段戲,就這樣,被毫不留情的否決了。更殘酷的是,對方否定他的原因,他搜尋了腦中一切的細節,卻始終,一無所知。

徒千墨慵懶地抬了抬眼睫,“我沒有時間等你看五十遍。現在,回去睡覺。明晚八點,依然是這三段。不能讓我滿意的話——”

陸由身後狠狠跳了一下。

徒千墨卻沒有再說下去,轉身,起步,關門,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