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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舒停在台階末級,抬頭注視著鈴聲傳來的方向,不自覺攥緊了拳頭。
路燈下的黑影蔓上她眼前的金屬平台,影子的主人背著光低頭看她,昏黃燈光被遮擋,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是莊嵁。
“你在跟蹤我?”介舒打開手機電筒,白光停在他胸口,沒再往上移,他衣領上的暗紋清晰可見。
他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緘口而立,約等於默認。
介舒又問:“你有什麽事?”
“不是你找我嗎?”他揚了揚手機,屏幕上是短信彈窗。
“這沒必要當麵談。”
“我都到家門口了,不請我進去坐坐?”
她堵在樓梯口,並無放行之意:“現在太晚了。”
莊嵁沉默片刻,突然問:“你擔心那個男的會來?你知道的,他不會再來了。”
介舒聽罷便把手機向上轉了個角度,他的臉隨即被照亮。眉峰挑起,眼廓微曲,嘴角輕揚,一種並不愉悅的笑。
她立刻察覺到異常:“你這樣跟蹤我多久了?”
“記不清了,好像也沒多久。”
介舒粗算了算,回溯到洪懇最後一次在這裏出現,從夏令時切換到冬令時,時至今日,怎麽也得有大半個月,而且她每天抵家幾乎都在零點之後。
“莊嵁,”她在身後攥著鑰匙,“別浪費時間了,雖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但時過境遷,我看你現在過得還不錯,就不要再和我扯上關係了,行嗎?”
他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一步步邁下台階,介舒也隨之向後退避,很快就被趕到了門前。
“你怕我?”感覺到她的緊張,莊嵁眯起眼,止步在她一臂之外。
介舒周身卷過一陣涼意,抬眼盯著他的臉,背後捏著鑰匙柄的手更加用力。
僵持良久,他語調忽然鬆弛下來,故作輕鬆道:“我最近睡不著,能不能跟我聊聊?”
這麽巧,原來大家都睡不著。
1
陳辛覺剛躺下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拉開房門出來發現季歸豫也正睡眼惺忪地站在臥室門口。
季歸豫揉著眼睛看清牆上的鍾,抱怨道:“這麽晚會是誰啊?”
“等一下,”陳辛覺示意他閉嘴,安靜地分辨了一下敲門聲的源頭,“好像是對麵?”
季歸豫往門口走了幾步,回頭道:“還真是。”
“貓眼看看是誰。”
季歸豫湊上門洞,倒抽一口涼氣,壓低聲音道:“糟糕,風流債來了。”
陳辛覺站在旁邊疑惑道:“門敲得這麽用力,我們都聽見了,俞莊嵁為什麽不開門?”
“你傻呀,他不在家唄。”季歸豫仍盯著門外。
“這麽晚,他是不是去女朋友家了?”陳辛覺記起晚飯時的場景。
季歸豫讓出貓眼,笑道:“他哪來的女朋友?”
“我晚上才看見他們一起吃飯,還有上次關宜同也提過。”陳辛覺湊上門洞,看清來人後自覺閉嘴。
對麵瘋狂敲門的正是何如雎。
“唉真吵啊。”季歸豫捂著耳朵靠在門上。
許是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陳辛覺眼看著對門的女人忽然調轉了方向,朝他們的家門走來。
“完了,她來了,怎麽辦?”陳辛覺扭頭驚恐地望向季歸豫。
話音剛落,敲門聲在耳邊響起。
季歸豫縮在門後的牆角:“開條縫,讓她走。”
“你來說啊?”
“我兩邊都認識,不方便,你說吧。”
陳辛覺歎了口氣,掛上保險鏈才拉開門。
“請問有事嗎?”
她額頭上起了一層微汗,表情十分難看:“俞莊嵁人呢?”
“不清楚,你可以給他打個電話。”陳辛覺打量著她,妝比晚餐時濃了一些,還換了更短的裙子,高跟涼鞋細帶包裹的腳凍得發紅,手裏拿著洋酒——某種程度上很適合深夜的行頭。
“他不接啊。季歸豫呢?”
“睡了。”
何如雎抬腳解開鞋扣,問道:“現在時間很晚了,我自己回去不太安全,能不能在你們客廳裏湊活湊活?”
陳辛覺餘光看見季歸豫反應很快地連滾帶爬溜回了房間。
“可以。”他關門,解開門鏈,又打開門放了她進來。
進入溫暖的空間,何如雎很快就活泛起來,接過陳辛覺遞上的水杯便問:“俞莊嵁最近有帶別的女人回家過夜嗎?”
“不知道,”陳辛覺沒有在她旁邊的沙發坐下,而是站在客廳和臥室走道的交界,隨時準備回屋睡覺,“你們一起吃了晚飯,為什麽沒有一起回來?”
“他把我送回家就走了,說有事,我算好時間,覺得他就算去下一攤玩,這麽晚也該到家了,所以特意打扮了一下跑來找他,還想給他個驚喜,”她仰頭喝了一大口水,“我可真是太蠢了,冷靜下來想想,幸虧他不在家,不然主動送上門真是太掉價了,好險。”
陳辛覺撓撓頭,感覺眼前的人並不是真的在跟他講話,而隻是在自言自語。
“所以你現在也不在乎他去哪過夜了?”
何如雎咬著紙杯邊緣:“像他這樣有風度,長得好看,出手又大方的同齡人,難找。”
2
水剛燒到一半,水壺正發出爬坡式的尖利氣聲,隨著突如其來“啪”的一聲,爬坡失敗,狹小的房間頓時陷入黑暗。
介舒無奈地一拳砸在開關上,確認各處都沒電,才熟練地打開手機電筒走到門邊:“又跳閘了,我去外麵電閘看一下,你等會兒。”
“好。”
家門在她身後合上,屋內隨之恢複寂靜,俞莊嵁從靠牆擺放的小餐桌旁起身,摸黑走到床邊。
借著窗外微弱的光,能看到深灰色的被子,兩個枕頭疊在一起,最上麵還擺了一個雞心形狀的格紋抱枕。
他抓起抱枕,摸到了上麵的刺繡文字——“M&S”,大概是超市搞活動送的。
黑暗中,他坐在床沿,左手撫上冰涼的床鋪,仔細感受著布料粗糙的織路和床墊的紋理。
接著,他俯身湊近枕頭,閉上眼睛。
甜西瓜味,很化學,很廉價。
“你在幹嘛?”介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手機的燈光亮得晃眼。
**的身影一動不動。
她走到床尾,發現他平躺著,手攤在兩側,腳還垂在床邊,雙眼緊閉,呼吸平穩,占據了她大半張床。
不是說睡不著麽?她暗自嘲諷著走到水池邊,從櫃子裏找了幾根備用蠟燭點上。
電暖氣失去供電,本就陰冷的地下室漸趨低溫,介舒幾乎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熱氣。
她裹著拚布毯子走到床邊,踢了踢他的腳道:“你回家睡吧,這裏太冷了。”
一連幾次,他毫無反應。
介舒伸手掀起未被壓住的被子翻到他身上,但隻能擋住小半個身體。於是她幹脆把肩上的毯子平展著丟過去,就像飛毯降落,自己則舉著一支蠟燭走進浴室關上門洗漱。
水聲剛一響起,俞莊嵁就睜開了眼,把還帶著她溫度的毯子向上拉到鼻尖。
也是一樣的西瓜味,在這個寒冷的地方,這味道清涼的不合時宜。
3
介舒打著顫走出浴室時,**已經沒了人,被單上隻留下一個人形的褶皺輪廓。
她打著手電環視房間,確認他已經離開,便反鎖了房門,掛上門鏈,最後一溜小跑鑽進被窩裏發抖取暖。
睡意剛一來襲,手機就震動起來,屏幕在昏暗的房裏亮著光。
【爛賬終究是爛賬,他脫不了身。】
她清醒過來,意識到他或許從一開始就沒預計這筆賬能收回來。
【你還沒畢業就已經接手這些事了?】
【還輪不到我。】
他回複得很快。
介舒熄掉屏幕,把手機合在床頭櫃上,翻身朝向窗戶發呆。
她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房間裏好像少了點東西,可她怎麽也想不起來少的是什麽。
4
何如雎靠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敏銳地聽見門外的動靜,忙光著腳一路奔到門口,湊上貓眼望出去。
俞莊嵁並沒有在外麵過夜,或許隻是和朋友玩得太晚,這出乎她意料,亦充當她心理安慰。
隻是他手裏拿了個奇怪的抱枕,彩色格紋,看起來破舊廉價,和他的裝束完全不搭。
接下來的畫麵更令她疑惑。
一開始他隻是正常在開門鎖,莫名其妙地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打開。
十來秒之後,他開始焦躁,生硬地試圖用蠻力把鑰匙向左轉,她從旁觀者角度很難不擔心鑰匙會斷在鎖芯裏。
再之後,他真的把鑰匙扭斷了。
靜止片刻,他對著手裏的半截金屬悵然若失,一頭抵在門上。
從何如雎的角度,隻能看到他耷拉的肩膀和垂在身側牢牢抓著抱枕的手。
這種情緒失控的樣子,何如雎沒有在他身上看見過,說不清他是喝醉了還是遇到了什麽壞事。
她陷入兩難——他這種模樣想必沒幾個人見過,多麽可憐頹喪而誘人同情,如果她現在出去,或許會成為對他很特別的人,而不再是他dating對象中的一個;然而,如果這麽做,很多事情就解釋不清,比如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對門,又比如她為什麽會深夜盛裝打扮跑來找他……
未待她作出決定,屋內就有不知情者衝她喊道:“你在看什麽?”
何如雎扭頭瞪了頭發蓬亂的季歸豫一眼,示意他不要說話。
等她再回去看貓眼時,驚弓之鳥已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