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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脊發麻,腰部尤甚。

介舒還在慶幸帽子削弱了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狼狽倒地的尷尬,有個不識相的人突然無禮地一把扯開了她僅有的遮蔽物。

大腦像是被強製重啟,白熾燈光使眼前的畫麵亮的缺少真實感。

不同於打量陌生人,她條件反射地在這張靠得很近的熟臉上倒推著尋找記憶點。

莊嵁應該有一雙長而舒展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純真又無辜,笑起來會變成月牙,憨透了,從前她就是因此不由自主想把他弄哭。這對眼睛沒變,沒了鏡片的阻礙好看了許多,此刻嵌在發紅的皮膚裏,透著微醺醉意,與清澈二字毫不沾邊。

下巴那道不太明顯的凹陷也在,隻不過上麵多了薄薄一層胡茬。

他可真香,還學會噴香水了現在。

介舒暗自吐槽著童稚的幻滅,接著聽見他問:“需要去醫院嗎?”

她幹咳著搖頭,把帽子蓋回原位,切斷視線交流,自己晃晃悠悠地扶著牆站了起來。

那一下其實挺狠,撞得她胸悶氣短,也不曉得萬一內傷延遲發作,死在家裏多久才能給人發現。

被遮擋了一半的視野邊緣,能看到莊嵁蹲在那撿著滾落在地的啤酒和西紅柿罐頭,麻利地一一塞進她的袋子裏,當代雷鋒似的。

“丟東西了嗎?”

她摸了摸口袋,手機錢包都在:“沒有。”

店員遲一步才圍上來詢問情況,提出要幫她報警,介舒一麵拒絕著,一麵接過莊嵁手裏的袋子,道了聲謝,她意識不太清醒,隻想趕緊離開。

走到門口時,她掃了一眼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反光鏡,發現莊嵁也在看著她。

他邊上還站了一個女孩,年輕時髦,身材姣好,這個時間一同出沒,大概率是戀愛關係。

孩子真是長大了,還會處對象了。

她難以想象莊嵁的那種場麵,打啵兒之類的。

1

走到何如雎家樓下,她在前麵刷了卡推門進去,後麵的人卻沒跟上。

“時候不早了,你上去吧。”俞莊嵁將手背在身後,語氣平淡。

何如雎不解地撥了撥劉海:“你大晚上約我見麵,就是為了繞一大圈去逛個超市?”

“你想喝的酒不是買到了麽?”

她把玩著手裏的琴酒瓶,探問道:“你不上來跟我一起喝嗎?”

俞莊嵁笑笑:“今天不了。”

“那……你明天有沒有空?我看中一個小羊皮的包……”

“用我給你的卡吧。”

2

樓粵靈換好工作服,正坐在更衣室裏吃著三明治,介舒突然急匆匆地衝進來,在桌子上清出空地,把挎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

粗一看有發票、鑰匙、錢包、不明塑料袋、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硬幣還劈裏啪啦地滾了一桌。

“你幹嘛呢?東西丟了?”樓粵靈走到桌邊,邊嚼邊問。

“嗯,”介舒在有限的物件裏無謂地翻找著,“找不著ID卡了。”

“最後一次用卡是什麽時候?”

介舒嘖了一聲:“昨晚買酒剛用過……我記得我收回來了……”

“補辦要等好久呢,你要不要趕緊去掛失?”

“我下班再去那超市問問吧,”介舒把東西塞回包裏,彎腰去拉自己的櫃門,一時牽動了背上的瘀傷,倒抽一口涼氣。

樓粵靈觀察著她僵硬的動作道:“你腰又怎麽了?”

“不小心扭到了。”介舒無意再提昨晚的經曆,脫了外套換上工作服。

“我跟你說,你現在真的太胖了,所以爬上爬下幹活容易受傷。剛認識那會兒你多瘦啊,受什麽刺激了整天暴飲暴食……街上這麽多好看男孩,你年紀輕輕的,不想談談戀愛嗎?”

介舒把頭發紮起來:“男的都不喜歡太胖的,對吧?”

“當然了,你換位想想,你願意和一個胖人上床麽?脫了衣服,肚子上有五層肉。”

介舒沉默一陣,對著櫃子低語道:“還差三層。”

樓粵靈沒聽清楚她的話:“你說什麽?”

她回過頭,笑得古怪:“我說,好久沒吃炸豬排了。”

3

介舒吃完午飯照例坐在餐廳後門外抽煙,轉角有個黑發女孩正被傳教的西裝老外攔著聊天,臉上滿是被金發碧眼男人熱情攀談的驚喜與羞澀。

洪懇也推門出來,站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聽說你把身份證弄丟了?”

“一時找不到。”

“哦,”洪懇從她手裏拿過打火機,“需要幫忙的話告訴我。”

“嗯,”她沒轉頭看他,眼睛依舊盯著那個和陌生人愈聊俞歡的女孩,“你知道他們那是什麽教嗎?”

洪懇看了一眼:“說不準,遇到無故熱情的路人,繞道走總沒錯。對了,最近樓粵靈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怎麽?”

“她找我預支了下個月的工資。”

“不清楚……”介舒對著街角兩人的倒影愣神,“我今天能早點走麽?”

“什麽事?”

“昨天摔了一跤,腰疼。”

洪懇打量了她一眼,見她上身的確僵直著,便說:“把預約的外賣送完你就回去吧。”

4

2016年深秋,南海岸長久而劇烈地刮著沉悶的風,裹挾著腥鹹又潮濕的海味。

由南至北的列車上,介舒被各式體味籠罩著穿過擁擠的人群,遠遠就看見有個亞裔男子占了她的座位。

她摘下一邊耳機,先用英文說這是她的座位,對方卻直接講起了中文:“抱歉,我的座位被那老太太坐了,看這兒一直沒人所以……”他邊說邊收拾東西站起來,壯得像熊,稍顯憨厚的粗嗓門。

“沒關係。”她禮貌回答。

乘客摩肩接踵的走道,突然多出一個大塊頭男人,各人的站立空間都被擠壓,前後發生推搡口角,那男人隻能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介舒如願落座,扶手邊高大的陰影卻一直籠罩著她,體感壓迫至極。

而且他身上有股辣椒味,嗆得她止不住地打噴嚏。

“不好意思啊,我開川菜館的,剛去進了一批香料。”他指了指地上的巨大包裹。

“沒事。”她微微側頭,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你還在上學吧?哪個學校啊?”

“我不是學生了。”

“工作了?”

“還在找。”

“噢,”他盯著介舒的臉猶豫一番,“我這店剛盤下來,正好缺人手,你看……”

單側的耳機裏電吉他的奏鳴傾瀉而出,壓在鼓點上,猛烈又荒誕。

5

再一次站在這棟公寓樓下,介舒仰頭看著隱在霧中的高聳建築,遲遲沒有按下傳呼鈴。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菜色,仿佛記憶重演。

左眼皮一陣狂跳,異樣的迫切感陡然而生。

她逐鍵按下房號,嘟聲之後,大門清脆解鎖,那頭依舊沒說話。

大廳裏回**著乒乓球的碰擊聲和桌上足球急一陣緩一陣的挪杆聲,介舒等電梯時朝那些娛樂設施看了一眼,年輕的男女湊成一堆,因為無聊的遊戲興奮不已,談笑間滿是揮霍時光的餘裕。

她收回視線,走進電梯,望著電梯鏡麵裏的自己,緩緩把頭盔戴上,還拉下了塑料擋板。

電梯門緩緩拉開,她轉過身,門外就是一堵人牆,避無可避。

莊嵁的臉就像電影裏的特寫鏡頭,出現在她眼前梯形的畫框裏。

“三十七鎊。”她聽見自己說。

用喊價錢代替打招呼,多麽冰冷的社會。

“你又來遲了。”他透過磨損嚴重的塑料麵罩審視著她。

“您可以投訴,”她低下頭,拉開腰包拉鏈,“請問現金還是刷卡?”

隔著頭盔,他的聲音又悶又低,像是有人在她顱內說話。

“你告訴我真名我才能投訴啊。”

她集中全身的精力,將這一瞬間無限放大。

電梯門自動閉合,她反手死命按著關門鍵,眼看視野越來越窄。

莊嵁並不驚訝,向後挪了一步,抬眼看著黑麵板上的紅數字漸漸變小,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這頓飯可真能吊人胃口,一吊就是九年。

他不由笑了出來。

6

季歸豫在公寓底下健身完,又渴又餓,邊走邊往嘴裏灌運動飲料。

迎麵戴著頭盔的外賣員來勢洶洶,徑直朝他走過來,他驚恐地環視四周,這個方向就他一個活物。

“這你朋友的。”

是個女聲,他聽著耳熟,還沒來得及細問,一大袋外賣就落在了他腳邊,那人也匆匆衝出了大堂。

季歸豫抓起粘在袋口的單據看了一眼,買主正是俞莊嵁,估計是他提前叫了外賣,東西送到了,自己還沒回到家。

正好季歸豫也餓了,便提起外賣準備強行搭夥。

電梯在上升,一直到了十六樓。

季歸豫更加疑惑,陳辛覺這個時間是不可能在家的,俞莊嵁也不在,誰會在他們那層樓?

電梯開始下沉,他警惕地讓開了一段距離,門打開卻是俞莊嵁。

“哎?你在家啊?那這外賣怎麽回事兒?”

俞莊嵁見外賣在季歸豫手裏,直接問:“送外賣那人呢?”

“走了啊……哎?不吃飯啦?你上哪兒去?”

季歸豫全然摸不著頭腦,對著那快步往外走的背影喊了好幾聲,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