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摩托車成功落荒而逃之後,介舒又開始整宿失眠,直到白晝將至時,她才能在朦朧間做個淺夢。
夢裏她嚼碎了懸在太陽穴邊的蜘蛛,四肢麻痹,在悲哀中等待毒性發作。
醒來時,天花板傳來上層住戶來來回回的高跟鞋踩踏聲,以及每天清晨都會大聲播放的輕快曲子。
“Day’s gone and wiped away my s|mile.
The truth’s unkind but come to find so am I.
Feel the rain and the wind seeping in.
Got you under my skin how did you get in.
Set my soul free.
Somebody save me.
Somebody save me.”
她幾乎能想象到樓上的愛爾蘭女孩穿著套裙在木地板上徜徉——煮好了咖啡,拿著白瓷杯去房間另一邊選副耳環,對著窗邊的鏡子仔細戴上,再伴著音律輕盈扭動回開放式廚房,在碗裏碼上希臘酸奶、燕麥、凍幹水果、奇亞籽……
她閉眼趴在**,跟著哼唱了幾句,自己都覺得跑調,胳膊正垂在床邊,順手抓到昨夜裏喝剩的啤酒,忍著腰疼支起上身一口盡。
刺激味蕾的氣泡早已消散,隻剩溫吞吞的麥芽苦味,而她渴不擇飲。
手機在近處某個角落震動,她在灰色薄被裏摸到那塊被焐熱的金屬,費力撐開眼皮,對焦好幾次才看清屏幕,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晚上有空嗎?】
介舒隱約感覺到對方的身份,又特意看了一眼前夜送餐的通話記錄,確定是莊嵁。
她盯著那個灰色對話框,手指的動作沒太多猶豫。
長按,刪除。
緊接著那個號碼又發來一條。
【你的卡在我這裏。】
洪懇到店門口時,卷簾門已經拉起了一半,進門就看見收銀台後的白牆上映著幽光。
他從矮櫃上隨手抄了一個玻璃壺禦在身前:“誰啊?”
“我。”一隻手率先露出台麵,接著是介舒掛著烏青黑眼圈的臉。
“今天怎麽這麽早?”他放下壺盾,手掌合在收銀台上。
“填表,補辦BRP。”她在店裏的電腦上快速輸著個人信息。
“確定是丟了?”
“嗯。”
洪懇回頭掃視了一眼大堂,確認完沒其他人在場,才說:“你腰好了麽?”
“沒有。”
“那晚上收工了我來找你。”
介舒麵無表情地盯著屏幕,敲打鍵盤的速度一點點變快,腦中倏忽響起樓上的晨曲。
“Somebody save me.
Somebody save me.”
樓粵靈的黑白格紋便當袋裏除了中午吃剩的空飯盒,還即將多出兩盒牛仔骨。
為了這一天,她鋪陳了許多頓午餐——從兩周前就開始伏在冰櫃上吃飯。
在店裏其他人習慣她的“習慣”之後,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
此刻,後廚暫且沒有別人,她飽餐結束,站在泛黃的翻蓋冰櫃邊自然地收拾著筷子,接著用自己的身體當掩護,把冰櫃抬起一條縫,迅速抓出兩盒凍肉,不著痕跡地塞到飯盒下麵。
以油鍋撈肥皂為基礎訓練的扒手,其速度也不過如此。
“Smile!”
她心口猛地一晃**,手指仍堅定地拉上了便當袋拉鏈,才循著聲音緩緩回頭。
又是這個瘋女人。
介舒以一個舒適的姿勢舉著手機,嚴肅認真地盯著屏幕,仿佛藝術家對待自己的作品。
樓粵靈翻著白眼舒了口氣:“你又想怎麽樣?”
“你為什麽要預支工資?”介舒收起手機,向前走了幾步。
“我都說房東催得急了……要不是上回你來攪渾水,我會被逼成這樣嗎?”
“好像不是吧,昨天中午我在外麵看見一傳教的,看著特別眼熟,仔細想想,好像有一回夜裏遇到過他來接你下班?”
樓粵靈抿著上唇,額頭上的皮膚仿佛被推向了眉毛,擠出一堆褶皺。
“你是什麽間諜嗎?整天一聲不響地觀察別人家的事。”
“你在跟他談戀愛?”
“算是吧。”樓粵靈把便當袋拉到手肘,語氣過於雲淡風輕,稍顯刻意。
“你跟誰談戀愛不關我事,”介舒凝視著她,“但如果那個人問你要錢的話,你可以看看留學論壇上的帖子,受害者很多。”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有什麽奇怪的,你不就是嫉妒麽?他可比洪懇帥多了。”
“你說什麽。”並非問句,下沉的語調令聽者本能地感覺到威脅。
“當沒人知道呢……”
樓粵靈依舊試圖逞口舌之快,聲音卻越來越輕,眼瞥著別處,似在對空氣說話。
沉默一瞬,介舒像是聽了什麽笑話,突然開懷,目光依舊緊粘在樓粵靈臉上。
“那就祝你們難舍難分,相伴一生。”
她笑出了淚花,輕揉眼角,誠摯地送上祝福。
俞莊嵁坐在餐廳二樓窗邊,麵前紋路獨特的瓷盤中央空留一層赤色牛血。
“最近學習忙嗎?”俞屹冬將擦過嘴的毛巾揉作一團,隨手丟在桌上。
俞莊嵁看著不遠處華人城的霓虹燈,答道:“不忙。”
俞屹冬把空碗往前推,在桌沿騰出一塊空地,正好夠他疊上手臂。
隨著西裝袖口的移動,金色手表也展露在射燈下。
“這老外的東西可真夠難吃的,你在這兒吃得慣嗎?”
“還行。”
“你那個同學借了不少錢,利息還收麽?”
俞莊嵁喝了口水,向後靠在椅背上:“收,當然收。”
“利息滾下去他也還不起,到時候動真格的?”
“嗯。”
“行吧,”俞屹冬觀察著俞莊嵁的表情,“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你有什麽事要跟我講麽?”
“我最近碰上一樁事,還挺神的。”俞莊嵁頓了一下,眼裏笑意漸濃,嘴角也跟著揚起。
“什麽事情?”
“她還活著。”
“誰?”
俞莊嵁垂下眼,隻是搖著頭笑笑,沒再多說。
陳辛覺下午就發覺後廚的氣氛不太對勁,晚市最後一桌客人離開之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兩個幫廚都來到前廳打掃衛生,聚集的員工人頭數變多,餐廳卻陷入了膠著的寂靜,隻有風扇“呼呼”地吹拂著潮濕的地麵。
“小陳,你最近學業很忙?”洪懇本在算著賬,見陳辛覺擦桌子的動作停下來,便開口問。
陳辛覺自覺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是的,但還應付得來。”
“那你除了上學,還在做別的兼職?”
“算吧。”事實上他已經分了很多時間到代寫的活計裏去,且盡量不影響主課和餐廳兼職。在這樣的重壓之下,他每天隻能睡兩個小時,一上公交車就打瞌睡,坐過站的事也常有發生。
“我說呢,怪不得最近來上班的時間越來越晚了,要是實在忙的話,就專心去別處發光發熱吧。”洪懇敲擊了幾下計算器按鍵,隨即熟練地在賬本上寫寫畫畫,並不看陳辛覺。
“沒有,是學校裏的兼職,跟這裏的時間不衝突。不好意思,我接下來會早點來的,這幾天是路上堵車耽誤了。”
洪懇發出一聲輕笑,或表示理解,或表示嘲諷。
樓粵靈提著拖把進了後廚,介舒則埋頭反複推擦著地上的一小塊黑斑。
大堂裏重新陷入沉默。
介舒想事情過於入神,拖地時不知不覺保持了過久的彎腰姿勢。
走在回家路上,她整個人都像是被分成了上下兩截,中間由一根銳利的針串著,每挪動一步針就深入一分,實乃刺骨煎熬。
這時她的傷腰所向往的是熱水澡和可供平躺的硬實床鋪,可她的每一寸理智都在叫囂著“我不想回家啊”。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又一次振動,她猶豫著拉開拉鏈,將屏幕點亮。
見是手機運營商發來的話費餘額提醒,她眼中一時黯淡,又很快反應過來,對自己的潛在期待感到厭惡,回家的腳步因而變得幹脆。
路過超市門口的捐款箱時,她停下腳步,把身上的現金刮了個底朝天,全部丟了進去。
她到家不久,洪懇如約而至。
“你這是什麽表情?不歡迎?”鎖一鬆,他就推門而入,對上介舒死水一般的臉。
她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自在逍遙地哼著歌走進浴室的背影。
不知怎的,這夜躺在陰影中時,她金屬般尖銳的耳鳴聲裏突然混進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正處於變聲前期,稚嫩裏帶點自以為是的沙啞。
像砂紙磨過生玉。
“姐姐。”
“怎麽回事啊,老板都罷工失聯,我們還要不要上班了?他該不會卷錢跑路了吧?”
樓粵靈抱怨著,朝烏龜缸裏丟了一塊生雞肉,回頭望向支頤在收銀台邊的介舒。
介舒望著外麵正午陽光普照的盛景,悠然打了個哈欠,眯上眼養神。
“哎,問你呢,他上哪兒去了?”樓粵靈拿手指骨節敲敲台麵以吸引她注意。
“我怎麽知道?”介舒隔著眼皮細細感知著玻璃外刺目的光線。
樓粵靈哼笑道:“你藏得可真夠深的。”
店裏的座機驟然一通響鈴,樓粵靈站得近,隨手接起電話。
聽筒漏音,隱約能聽到一長串英文,絕不是點外賣的客人來電。
介舒睜開眼,隻見樓粵靈雙目一點點瞪大,唇間也空出一塊縫隙,上下牙間連上一縷絲,整個人都凍在原地。
“怎麽了?”
樓粵靈張了張嘴,沒說出話,隻倒抽了一口涼氣,已斷線的電話緊握在手裏,翹起的小拇指止不住地顫動。
“說話啊?”
樓粵靈怔怔地看著介舒,很長一段時間都隻是眨眼。
“南邊的河溝裏,發現了老板的衣服和包,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