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明慎:“……”
果然,果然是他。確定了眼前這個男孩兒是誰之後,衛明慎腦海中浮現出一條清晰的脈絡,連接著往事和現實。
那還是十八年前,他寡居綏陽的師母得知她的學生朱平要來燕城參加活動,托他給他捎來一些西南特產。師母在他的導師過世之後就搬到綏陽縣小西村當一名不起眼的中學教師,他的妻子宴陽是當地人,曾經就是她的學生,倆人關係很是親密,這份特產就是帶給她的。朱平按照師母的囑托來拜訪他了,順便還帶了一個九歲的男孩兒來。那個男孩兒,就是陳淨植。
衛明慎說不清自己是怎麽認出他來的,在聽到冒亭兩個字之後,他那一向敏感的神經就被觸動了。後麵再聽到他雙親早逝,衛明慎幾乎是百分百確定了,他就是那年朱平帶來的那個九歲男孩兒!
那次見麵之後,他和朱平一直有聯係,也通過自己的人脈,為平川武陽一帶的大山深處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提供過一些資助。朱平對此一直很感激,時不常會給他發來一些消息,或是通報公益項目的推進情況,或是遇到一些難題向他請教。偶爾也會報喜,比如帶的哪些學生考上縣市重點高中之類的。
衛明慎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某年朱平在請教問題的時候,隨口提及自己初中帶過的一位學生考上了燕大。雖高中不是在他手下讀的,但朱平對這位學生感情蠻深,從小學三年級以來一直帶到初中畢業。朱平在電話那頭說,一早就看出來這是個好苗子,但沒想到最後能考上燕大,真的是土窩窩裏出了個金鳳凰。當時衛明慎對這個學生也是挺感興趣,隻是正當他要多問的時候,有一項工作安排進來打斷了他,以後就將此事擱置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學生會站在他麵前,而且還是以他女兒男朋友的身份。衛明慎不禁也有些恍惚了,這世間竟有如此巧合的安排?
是巧合嗎?恐怕不是的。要知道,那年朱平帶他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見過女兒莓莓了,倆人還在一起玩了好久呢!
“小陳,方才莓莓說,你們倆個之間,是她主動的?”微眯下眼睛,衛明慎問。
“是的。”陳淨植答道,見莓莓父親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猜到了他的顧慮,忙說道,“雖然是莓莓主動,但其實……我一直從沒忘記過她。也許您不會相信,不認為一個九歲少年的感情能有多深刻,但事實就是如此。或許隻有我自己清楚,那年跟莓莓一起相處的半天,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你從那時就喜歡她?”衛明慎又問。
陳淨植搖了搖頭,耳根泛紅道:“那個時候的她對我而言是特殊的,是一直封存在腦海深處最美好的回憶。是後來在大學的一次活動,我又重遇了她……”
那是某年院裏舉行的一次科普講座,也是請來了許多領域內大牛。那次他是協助組織者,印象中確實來了許多外校的,其中最多的就是師大,畢竟兩校離得近。陳淨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認出黎蘆來的,她隻是站在那裏讓人檢票,他站在不遠處等一位學者,不過是不經意的一瞥,他聽到她報出自己的名字,再一看她那眉眼,瞬間就將她認出來了。
很神奇,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信。那天下午,每邁出的一步,都仿若行走在雲端,有種不切實際感。後來講座結束之後,他問負責簽到的同學要來了名單,按照“黎蘆”兩個字一個個查,終於在師大官網上曆年招收的新生名單上找到了她。黎蘆,文學院,新聞專業,當年新生。
還不能完全確定她就是小時候的那個她,雖然名字相同。但陳淨植在心裏已經認定了,那日午後,他對著電腦屏幕上師大官網的頁麵,沉默了太久太久。等到他終於起身的時候,有種泛著苦味的眩暈感。
“從那時起,我就關注著莓莓。”陳淨植說,“但從未想著與她相認。”
“為什麽?”衛明慎問。
陳淨植有一會兒沒說話。
“因為在我看來,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很難再有交集。”
“可還是有了,而且莓莓還主動喜歡上了你,而你——也答應她了。”衛明慎看著他,用平靜的語氣陳述道。
陳淨植嘴唇翕動,不知該怎麽解釋。
“……對。”他低聲,“叔叔,對不起。”
衛明慎也短暫沉默了片刻,這句“對不起”,壓得他心中有些沉。
“你不要道歉。”他許久開口,“我明白你的感受——沒人能夠拒絕。”沒人能夠拒絕,那種“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感情的**力,哪怕橫亙在麵前的是天塹。
這句話他說的很輕,陳淨植卻有種被撫慰的感覺。兩個男人似乎在那一瞬間達成了共識,陳淨植心中微燙,眼角略濕。仿佛又重回那年初見到他的時候,他再度變回了那個年僅九歲的孩子,在他親切和溫和的注視下,在輕柔的摸頭安撫下,重溫了片刻那久違的父愛。
陳淨植曉得,再次見麵,衛明慎看待他的態度謹慎了許多,甚至可以用審視這個詞。但他莫名的不怕他,對他有信心,因為他曾見證和感受過這個男人心底最柔軟的一麵,知道真實的他是怎麽樣的。
衛明慎沉思了片刻。老實講,這件事對他的觸動不算小。這樣的一份情感,放在哪裏都不算輕,若是真心的,那也算的上是他女兒和他一家之福。可身為父親,他不可能草率地就將自己一直以來捧在掌心的寶貝姑娘就這麽交給他。他還要看著他,研判著他,等到終於可以放心的時候,才會鬆手。
也許會有一些偏執,但至少對麵前這個年輕人,他願意給他這樣一個機會。
“這件事,你告訴妞妞沒有?”衛明慎問道。拿定主意之後的他輕鬆了許多,想起那時候的小不點,嘴邊綻出一絲笑紋,“她應該不記得了。”
“沒有。”陳淨植答,“那時候的我有些狼狽,不太想讓她記起。”
那年的他窮、瘦,連最好的一件衣服都帶著一片小補丁。哪怕他已經過了最看重顏麵和自尊的少年期,依然不願意在她麵前提起。
衛明慎有些理解他的心思,便沒有再問,心裏稍稍對他有所改觀。以他對女兒的了解,這樣一個經曆在她麵前一定是個加分項,要知道過後兩天她還在念叨那個哥哥呢,不曉得他怎麽就突然走了。這個年輕人也一定清楚,但他沒有在女兒麵前打這個感情牌,這至少說明他沒有像借此為自己謀求什麽。這是個好事。
倆人在茶室裏密談著,外麵客廳裏,三個女人也趁機說起了悄悄話。
“妞妞啊,我剛聽這這夥子家裏條件不好,那以後你跟他在一起,會很辛苦哦。”張姥姥遞過來一個草莓,略有些擔憂地說。
正在心裏不安揣測著父親會跟陳師兄說些什麽的黎蘆,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回過神來以後,她在心裏默默地感慨起自己的天真和陳淨植的明智。當時決定要在一起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讓她考慮清楚時,她還覺得他有些“殘忍”,讓她過早地麵對現實。殊不知,這是每一個真正愛她的人都會關心的問題,是她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好在,他們已經達成了一致,所以麵對張姥姥的關切,黎蘆就平靜地給出答案。
“我們已經約好了,一起為未來努力。如果將來有一天真的會覺得堅持不下去,那就及時止損,果斷分手。”
這一席話,引得張姥姥這個老輩人不由瞠目,仿佛是不太能理解他們這種“抱著分手為目的而開始”的戀愛到底實在搞什麽。但母親宴陽聽完,卻向她投來一個錯愕中夾雜中鼓勵的眼神,理解了他們的心情之後,她露出一個平和的笑,問:“這是你提的?”
黎蘆搖了搖頭:“是陳師兄。”
果然。以她對自己女兒的了解,知道她是想不了這麽多的。也隻有在小陳那個環境長大的,才會事事顧慮周全。這種“向死而生”的感情模式怎麽那麽熟悉呢,就好像是曾經的她和他一樣……
三人又在外聊了一會兒,茶室的門終於開了,陳淨植和衛明慎從裏麵走了出來。
黎蘆頭一個就站了起來,看到陳淨植一臉的平和後略略放了心。目光右移看到父親,在他略帶審視的目光的凝視下,黎蘆有一點點慚愧——她好像把父親放在對立麵上了,這會不會讓他有些傷心呐?
“爸爸!”黎蘆化身夏天的軍大衣,小跑過去挽住衛明慎的手臂,試圖全方位包裹溫暖他。
老父親這會兒確實心裏有些不舒服,但念在女兒及時悔過的份兒上,決定原諒這個小妞妞了。
“剛和小陳聊了聊,因為他曾經的班主任是我的舊識。”
衛明慎丟出這樣一句話,既是解釋自己方才的“異狀”,也算是從女兒的一個試探,看她能不能想起來。跟在身後的陳淨植也反應過來他的用意,跟著有些緊張,略攥著手看向黎蘆。
黎蘆果然有一瞬的怔忪,緊接著綻放一個驚喜的笑。
“這麽巧呐!”
她是真心的,所以衛明慎在聽完之後,略略無言——這是沒想起來。
陳淨植的心也經曆了高高拋棄又跌落穀底的過程,有幾分失落,卻也還好。他現在看著黎蘆,滿心都是對命運的感激。那個從八歲時就被他拋棄的小男孩兒,在遇到僅有三歲的那個小女孩兒後,終於重嚐到了人間的那一抹甜。那種滋味,美的讓他畢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