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
這封信恐怕要很長很亂,應該報告給您的正事與願對您說說的閑事都很多,我簡直不知道先由那裏說起好。當我一拿起筆來,我的心中就浮起許多可愛的圖畫,似乎都值得用心的描寫下來。可是及至我想把它們排列好,誰先誰後一絲不亂,我又寫不出來了。這些景象像美麗的小鳥,當我想過去捉住一兩隻的時候,它們就都飛去;飛入一片晴空裏,使我癡立茫然!
好吧,我就想到什麽寫什麽吧,趁熱打鐵,不必管秩序了。
公寓的生活我覺得很不錯,誰也不管著誰,而大家又似乎不能不承認是一家人;隨著偶然的事件,大家的關係時時變動:這件事使我與他接近一些,那件事又使我與另一位特別的冷淡。這很有趣,因為在動一點感情之後,我常要想出個理由來,不管想得出與否,這使我心中不至靜如死水。
經您的托付,老板與老板娘都對我很客氣。老板娘的言語是多而漂亮,這麽漂亮,使我有點怕她。我常常躺在**,低聲練習她的語法與音調,或者有那麽一天我也會使句句話裏帶有音樂。“您”字就是新學到的一個字,不過還不像在老板娘口中那麽好聽。
同伴兒們中,我已與個姓馬的交得很熟了。他是個很活潑直爽的人,一天到晚老張著大嘴笑。什麽事他都覺得好笑,有時使我覺得他是缺乏一些判斷力的;不過他確是個可愛的人,因為他好笑,所以他的臉就顯著分外的開展。對於這個人,以後再說,現在我對於他的觀察還不大充足。
您走後,我就拿著您給買的那張文憑到健美大學去報名。北平的大學是很多的,我所以單選定這一家者,多半是受了那個姓馬的影響,他就在健美大學讀書。他既是那麽快活愛笑,我想他所在的學校也必是足以使人快樂的,所以我就去報名。
報名處的職員對我很客氣:這恐怕就是北平所以可愛的一點,到處人們是和藹客氣的。當我還沒掏出文憑來,他就笑著問我,似乎為是顯著和氣:“哪兒的人哪?哪個學校畢業呀?”對於第一問,我自然是有把握的;第二問,可把我問住了,我沒有注意文憑上寫的是哪個學校。急忙掏出文憑來,我臨時參考了一下,這使我的耳朵都發起燒來。接過文憑,他看了看,笑著問我:“這個學校在哪裏?”又把我問住了!我對北平的地名還是那麽生疏,臨時去想就覺得更少了,仿佛北平的街道都沒有名似的。我不能說它是在前門車站,雖然這個地名最先由心中浮上來。心中一難過,我的傻勁上來了,告訴他:“這文憑是買來的。”說完,我預備把文憑接過來,到別處去投考,反正此地有的是大學。即使大學不這麽方便,反正誠實是個美德,我想。可是,他的態度感動得我幾乎落了淚,他還是笑著說:“也成!”我趕緊掏出報名費,惟恐他再反悔了。都是新的現洋,他逐一的敲了敲,收起去。然後他讓我填表,考那一係。我並不知道要考那一係。他看我遲疑不定,可就又笑了:“國文係沒有算學!”說也奇怪,他怎麽知道我怕算學呢?好吧,我就填上了國文係,心中很高興。世上的事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麽難,我所以高興;但是假若也不像想象的那麽容易呢?我不敢細想。
考試了三天,我出了不少的汗。國文卷子我自信作得不壞。曆史也將就,雖然有一問是“魏蜀吳的大勢”,我抄了不少《三國誌演義》。地理交了白卷:江浙的地形如何?山東有何重要的山川?……我沒到過,怎能知道呢?再說,即使我生在江或浙,恐怕也不見得有工夫去看地形吧?至於山東的山川,我又不是王老師,管山東的閑事幹嗎?交了白卷,題目氣人!
大前天發了榜,我的名次列得很高,我有點後悔,假如我把您告訴我的那些,什麽泰山咧,青島咧,煙台蘋果咧……都寫在地理卷子上,還許考第一名呢!
這幾天我買了不少的書,沒事就翻幾頁看看。買書的快樂,我以為,就在乎“買”,因為買回來不見得能讀,更不見得有一讀的價值。把錢換了書,夾在胳膊裏,是個無上的快樂,好像把古人或當代名家擒下馬來。帶回自己的屋中,隨便願意怎麽收拾他們都可以。
不大愛西單牌樓,書少,書少的地方便應當清靜,好使人有機會思索一切。“西單”老是那麽亂,氣味聲音顏色使人要浮起來,不能自主!東安市場比較好一些,雖然也亂,可是有不少的書,我可以關上耳朵,把精神集中到眼睛上,看我的書,琉璃廠更好,可是我不常去;我不敢動那些比鈔票還貴的老書頁,怕給扯碎。老書使人的手不敢使勁;使人臉上的血往下降,因為書紙是那些慘白或焦黃;使人的眼睛懶惰——字那麽大,用不著打起精神去看。還有呢,老書使我覺得惆悵,徘徊,忘了前進;老時代的智慧仿佛阻止住我自己的思想。琉璃廠像個巨大的古墓,有些鬼氣:晚間就更不敢由那兒走了。這也許有點理,也許完全是想象,我不敢說一定了。
您囑咐我花錢要小心些,我還牢切的記著。可是這個月大概沒法不花過了數。投考與入學交費自然是在預算中,等開學後我定有一筆清賬寄給您看。現在的幾項特別開支,趁著我還沒忘,告訴您一聲:我作了兩身洋服,買了一頂草帽,與一雙皮鞋。我原有的那身“什樣雜耍”本還能將就;北平這個地方,我看出來,沒人對穿著特別講究的注意,也沒人對穿得不好的留神;這是個“大”地方,人們的眼睛好似更有涵蓄,我所以必作新衣者,因脫了那身十樣錦,便沒的替換。假若我把褲子洗了,就得等著它幹了才能出門,時間耗費的未免太多。自然穿著濕褲上街去走,也可以把它吹幹的;可是這樣總有點像褲子管束著人,而非人管束著褲子。所以決定去裁了兩身新的。一身白帆布的,一身鴛鴦嗶嘰的。所謂鴛鴦嗶嘰者,是近看發綠,遠看又有些紫閃,恍忽迷離,若隱若顯,倒也有個意思。兩身都不貴,布的十元,嗶嘰的二十五元。對於草帽,我有了經驗,不敢再買硬胎的。這次買的是山東草辮的,高頂軟沿,才一塊二毛錢,而風格頗富麗。皮鞋八元半,我想一定可以穿三年,因為我走路不很快,不大費鞋。
除了這點較大的開支,我的錢差不多都花在書籍上;這個,就是花多了些,我想您也能原諒我吧?
嘔,幾乎忘了一筆不小的支出!現在我寫這封信用的是真正“派克”筆,十五元半;還有四十多塊一支的呢,沒敢買。這十五元半的筆已夠好使的了,我很怕把它丟了;假如寫完此信而把它丟失了,這封信的字就值半分錢一個!我得好好的去學英文或法文,不然簡直對不起這支筆!
似乎還有許多的事該寫,可是這已夠長的了。再說我還得給虎爺寫幾句呢,好使他放心。附奉投考時所照像片一張,照得很壞,可是願意請您看看,以便永遠想念著您的
親愛的學生牛天賜
(這是由一本翻譯的小說中學來的筆法,用“派克”筆寫信也許應當帶點洋味吧?希望您不至為這個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