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裏,太後斜靠在軟榻上修建花枝,手中的金剪一晃,燦光生耀,隻蘇嬤嬤陪著立在一旁,殿內另有兩個宮女靜默站在簾口守著。
隔著窗紗,寂寂殿內光線晦暗,特別是甫一進去,仿佛一下子陰涼下來。
我恭敬行了禮,捧著裝奏折的匣子跪下道:“給太後請安。奴才今日頂楠江的差來呈折子。”
蘇嬤嬤早已過來取走匣子,我低頭跪著,隻聽見“喀嚓“一聲剪斷枝條的聲響後,太後才道:”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我垂眸抬頭。
“瞧瞧,長得花似的,誰看見不喜歡?”太後道。
蘇嬤嬤笑道:“年輕姑娘,哪個不是剛開起來的花兒?”
太後語氣沉緩:“你就是玉如?姓什麽?”這樣問著話,並不叫我起來回話。
在禦花園時,萬宮人身邊的內官踹我時用了狠勁,跪倒時,膝蓋應是磕破了,金磚生硬,此時才覺出如浸了辣椒水似的刺痛。
我鎮定道:“回太後的話,奴才姓董。”
殿中本來安靜,隻聽見剪枝的聲響,良久,太後又道:“家裏沒人了?“
聽她提及董家,我心中不由得又痛又恨,答:“奴才小時候老家遭了災,隻剩下奴才一個,後來跟著逃難的人來了長安。”
太後聽了未有絲毫反應。
她應是早派人查過我的“身份”。
進宮前,蘇韓胄偽造了我的身份。
太後又問:“會寫字麽?”
我不知她是何意,隻得道:“奴才隻粗略識些字。”
太後卻冷笑一聲,道:“那你來為哀家抄經吧。
下首的一張矮幾上,擺著筆硯,我跪坐下來,用一方手帕纏了手,翻開桌上的《道德經》,仔細抄寫著。
太後大約是修建好了盆栽,扶著蘇嬤嬤道:“哀家乏了,去歇會兒。”
兩人掀開布簾走出去,隻剩下兩個小宮女木樁似的立在簾口。
地上鎏金鳳凰香鼎裏發出縷縷檀香,我眼觀鼻鼻觀心寫字,隻覺時光漫長,更是心中疑惑,太後召我前來,隻為著讓我抄經?
應是早過了午膳的時辰,殿內的小宮女都換人了。
我肚中饑餓,嗓子被火爐熏的發癢,於是上前討水喝,那小宮女冷哼一聲,端來一杯水直直塞給我。
一杯水撒了半杯在我衣袖上。隨即她又佇立在簾下,目不斜視,青色長裙仿佛與帷幔融為一體。
我才不會理會她待我如何,隻緩緩轉過身回幾案旁,我先輕抿了一口茶水,隨後從衣袖中掏出一粒藥丸,手指一鬆,藥丸便沉沒水底。
這毒藥起效快,喝下去就會咯血。
我跪在蒲團上,正欲喝下去,門簾處一亮,很快又暗下來,兩個小宮女早已跪下:“皇上萬安!”
心中一突,我驚愕地轉頭看去,隻見皇上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狩獵時的鎧甲,神情略有風塵形色,看不出什麽表情,目光卻遙遙朝我看來。
他狩獵最快也要到傍晚方歸,怎麽此時就回了,且來了未央宮。
我微怔之下,忙起身出來跪下,輕聲道:“皇上。”
他走在與我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垂在兩側的手微抬了抬,仍垂下,隨即朝一旁踱開,淡淡道:“你怎麽在這兒?”
跟在他身後的李德福接著道:“皇上晚些時候要吃杏仁酪,還不快回去預備著。”
“是哀家讓她留這兒的。”太後不知何時也來了。
皇上轉過身,鎮定自若行禮:“給太後請安。”
太後親自攙了他起來,凝視了他片刻,道:“你這是慌什麽?瞧這一頭的汗。”蘇嬤嬤早去擰了熱毛巾遞上來,皇上輕拭著額頭。
適才匆忙一瞥,我隻看到他額角亮亮的,不承想竟是汗。
我隻覺得一陣恍惚,仿佛很久遠的記憶……那是在畫舫上,趙長卿急匆匆趕來,額頭上都是汗,他是擔心紮爾。
太後道:“誌兒,哀家本打算叫人去傳呢,正巧你來了,我瞧著玉如這姑娘字寫得好,想把她留身邊,不過我也不白要你的人,香凝是蘇嬤嬤手把手**出來的,去你跟前侍奉,必是個妥當人兒。”
“母後。”皇上的聲音冷澀:“兒子用慣了她煮的茶。禦前的玉婷也通筆墨,叫她來為母後抄經吧。”
太後沉聲道:“是用慣了茶,還是不舍得這個人!皇上是從狩獵場直接來哀家這裏的吧?你看看你的樣子,傳出去叫嬪妃們怎麽想?群臣會怎麽想?你一向行事穩重,如今成日與下麵的人遮遮掩掩,成何體統!皇上要忙朝廷上的事,這後宮裏的事,就不能再讓你操心了,有母後替你瞧著,斷不會再讓狐媚子擾了宮裏的清淨。”
殿內深寂無聲,皇上沉默不語,其餘人等更是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
太後放柔了聲音:“雖是開了春,你這一落汗,還是要當心受風寒,說起狩獵,武兒也同你這個兄長一樣熱衷,開春狩獵各諸侯王和王宮大臣都有參與,武兒不來,總是不合適。”
皇上終於開了口,語氣平靜,聽不出一絲漣漪:“母後思慮周全。”
太後道:“嗯。我原想著馬上要秀女大選,到時候再挑些來充實後宮,既然誌兒喜歡這個丫頭,收了也未嚐不可,除了出身差了點,模樣倒是端正。”
繞了這半天,原還是為了睢陽王能隨意出入長安城。
在太後心裏,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劉武更似她心尖上的肉,她仗著朝中有群臣擁躉,手中握有兵權,便忘了劉誌是天子,是君,是不容人脅迫的。
皇上起身,站在殿中,沉聲道:“傳旨,董氏玉如,德賢容工,予冊美人之位。”
李德福旋即領旨下去。
我怔在原地。
適才滿心都是太後與皇上無形的刀光劍影,這時才忽然意識到我已然成了後宮的女人。
雖然我早已知曉我的結局。一入宮門深似海,此生再出不去了,可仍覺得往後的日子更如在鐵板上烤著。
“董美人,皇上的恩旨,還不快謝恩。”蘇嬤嬤笑著道。
我此時方回過神來,磕下頭去:“玉如謝皇上隆恩。”
“起來吧。”
視線所及,皇上的鹿皮短靴漸近。他明黃色的袍角從我眼前過去,沉穩的腳步聲漸遠。
我留在了未央宮,住昭陽殿。那裏偏僻,臨著湖,殿內水氣大,易泛潮,離皇上的宣室更是遠,怕是沒有妃嬪願意住這裏。
但我卻覺得好。
因為清淨。
睢陽王在長安城的府邸又解了封禁。春季狩獵這些日子,他便住在長安城,雖不能再隨意出入皇宮,但到底是在跟前了。
狩獵一結束,皇上便挪回了未央宮。
仿佛又回到了正軌。
一派歲月靜好。
自上次一別,這已是有半月,玉婷一回來,就覷了空來看我。
她見了我要行禮,被我製止後隨拉著我的手,連聲道喜:“我早覺得皇上待你好,沒想到這麽突然就有了恩旨,剛才猛一見你,我都不敢認了,真是有貴人娘娘的樣子了。”
我簇了簇眉,站不穩似的坐下,玉婷再大咧咧,也看出我的異狀。
她連聲追問,我輕歎了口氣,用手揉著膝蓋,她彎下腰,一把掀開我的裙裾,我想要阻止,已來不及了,襯褲下滲出點點血跡,她驚聲問:“這是怎麽了?”
我勉力笑笑:“不小心,摔了一下。”
入了夜,我坐在銅鏡前,宮女素兒為我梳著發,輕聲說:“娘娘頭發又黑又亮,像緞子似的,真叫人喜歡。”
身後傳來腳步聲,素兒一回頭,連忙跪下:“皇上。”
我也是一驚,沒料到皇上回宮頭一晚就來我這裏。
皇上擺擺手,李德福朝眾人使了個眼色,立刻都退去了。
皇上閑閑走到幾案旁,拿起我畫的一方素箋看。
“皇上怎麽來了?”我走過去,剛欲曲膝行禮,就被他抬手抓住手臂,他扶著我坐下,雙手捧著我的臉揉了揉:“受了委屈,為何不對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