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消息,向來是長著腳的。

皇上剛走,陳貴人和萬官人就坐著轎輦來了。

昭陽殿偏僻,平時甚少有人過來,因此,一列的宮女、太監抬著東西進來,不算小的院子立刻熱鬧起來。

我正坐在廊下賞花,紅色鳶尾開得如火如荼,暖陽斜斜照進來,讓人困倦。

陳貴人今日穿一件竹青夾衫,月白褶裙,愈發顯得清減,削肩纖腰,蓮步姍姍走過來。

記得頭一回是在夜裏見的她,高貴俏麗之中,她即便對我冷臉以對,臉上亦是有掩不住的富足安詳之態。

可此時我從廊下緩緩走下,在白生生的日光照耀下,看清她的臉,赫然發現,不知何時,她竟生出一種苦相。

自我成了後宮的女人,倒是日日能見到她,不過是在長樂宮。

晨昏定省,深廣的殿宇裏,她也總笑的得體,遠不如這一刻看的真切。

皇上性情淡漠涼薄,除去君王之氣外,實乃一個疏離之人,他活得警醒,因此最在乎什麽是他的。

陳貴人被刺客劫持過,回來後貌似什麽都沒變,她仍署理六宮,但又什麽都變了。

皇上先是隻帶了陸美人去了上林苑,回未央宮後又專寵於我,也去她宮裏坐過,但從未留過宿。

萬官人跟在她身後,不情願朝我行了禮。

我笑著看了她一眼,並不計較她的禮數。

玉婷扶著我,我欲向陳貴人施大禮,陳貴人淡淡說:“董昭儀不必拘禮。日頭熱,咱們去廊下坐吧。”

“我這兒地方偏,真是有勞兩位姐姐跑來一趟了,”我扭頭,“素兒,預備的青梅羹還有麽?加了冰送過來。”

素兒應了聲走出院子。

萬官人道:“怎好意思麻煩昭儀娘娘,我和陳姐姐說幾句話就走。”

“怎麽能是麻煩呢?玉如這裏除了皇上來,還沒來過姐妹跟玉如敘話呢。何況玉如頭一回有孕,還想向陳姐姐討些經驗呢。”

“你——”萬官人雙目圓瞪,眉頭緊擰著瞪我一眼。

可到底是受過教訓了,她嘴裏的話齊生生咽下。

想必是氣得不輕。

我心裏冷笑,她這樣的人,得虧是本朝嬪妃少,不然,她這日子過得可真夠熱鬧的。

陳貴人看我一眼,神情略有訝色,許是覺得我竟是這樣張狂,不由得嘴角噙著一絲鄙夷的冷笑,“董昭儀真是有福氣,這麽快就開枝散葉,看來綿延子嗣這事還真是講究緣分。宮裏許久不添皇子了,太後也高興的緊,特命我來給董昭儀送來賀禮。”

說話間,已是在廊下的八仙桌坐下。

素兒引著一個小太監端著瓷盆過來,她盛了碗青梅羹,先是奉給陳貴人,又捧了一碗給萬官人,最後又盛了一碗,招手讓小柳過來試用,我一把接過,道:“這羹天天喝,也就罷了吧。”

玉婷道:“娘娘……”她欲言又止。

我知她是叫我慎重,又怕說出皇上的聖意遭旁人嫉恨,便隻是提醒我——她並不是七竅玲瓏心,但在宮中這麽多年,自是懂得這些主子們之間的明爭暗鬥有多麽可怕。

我含笑看她一眼。

素兒卻說:“娘娘還是讓小柳先試一下吧,皇上千叮萬囑要小心侍奉娘娘,凡是娘娘入口之物都要先試過才行。”

我拗不過她們,隻得任小柳再三嚐過後,才端著碗用羹。

餘光裏,萬官人緊抿著唇,坐得筆直,難得的嚴肅,手邊的羹連碰都未碰。

倒是陳貴人閑閑攪著羹,用了幾口,道:“皇嗣事關國體,自然是慎重更好,皇上如此重視,還不是因為皇嗣所出無幾?萬官人你進宮多年,也要用心調養身子早些孕育才好。”

“姐姐又不是不知,皇上日日被人霸著,妹妹想要努力,也得見到皇上的麵才行啊!”萬官人忿忿道。

陳貴人麵色一沉,放下冰碗:“好了!你這張嘴什麽都敢說,當著下人的麵,也不怕失了體麵。董昭儀是新進妃嬪,皇上自然要多加照拂,再說,董昭儀才來未央宮多久?”

說著看了一眼萬官人,後麵的話不言而瑜——也沒見萬官人之前有過身孕。

陳貴人又道:“說到底還是後宮空虛,等過一陣子選新人進宮,本宮和太後也就不必再操心皇嗣的事……”

人一走,除了還殘留的脂粉香,仿佛剛才是一場浮躁的夢。

陳貴人的心機不可謂不深,她句句說的體麵,卻句句令萬官人惱到我。

若是換作旁人,還會以為她德高望重,公道明理。

可她畢竟在這宮裏有在意之事。

因此她還是急躁了,不然真不必說那番“新人進宮”的話兒。

我在心裏冷笑,用茶蓋輕刮著茶碗,緩緩呷一口茶,將口中揮之不散的酸氣驅散。

幸而,我誌不在此。

“真好看的鞋子。”我回頭看,玉婷拿著一雙香色緞麵嵌綠寶石的鞋子過來:“貴人娘娘還真是細心,送來的禮物中含著吃穿用度,娘娘現在有了身子,穿這種軟底鞋正好。”

我笑著接過來,呼吸間有股淡淡的清香,我放在鼻下聞了聞,笑道:“還很香呢。”

長樂宮焚著香,太後精神不濟地歪在背靠上。

她鬢角升出白發,鬆弛下來的臉頰有了慈祥之感。

據說太後年輕時有“鐵夫人“之稱,她推崇”黃老之道“,在政事上頗有見解,把持朝政數年,一雙目如鷹鷲一般敏銳。

奈何也抵過不歲月滄桑。

我走出來,將新抄好的經書呈上去,蘇嬤嬤趕緊過來接了。

太後道:“不是不叫你再抄了麽?你如今有了身子,坐久了,不好。”

我柔聲道:“臣妾閑來無事,無聊得緊,抄抄經書,心倒是能靜下來呢。“

“嗯。既然如此,那就抄著打發時間吧。蘇馨榮,你去,給董昭儀換本經書。”

太後說到最後,已是力不從心。

蘇嬤嬤擔憂地問:“太後,可要傳禦醫來瞧瞧?”

“不是才瞧過麽?哀家就是上了年紀了。”

陳貴人坐在下首位置,斜靠過去些身子扶著太後:“太後正是壯年呢。”

“好了好了,別哄哀家了,你們都退下吧,哀家乏了。”

因昭陽殿距離長樂宮遠,出了長樂宮的門,我便告辭坐了轎輦,布簾一合,外頭刺目的陽光就被隔開了,但聲音倒是阻攔不住。

萬官人道:“怕不真是個妖孽吧?連太後都給她臉了,我就看不得她這副張狂樣子……”

“這種話,本宮不想再聽,太後喜歡經書,與其在這裏拈酸吃醋,你怎麽也不抄去?”陳貴人厲聲道。

我忍不住輕嗤一聲。

玉婷用執扇幫我打著扇子,應也在豎著耳朵聽,見我笑了,她不禁也噗嗤笑了。

轎子走遠些,她才壓低聲音說:“玉如,你如今是主子,這些話我原不當說,可咱們到底一個屋子睡過的,我還是要給你說的。你現在雖受皇上盛寵,風光無兩,可也要低調行事,萬事小心才好,老話兒說樹大招風,你現在還有了小皇子,更是……”

她一臉的擔憂,憂心忡忡,接著道:“過去咱們都在禦前時,我就覺得你聰慧,可做主子後是要藏拙的,你覺得事事好旁人會喜歡,其實她們才不希望別人好呢……”

“玉婷,”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默默盯著她的臉看了又看,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快下轎時,我掀開簾角,看到湖邊桃林裏有個身影探了下頭,馬上縮了回去。

我忙喊了聲:“停轎。”

我對玉婷道:“看外頭陽光好,咱們去桃林散散去。”

玉婷才是個喜歡頑的,一聽立刻應了聲“噯!”

由內官跟隨著,玉婷扶著我閑閑在前頭走著。

到了一處開闊之地,我鬆開玉婷的手,走到一株桃樹下打量小毛桃。

隻覺得腳下輕微一動,有什麽冰涼的東西纏了上來。

我低頭一看,竟是條青色小蛇,我驚叫一聲,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蛇!有蛇——”

內官呼啦啦圍上來,玉婷嚇的麵如土色,聲音都變了:“娘娘,娘娘,您沒事兒吧?”

“我的肚子……好痛……痛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