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等你
哥舒無鸞特意留了兩名宮衛駐守於鐵府外,若她替鐵小姐向國君懇求停靈一事被駁,也好及時通知兩名宮衛逐人封府。
正午時分的陽光很淡,蒼藍的天空,飄卷著幾朵清淡舒散的浮雲,幾隻鳥雀掠過雲稍向更深的雲層展翅翱翔而去。
腳步邁下府門前的最後一層石階,一道紫藍色身影映入餘光中。
哥舒無鸞駐足側首,端見男人雙手環胸百無聊賴的靠在門下的石獅旁。
當她的身影同一時間出現在他的眸中,男人勾起一絲淡的難以察覺的笑意。
那樣淺淡清雅的笑痕,不紮眼,卻讓人難以忽略,似清流涓涓劃過,不著痕跡的撩動了心湖的一池漣漪。
暖日的光束,自高空傾下,打在他的身上,霎時給他全身上下鍍上了一層薄光,瀲瀲其華。
哥舒無鸞詫異的望了燕七殺一瞬,卻見他悠悠向自己走近,待到她近前停下步子,含飴一笑,大人總算忙完了。
她撩眸掃了他一眼,挑眉道:你怎麽還沒走?
不知這男人是一直沒走,還是去而複返?眼下,賴在鐵府門口不曉得又存著什麽邪心,莫入蓬萊閣’,說的便是這裏。
換句話來講光憑有銀子,若不是在朝為官之人,也是漫不會受到接待的!
這般狂妄的規矩,正是店主東都首富巨賈——祝君豪所立下的,他也便是裴安的親妹婿了!從這規矩,不難猜到裏麵隱含著什麽玄機,裴安拉攏官員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早在國君登基之前他便私下動作著,到了近些年來國君處處容忍,禮讓三分,他更是明目張膽起來。所以說,他妹夫開的這家飯莊,名為食閣,私底下卻是為他意圖結黨營私之所用!
剛剛聽那掌櫃的話鋒,燕七殺這廝倒是這裏的常客,若他與裴安不是親近交好又怎麽會涉足這裏?
但,他之前將自己隱藏的雲裏霧裏,眼下卻暴露在她麵前又是為什麽?若說他真的是裴安的人,難道就不怕她知道後對他提防戒備?
這個男人的心思為何她一點也猜不透,看不穿!
正當哥舒無鸞暗自出著神,一聲輕柔的呼喚拉回了她的思緒,隻聽,阿鸞,你要吃些什麽?是清淡一點,還是喜歡葷食野味?
那聲音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尤其是在喚‘阿鸞’兩個字的時候,仿佛投放了莫大的深情,給人以,情人間親密愛稱的錯覺。
這一聲話語,讓哥舒無鸞微微一怔,打眼掃了麵前一周,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在何時坐到了涼亭雅閣之中。
眼前,滿閣雅致,楠木四柱托頂,雕花菱門,鏤空軒窗,山水花鳥丹青挑掛四壁,一方三足獸鼎,上置百果盈盆,滿室生香!
對於閣內的裝設布置,她僅是匆匆一瞥而過,沒有過多留意,最後將眸光落在了麵前的男人身上,於他遞來的菜單視而不見,隻冷冷出聲,你剛剛說什麽?
燕七殺好似以為她沒聽清,再次重複了一遍,我是問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菜?
她蹙眉,聲音更冷了幾分,不是這一句,前麵那句!
男人略略偏頭一思,答道:阿鸞……
話尾餘音還未落,便被哥舒無鸞接了過去,你我並沒有深交至此,燕副座不覺得這麽喚本官過於唐突了嗎?
之前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再次聽他喚了這麽一聲‘阿鸞’,頓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要臉的死男人,竟這麽肉麻兮兮的喚她,他當她是什麽人了?
望著女子麵上透著極大的不悅,燕七殺隱隱一笑,妖豔無邊,卑職是想著,這私下就無需那些走場麵的客套話了吧。免了那些大人、卑職的稱謂也罷,不但聽著累,喚著更累!卻沒想到竟是惹得大人不快了,既然大人不喜歡,卑職下次注意便是了!
望著男人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哥舒無鸞隻暗斥了一聲巧言令色,想著反正她跟他來這兒也不是為了吃飯,隻是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麽名堂罷了,犯不著捏著這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他多費唇舌。
大人,看看想吃些什麽?燕七殺將菜單再次遞上前來,端著恬靜如水的笑意,可看在女子眼裏卻極是礙眼。
哥舒無鸞眼簾都未撩起,語氣淡漠,隨便!
好像沒有這道菜啊……
這薰風一句,令女子為之氣結,抬眸之際卻見男人眼角眉梢寫滿詼諧,她頃刻黑了臉。
收到女子凍死人的眸光,燕七殺卻低低笑了,那就卑職做主吧。
隨後翻看菜單一瞬,揮手喚道:今日的特色菜是什麽?
守在閣外等待吩咐的掌櫃忙走了進來,望著男人那雙俊眼恭恭答道:回大人,是龍舟钁魚。不過,小店今日剛好備了新鮮的明湖虹鱒,現殺現煨,那味道叫一個妙!
好是好,但昨日偶聞大人咳嗽了兩聲,想是時氣所致風寒侵體,實不宜吃太過油膩葷腥的食物……就換一品芙蓉竹蓀雞與鵲登紅梅為主菜。配菜麽,就雪山西蘭、玉菇蕨菜、薑汁荷藕、香脯海棠四道好了,在來上一份金絲雙耳煨雞羹和一屜水晶梅花包就齊了。他的聲音魅而帶妖,仿似淬滿柔情蜜意的毒酒一般香醇誘人,即使石頭做的人聽了都會心悸莫名,繼而忽略了那‘毒酒’既是誘人的同樣也是致命的!
這些菜全部都是有利治療風寒的菜肴,聽的哥舒無鸞心下微詫,近幾日她卻是被風寒纏繞,不過也幾乎好的差不多了,沒想到昨日的一番同審,偶然在堂上輕咳了幾聲卻被他上了心思,他不但好吃,對膳食與病症的相衝相忌拿捏的也很好,都快趕上藥膳師了。
他倒是心思縝密,心細如塵,卻也令她微微驚心!
這男人這般留意她身體狀況的細微末節,又頗費心機的兀自接近她到底有著什麽意圖?
想著,便抬眸向男人望去,這一望不要緊,剛巧接觸到了他暗自投來的眸光,那是一雙冰藍如魄的星眸,深似極淵,泱泱若海,閃著明銳之光,燦如星華。
這一刹的眼神接觸,著實讓哥舒無鸞有些尷尬,竟生出了幾分被當場逮到的心虛之感,她懊惱的暗自咬了咬牙,撇開視線不在看他。
這時,掌櫃再次出聲,二位大人可要飲些酒水佳釀?小店的海棠春可是酒中極品,醇馥幽鬱,不易醉人,正適宜二位大人賞景淺酌。
燕七殺擺了擺手,酒也不必了,大人風寒在身,還是換枇杷香梨甘露汁好了。
掌櫃心明眼亮當然清楚男人這麽悉心周到的安排是為了眼前之人,悄眼看了看一直麵無表情的哥舒無鸞,心想,到底多大來頭?竟連燕副座都這般費心討好!
猜想著,卻也沒敢問出口,隻道:燕大人當真是體察甚微!二人大人請稍後片刻,小人馬上去備菜。
言罷,一轉身,自便忙著張羅菜肴去了。
自掌櫃走後二人便未曾搭話,氣氛漸漸沉澱,就連四周的空氣都靜止了下來。
偶有一絲風吹進閣內,帶來些許清湖碧草的清幽之氣,透過大敞的軒窗向外望去,煙波碧水,粼粼如翠,山石似黛,青竹寓韻。
從這個角度望去,閣外的景色雅幽非常遠離塵囂,著實是觀景抒懷的好地方,然而,卻被官場的不正之風,和那世俗的濁氣所侵染。
真是可惜了!
就在哥舒無鸞望著窗外的景色兀自惋惜之時,燕七殺同樣在一瞬不瞬的審視著她的側顏,眸子中泄露著說不清道不明,讓人捉摸不透的細膩情感。
他是午夜裏掠食的豹子,有著矯健的身姿和魅人的花紋,有著敏銳的嗅覺與驚人的洞察力,任誰都不能逃開他的一雙利眸!
可每每麵對眼前這個比剛還硬,比火還烈的小女子,他的睿智卻淪落的毫無用武之地!
他感覺他的眼前被遮上了一層薄紗,雖隱隱望的見她的身影,卻再也窺探不到其他。
他是第一次投放了滿腹的情緒對一個人,一個女人!卻換來她的不屑一顧和謹慎戒備,到底是她心重多疑,還是他表現的不夠好?
想到這裏,男人的唇角揚起自嘲一笑。
掌櫃手腳倒也利落,不多久便備好了菜肴,命人一一布上香桌,菜齊之後,侍者退出閣外,隻留二人相對而坐。
燕七殺執起玉壺為哥舒無鸞斟了一盞香梨汁,俊顏如沐春風,聲似弱水,大人忙了大半日了,先飲些梨汁潤潤喉。
說著,將碧玉水晶盞向女子手邊遞去。
費了半日的唇舌,她卻也當真口渴的緊,哥舒無鸞淡漠的應了一聲,謝了。
一把接過,輕輕抿了一口,梨汁清甜潤喉,透著點點枇杷的甘酸,和梅子的清香淡雅。
這梨汁是取上好香梨去皮去核,混著枇杷、梅子,放置清水中,以大火燒開,在轉文火慢熬,直至將這三種果子的精華全部熬榨出,在晾至溫熱,取汁待飲,做起來頗費功夫,卻也實是生津止渴的好東西。
在宮裏,不時也能喝到枇杷雪梨銀耳羹,可比起這裏的梨汁竟稍稍差了那麽一點滋味,不知究竟是怎麽做的?
當哥舒無鸞品著梨汁之時,男人已將她麵前的小碟子夾滿了菜,大人嚐嚐這些菜合不合口味。
她冷冷瞟了燕七殺一眼,對他夾來的菜看也不看,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今日邀本官到這裏來究竟有什麽意圖?
無事就不能邀大人吃飯嗎?卑職說過了隻是一頓便飯,大人無需多心,若大人一定要多想,就當卑職是在為大人結案慶功好了。他輕揚唇角,魅雅的聲音如東泉出穀。
哥舒無鸞滿眸晦暗的望了他一瞬,從他那副端然的神態上,竟看不出絲毫的破綻。
無論他什麽意圖也好,既來之則安之,眼下,她也真的餓了,有什麽事先等吃完飯再說。
想著,便執起玉箸,繞開麵前布滿菜肴的小碟,掃了一眼滿桌精致的菜色,徑自夾了一筷子荷藕吃起。
燕七殺對於女子的舉動無奈的淡淡一笑,便也開始動筷。
這‘蓬萊閣’做菜的手藝確實是拔尖的,不但看著食指大動,吃起來更是味道極佳,就連吃慣了宮膳的哥舒無鸞都不由的暗自稱歎。
見女子吃的還算順口,男人滿意的揚起眉梢,今日這菜色略顯素淡,待哪日大人風寒痊愈,卑職在好好的請大人吃上一頓。尤其是這裏的那道‘醉釀湖米’,保證大人吃過念念不忘!
言罷,微微轉首望向閣內地麵那方小池。
哥舒無鸞順著他的眸光向那小池望去,顯然在這刻她才剛剛注意到這閣內竟修著這麽一方池子。
一時間,眸中泄出三分意外,五分迷惑。
隻見,那池四周圈以鏤空竹欄為界,這池從表麵看也便一口銅盆般大小,實則內裏別有洞天,池中是活流湖水,碧藍如溪,內養珊瑚水草,偶有青蝦戲水而過,劃開道道波紋,看上去趣味盎然,使人生出幾分愜意之感。
這便是這裏的又一特色了吧?難怪這雅閣取名‘碧溪珊瑚間’,看來這蝦池是既為觀賞,又為垂釣取樂,然後還可,以釣上的蝦子烹成佳肴為食。
這店主祝君豪不愧為東都巨賈,經商的頭腦實乃非常人所及!
見女子微微出神,燕七殺輕聲喚道:大人……
哥舒無鸞略略一愣,收起思緒,滿眸冷然,食不言寢不語,哪來那麽多話!
男人抿了抿唇,唇角卻一如既往的泄著笑意,看她再次吃了起來,默默執起了玉箸開始夾菜……
這一餐吃的極快,沒用一刻,哥舒無鸞便放下了筷子,挑起眼簾卻見男人正捏著帕子細細的擦拭著唇角,那動作叫一個魅到骨子裏。
對他望了一瞬,哥舒無鸞的眸光犀利清湛,颯然起身,啟齒冷笑道:眼下,國君正為官員貪汙一時震怒,整頓素貪之事在即!燕副座可不要頂著強風做了那隻出頭鳥!
言罷,‘啪’的一聲,素掌拍在了香桌之上,掌下的那張百兩銀票,仿佛深深鑲入桌麵中一般。
這‘蓬萊閣’的消費向來高的驚人,今日這餐沒有個一二百兩也是下不來的,以他的官銜月俸不過百兩銀錢,他既是這兒的常客那這筆花費竟是哪來的?
她是賞他個臉跟他吃飯,可她自己吃的她自己掏,免得到時被他沾染上什麽不堪的罪名!
望了望那張銀票,燕七殺眼底醞釀著不明的怒氣,俊美如妖孽般的容顏仿佛日照薄冰正一寸一寸的裂開紋路,端望上去滿目驚心,那樣的表情黯中帶冷,卷著波濤澎湃的之勢,令人為之心凜。
她這是誓要與他劃地為界到底!就連一頓飯都存著戒備的心思,難道他便這麽令她嫌惡?
然而,她那充滿譏諷的話中卻夾雜著些許隱匿的警醒意味,於心思細膩的他而言,又怎會聽不出?想著,燕七殺麵上的表情竟已風雲變換,適時染上了一片暖色柔情,你在關心我?
他的話讓哥舒無鸞心中莫名一慌,險些連思維都凍結了半拍,憤然的調整好情緒,維持鎮定,麵上一片冷然,你的臉皮厚,可本官卻沒那麽閑!
衣擺盈風,身子一轉,她的腳步已邁向了門檻。
你這個女人的嘴為什麽這麽硬?你明明是在意我的!男人於她背後慍怒出聲,聲音好似由洞天之外傳來,由遠及近,隨著清風滌**、旋轉,最後,一字不落的傳入了她的耳中,悄悄闖入了她的心頭,頃刻將那裏攪亂成了一團。
哥舒無鸞搞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麽了,也奈不住性子原地整理思緒,隻留給他一記冷漠的背影,和一串雷厲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