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驚變

二更時分,夜空突然黯如墨汁,空際偶然飄來一團烏雲慢慢圍攏向那輪殘月,眨眼間遮蔽了滿空的清華幽光。

樹枝搖曳婆娑,發出沙沙響動,緊接著,女子鬢邊的發絲被驟起的涼風呼呼撩起。

看來要變天了!

緋色手持著一盞薔薇夜燈,緩緩行在哥舒無鸞身側,偶爾怯眼望了望一臉平淡如波的女子,眉宇間露出駭然之色。

今晚,大人不動聲色的便責罰了長王子殿下,令她既驚又駭,就連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犯了錯,大人都能輕而易舉的發落,若讓大人知曉她與他之間的事……

想到這裏,緋色暗自打了一個冷戰,一股寒意從頭頂傳到腳尖。

二人眼下正行在宮街長巷,偶有幾名巡宮值夜的宮衛迎麵而來,紛紛對著女子駐足行禮。

哥舒無鸞腳步未停隻淡然的應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沒走幾步間,卻在這時四周猛然狂風大作起來,緋色手中的宮燈霎時被風吹熄了,她麵色微驚,不由自主的向女子近身靠了靠。

耳邊傳來獵獵風聲,就連樹枝都被強風刮的亂搖亂擺,仿佛發怒的野獸一般,正歇斯底裏的咆哮著,一股陰冷之氣悄悄彌漫而至。

再看,由打墨沉的空際,降下一道冷黯高瘦的身影,從身形上看顯然是個男人,此刻他正迎著勁風麵對著哥舒無鸞伸掌襲來。

幾名宮衛見勢,‘蒼啷’抽出腰間佩劍,疾奔上來,圍擋在女子身前,“保護大人!”

熟料,隻換來女子一聲冷喝,“滾!”

宮衛們被女子的秀臂拂了一個踉蹌,險些堆坐成一團。

哥舒無鸞冷睨著那道向她襲來的大掌,眸中厲色如流光清湛,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來的宵小竟敢入宮尋釁!

深深提起內力,身姿輕巧縱躍,這便劈掌與之對去,‘啪’的一聲,雙掌合擊,清脆響亮。

來人退了三步,哥舒無鸞退了一步,來人不吭不喘,哥舒無鸞的喉間卻湧上一口腥甜。

他的內力竟如此之強,才一招對下來,她的內髒便被他的掌力震傷了!這人到底什麽來頭?

她一邊暗自心驚,一邊忍著胸臆間的灼痛如絞,眯起厲眸,向那人瞄去。

由於夜色極黯,看不清他的樣貌,隻大概觀察到來人披頭散發,身量高瘦,身上罩著一襲明紫色錦衣,胸前上繡青蟒,衣擺袖口處則繡滿銀白團壽字。

自他全身上下散發的那股陰晦之氣,不禁令人心底發慎。

這時,夜空中的烏雲突然被風吹散了,滿空的皎潔悠悠漫灑而下,一時間照亮了四周的景物,也同樣照清了那人的麵容。

那是一張麵目猙獰的臉孔,虎目大張呲裂,眼球渾濁泛白,臉龐綠中透紫,紫中泛黑,就這麽一眼望上去可怖異常,令人汗毛乍起!

圍在女子身後正躍躍欲試的幾名宮衛,望見那人的麵貌,猶如炸毛雞一般,撒腿便逃,“鬼啊……”

而隱到宮牆根下瑟瑟發抖的緋色,卻是還來不及驚叫出聲,便生生被那張臉嚇得昏死了過去。

哥舒無鸞緊睨著眼前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麵,亦是微微一驚,他是……鐵犁!

他明明是死了的,又怎麽會好端端的站在這?

人死是不能複生的,一向不信鬼神之說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人便是鐵犁,或許這人是易過容的,亦或許……

眼下,由不得她細細多想,隻因‘鐵犁’再次向她發起了進攻。

一個厲掌襲來,哥舒無鸞凝神閃身,急退幾步,深知自己內傷在身,定是戰不過他的,隻能智取,這便一個回腕,翩卷衣袖間,幾枚冷銀色飛針破空射出,以峻霆之勢照著他的胸口襲去。

她的銀針都是淬過麻醉劑的,不消眨眼的功夫便能將他麻倒,到時候就能輕而易舉將其拿下。

‘鐵犁’對飛來的那幾枚暗器,仿似絲毫沒有在意,又好似遲鈍了半拍,這便硬生生以心口接住了飛針。

望著這一幕哥舒無鸞暗自冷笑,一,二,三……看你還不倒?

正當她得意之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鐵犁’非但沒有半分虛軟跡象,反而對她攻的更加猛烈了。

招招狠辣,式式冷厲!

哥舒無鸞暗暗一驚,以雷霆之勢左閃右避,黯藍色的身影猶如飛舞在月下的夜蝶,迎著風獵獵生響。

他的大掌劈著風向她身前逼近,她揮臂凝力擋去,冷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要裝神弄鬼,夜襲本官?”

熟料,卻換來他充耳未聞,默不吭聲,一如既往的棲身與她纏鬥。

急急幾招對峙下來,哥舒無鸞隻覺心口灼痛難忍,自唇角湧出的殷紅,於月下顯得嬌豔奪目,襯的她花瓣般的雙唇,彷如剛剛盛開的血色薔薇一般魅人眼底。

她胡亂的抹去唇角的鮮血,冷目凝視眼前的那道陰邪身影。

風勢漸漸轉小,樹木花枝也不似之前那般張牙舞爪的亂擺,隻靜靜端立在那裏。

一道清冷的夜風卷著一股馥鬱異香悠悠拂過發梢,撲向女子鼻翼,她頓覺腦內有些昏沉,腳下漂旋如踩浮雲。

再看‘鐵犁’竟猶如發狂一般嗚咽著喉嚨,大張著手掌,尖利的指甲蓋好似寒刃,這便如勁風般向哥舒無鸞前心掏來。

此刻,哥舒無鸞正在原地暗自驚詫的拍著昏沉的前額,沒有意識到他那奪命一擊,待她回過神,已是避不能避,閃不能閃,她隻能狠狠閉眸咬牙,硬生生接下。

哧……利物劃破皮肉,血腥味彌漫開來,鮮血一滴、兩滴……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麵上,然而,預期的疼痛卻沒有如約而至。

難道她傷重至此,就連疼痛感也被麻痹過去了?

猛然間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那件黯黑色鬥篷,風帽高高遮在他的頭頂,那是一體的黑,從頭到腳的冷色係,卻不知為何在此刻恍如給她帶來了些許融融的暖意。

他背對著她擋在她的身前,高挑的身姿昂藏玉立。

隻見他寬闊的肩頭好像微微一顫,而後,反腕如遊龍戲水,一下扣住了‘鐵犁’的腕子,‘哢嚓’聲過後,伴著雷烈一掌,‘鐵犁’的身影猶似破布一般拋出了丈外之地。

片刻後,‘鐵犁’從地麵掙紮站起,而後像是在輕嗅著什麽氣味一般於原打轉,最後他縱身一躍,身影頃刻消失在了高牆外。

風過,哥舒無鸞的腦內一下清明起來,提起真氣便欲尾隨追去。

卻在這時,男人忽然揮臂攔擋在她胸前,聲音低沉略帶嘶啞,“別、別去!以你的功力製服不了他,他的目標是你,還會找上門來的……”

話音剛落,男人猛的吐了一口鮮血,殷紅侵染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融為暗色。

回眸低眉間,見他正撫著胸口,手下衣料被利甲劃破,露出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暗紅色的血液順著他的指縫正往外湧。

望著這一幕,哥舒無鸞心口一緊,腦內亦有些混亂,“你受傷了!誰讓你為我擋的?”

話剛說出口,頓覺有些失宜。

她與他,一個是官,一個則是身份、心思不明的‘賊’,著實不該發出如此一問。

男人淡笑,伴著幾聲輕咳,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一齊悠悠飄出唇邊,“我若不為你擋,恐怕你現在連心都被他掏走了。”

是啊,若不是他擋的及時,恐怕她眼下真的連命都沒了!

回想起‘鐵犁’的那致命一招,駭然之餘便是滿心的詫異不解,這個人到底為什麽要入宮殺她?

正待哥舒無鸞暗自沉思之時,長巷一頭傳來道道急促的腳步聲,幾名持劍的宮衛匆匆向她這邊奔來,明顯不是被‘鐵犁’嚇跑的那幾個。

這幫飯桶的反應卻不是一般的慢,她與‘鐵犁’纏鬥了好半天,他們才發現動靜,真是可惡!

一名宮衛頭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屬下等來遲,讓大人受驚了!”

而後瞄向女子身旁的黑袍男,對著身後一揮手,顯然將他視為了行刺之人,“你們,將這刺客拿下!”

兩名宮衛棲身上前,這便要架住男人的雙臂,一道清麗的嗓音適時傳出,“退下去!刺客已經遁走了,他是保護本官的暗衛。”

她不清楚此時為何要為這男人遮掩,隻知道眼下自己欠他一條命,這麽做無非是作為償還罷了。

哥舒大人的話向來不容他人置喙,幾名宮衛倒是極聽話的退向了一旁,卻也在同時暗自揣測,那刺客竟能從哥舒大人手下逃脫,定不是什麽泛泛之輩!

女子冷冷掃過麵前一幹人,聲如冰魄,字字生寒,“傳本官令,通知整個巡衛營和禦林軍,加強王宮內外防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一隻蚊子也別給我放進來。”

“是!”幾名宮衛抱拳俯首,得令而去。

宮衛前腳剛走,男人緊接著輕笑出聲,他的聲音低沉撩魅,性感惑人,不禁讓人全身發酥,“嗬……暗衛?!我竟不知,何時成了你的暗衛了。”

話剛說完,他的身形隨之一晃,險些倒在地間。

哥舒無鸞忙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穩住了他徐徐打晃的身子,沒有在意他的取笑,隻蹙眉道:“你怎麽會突然出現?”

男人再次咳了一聲,悠悠緩了口氣,“我每夜都在,隻是你從來都沒有察覺到罷了。”

哥舒無鸞微微一滯,睨著隱在風帽下的臉,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又打著什麽心思,夜夜闖宮?”

“一個閑人,但也算不上是壞人。至於我的心思……你早晚會明白!”他的語氣顯得漫不經心。

明知他不會輕易告訴她,卻沒想到他竟這般搪塞她,之前她還本打算問一下他的傷勢如何,但現在見他還有閑情逸致耍嘴,也沒那個必要多此一問了。

心頭湧起的那股莫名悶火,繼而牽扯到了胸臆的內傷,痛的令她顰眉,“你……”

哥舒無鸞咬牙咽下湧向喉間的那口腥甜,這便要作勢扯下遮在他頭上的風帽。

男人察覺到她的動作,側頭一閃,輕巧避開了她伸來的手,聲音更顯低沉,“別動!我現在受了傷,臉色一定醜的很,我可不想嚇到你。”

聞言,哥舒無鸞嗤笑一聲,“死人本官都見慣了,還怕你那受過傷的臉色?”

言罷,將手再次向他的風帽探去。

哪知手剛伸到半空,男人卻奚落出聲,“哥舒大人不像是會強人所難的人,眼下倒是要對在下恃強淩弱了。”

他言下之意是在說,她欺負他有傷在身,便可對他肆意為之。

明知他是故意在拿話激她,卻還是讓她打消了心頭的念頭。

對著麵前陰影裏的那張臉眯眸一瞬,哥舒無鸞徒然放下手臂,“那好,本官不看了!這次是本官欠你的,你走吧。若下次再讓本官看到你的身影,哪怕嗅到你一絲一毫的氣息,本官都不會輕縱了你去!”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內宮第一女官,舉國無雙的錦衣侯,竟是個忘恩負義的涼薄女子!虧得我還幫了你兩次,今夜又為你負了傷,而你便這麽回報我,哎……”他低低悲涼而歎,仿佛是一個用情至深的男子遭到薄幸女子的漠視而發出的哀怨心聲。

隔著風帽,哥舒無鸞察覺他的視線銳利如刀,正一瞬不瞬的向她戳來,她冷哼一聲,“那你要怎樣?我又沒求著你這麽做,是你自己自找的!”

“沒錯,是我自做多情!好,我走。”男人無奈的回了一句,撫著胸前的傷口,緩緩轉過身去。

在他還未邁開腳步之時,女子的聲音脫口而出,“等等……”

他沒有回身,隻是微微側首,道:“怎麽,想到要以身相許了嗎?”

哥舒無鸞對他的話顰了顰眉,嘴角牽動,曼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剛問完,頓覺自己大腦失常,當即暗自懊惱。

男人背脊好似微微一僵,語氣略顯緩慢散淡,“必須要回答嗎?”

那道聲音由打他背後傳來,輕的如風如霧,慢慢漂浮在空氣中。

“隨你的便!”不知為何聽著他的口氣,她便覺來氣,冷然撂下這句,舉步向暈倒在牆根下的緋色走去。

他背身而立,月光灑在他修長的體魄上,映出一道冷幽的風華,“形如鬼魅,良夜暗影——魅影!”

當夜差人將昏死過去的緋色送回耳殿,哥舒無鸞便急匆匆的趕往了龍淵宮。

甫到殿門口,唐喜滿目惶然的迎了上來,“錦衣侯來的正好,國君正等著您呢。”

這唐公公一向沉穩,眼下見他一臉驚恐,想來‘鐵犁’死而複生夜闖內宮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國君的耳裏。

哥舒無鸞輕輕應了一聲,舉步向殿內走去。

偌大的龍淵宮,琉璃宮燈湛燃,照的滿殿如白晝一般,陣陣寧神香正自青銅香爐裏悠悠飄出。

國君墨發披散肩頭,身著一襲明黃寢衣,清雋的麵龐略顯蒼白,眉宇間隱隱閃著不安的神色,想是剛要就寢,卻驚聞刺客闖宮,這便於殿內坐立不安的來回踱起步來。

幾道腳步聲傳來,大君麵色一緊,急步上前,扶住了剛欲行禮的女子,聲音微微發顫,“你可看清了那刺客的麵貌?”

還未等哥舒無鸞回話,大妃娘娘的鳳鸞儀駕剛好停在了殿門口,隻見宮娥小心的攙扶著大妃自殿外走了進來。

國君麵色一驚,趕忙迎上前去,“愛妃,外麵更深露重的,你怎麽還這般急急的趕過來,寡人本打算一會兒在去看你呢。”

大君的語氣雖顯嗔怪,但他的麵上卻不乏擔憂與疼寵,霎時讓哥舒無鸞心口一鬆。

看來國君已對娘娘提議責罰夙兒的事情釋懷了,他到底還是對娘娘愛重至深的。

“臣妾沒事,就是擔憂國君被刺客驚到,這才不放心的趕了過來……宮人們是怎麽服侍的?如此涼夜怎的也不為國君披件外衫!”接觸到國君冰涼的手,大妃麵色一沉,冷聲斥責起身後的唐喜。

唐公公打著激靈,忙取來一件長衫為國君披在了肩頭。

卻換來了國君的一番輕斥,“哎呀!都什麽時候了,還顧著披什麽衣衫,快聽聽鸞兒怎麽說,那刺客到底是不是鐵犁?”

一聲斥責,唐喜隱隱退向了一旁。

哥舒無鸞閃了閃眼睫,上前一步,沉聲答道:“臣唯恐有汙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