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曖昧
翌日一大早,還未等哥舒無鸞出宮前往督策營,便有駐守在鐵府的宮衛上報,鐵犁的屍身丟失一事。
國君在駭然憂慮之餘,並下了一道許以安撫的密旨給鐵氏,讓她暫且安心留居鐵府,待找到鐵犁的屍體後在行離開。
為堵鐵府上下的惶惶之口,以防擾的整個東都不寧,又加派了幾名宮衛駐守,並對鐵府上下嚴防死守起來,不得將此事聲張出一字一句。
因昨晚落了一夜的春雨,今早的天氣有些潮濕,淡淡的霧氣彌漫在四周,花間葉上滿是清湛璀璨的露珠。
漸漸的,日頭破霧而出,暖光遍灑而下,照向葉間的清露,望上去仿似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石,閃著奪目的光芒,最後隨著日光逐漸的升溫一點一點慢慢的蒸發。
此刻,哥舒無鸞剛好停步於督策營的大門口。
門下兩側的石獅敦重威武,厚重的玄鐵大門洞敞而開,一方冷鐵長匾高高懸掛在門額上。
此時有衙役靜守在大門兩旁,見女子攜兩名宮衛停在了石階下,趕忙迎上前來行禮,“參見錦衣侯。”
哥舒無鸞抬了抬手,道:“燕副座可在衙內?”
“在,大人請。”
衙役退向一側向門內引路,女子連同兩宮衛抬步邁上了石階。
甫入門內,迎麵是寬闊的大院,腳下青石鋪路,兩旁盆栽文竹,青青綠綠的顏色,姿態雅逸。
穿過長院,便是正堂,端端屹立於眼前,整個正堂修建的巍峨醒目,兩角簷牙高挑,如斜月披空,堂內正麵青壁雕以一幅棕銅虎圖騰,圖騰下設了一張寬大的長案,一眼望上去莊肅外露。
這督策營她還是第一次來,彼時總聞督策營如何莊嚴如何霸氣,現在看來也算實至名歸。
不過,就算再怎麽肅嚴,被鐵犁那個貪官汙吏一番為禍,也顯得滿目瘡痍了。
正堂的兩側分別修著兩條幽深的長廊,一行人穿過左側長廊,直奔後堂而去。
走了片刻,別致的小院浮現眼簾,一別於前堂的冷肅,到生出幾分靜心的幽清。
幾間古樸的屋閣並列端立眼前,屋下偏側栽種一棵高大的李樹,明翠般的綠葉間隱著顆顆青果,此時剛過開花期,點點白色花瓣紛落於樹下,風起,花瓣翩飛起舞,恍若流霜飛雪,卷來淡淡幽香。
男人便那般靜靜立於‘霜雪’間,一身濃黑色常服,襯著一頭銀色發絲,既醒目紮眼,又隱隱透著雅韻卓絕。
他身前是一方青石桌,石桌上放著一架小巧的細竹鳥籠,此刻,他正捏著一根細長的草梗,逗弄著籠內的藍羽小雀。
幾聲腳步聲傳來,燕七殺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隻慢慢側首,待望見來人的身影,眸中隱隱一亮,明豔生輝。
今日的哥舒無鸞身著一襲青灰色雲錦抹領官衣,上繡銀線團紋,深棕色鹿皮腰帶將腰身紮的極是利落幹練,一雙黑色素麵小靴踩在腳下,端望上去清雅素絕,又不失高潔風華。
因她的官衣多是偏重男款,眼下這身裝扮襯得她腰杆筆直身姿落拓,腰側斜佩長劍,腰後掛著盤卷起來的鮫綃鞭,一路迎著暖陽而來,軒昂四露,十足的雷厲勁頭。
三千青絲梳的一絲不苟,挽成雲羅髻盤於側頂,發間髻上沒有絲毫的裝飾,顯得素雅清心,發髻梳的極端整,無一絲餘發落下,露出光潔的前額,和一張小巧的臉蛋。
整體看上去英姿颯颯,犀利傲然,然而,僅是麵色略顯蒼白,就連嘴唇都少了往日的紅潤,多了幾分憔悴之色。
男人端望著女子的麵色,眉間隱隱一動,眸中亦閃過一絲不明的波動,而後唇角一勾,劃開宜人的弧度,歎道:“今日這是刮得哪陣風?竟將大人吹到了卑職的眼前。怪不得……”
哥舒無鸞慢慢走到他麵前站定,微微挑眉,“怪不得什麽?”
“怪不得卑職的左眼皮一直再跳,原來是感應到了大人會到訪。”他的笑容由唇角淡淡暈開,不乏優雅韻味。
可看在哥舒無鸞眼裏卻極是礙眼,她嗤笑一聲,瞟了瞟他手邊的鳥籠,道:“你倒是好興致。”
“嗬,早間有旨下來,早朝免了,督策營又沒有什麽案件處理,卑職這才落得清閑,逗一逗‘青嘴’。大人看看,卑職這鳥養的怎麽樣?”燕七殺一邊勾唇慢語,一邊執起了鳥籠,送向了女子麵前。
不知為何籠內那乖巧的藍羽小雀,在見到哥舒無鸞的一刹竟雀躍的揮翅蹦起,一根藍色翎羽於翅膀間脫落扇出籠外,慢慢落向了地間。
女子低眉掃了一眼鳥雀,通體藍色羽毛,青色的尖嘴,小巧秀美,原是這‘青嘴’之名便是這麽來的吧。
不過她可沒時間關注這些,也沒工夫與他閑話論鳥,一揮手,示意宮衛、衙役退下一旁,道:“今日本官前來是有要事與你商議。”
男人一聽此話,挑了挑眉,將鳥籠放回石桌上,淺笑道:“大人且說吧,卑職洗耳恭聽。”
哥舒無鸞眉頭微蹙,聲音凝重道:“鐵犁屍變了!像是有人刻意控屍,就在昨晚他入宮突襲了本官,國君為穩內宮安寧,將擒拿他的地點安排在了督策營,並欽點你協助本官。”
聲音剛落,卻察覺男人的視線正一瞬不瞬的緊睨著她,嘴角掛著要笑不笑的弧度,給人以一股邪惡的譏誚味道,像是在說:看吧!你當初多番對我的好意左閃右避,到頭來還不是親自跑來說要與我聯手。
哥舒無鸞狠狠瞪了他一眼,曼聲道:“對於鐵犁屍變一事,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燕七殺笑的極其妖嬈,聲調低緩,語氣散漫,那聲音好似**在微風中的輕羽,搔過人的心頭,不由感到一陣戰栗,“卑職向來內斂,從表麵上看不出什麽意外的神色,可這心裏卻是被這事兒驚的打起了鼓……想來大人對卑職的品性也是有所了解的吧?”
這話說得好似她不夠穩重、沉著,遇事浮躁、張揚!他那是內斂?他那叫狡詐腹黑!什麽情緒、心思全藏在肚子裏,讓人摸不透,看不穿,提防不了。
女子被他的笑容和他的話,惹起一陣悶氣,繼而牽扯了胸臆間的搓痛,她微微顰眉,緩緩攏拳隱忍。
昨晚的一番惡鬥,她傷的著實太重,回到耳殿調息了好幾次,而後又服下了療內傷的丹藥,這才勉強恢複了些許元氣,眼下,她可不能因為這些無謂的小事引發內傷。
想著便將情緒理好,剛挑起眼簾的一刹,卻發現男人眼底閃過一道莫名的憂色,如流光一縱而逝,快的讓她抓不住,不由得讓她微微一怔,而後以審視的目光向他的臉頰望去。
今日男人的麵色,還是那日鐵府宣旨時見到的常態臉色,暖暖的光澤,襯著俊美的臉頰和精致的五官,誘人眼底。
然而,就在這種暖色的光澤下,隱約透著一種蒼涼的憔悴之感,乍看,看不出端倪,可仔細端詳,越發清晰入目。
不知為何望著他臉上那隱喻不妥的色澤,和這身濃墨般的黑衣,讓她心頭浮起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難道……
想到這,哥舒無鸞心下一震,那條秀臂不由自主的抬了起來,玉手便這般直端端的撫向了他的胸口處,而後用力的狠狠一抓。
沒有預期的痛呼聲,連一絲倒抽冷氣的聲響都未發出,有的隻是他魅入骨髓的笑聲,和妖惑人心的嗓音,“大人……這是在對卑職**嗎?”
他的聲音好似淬了劇毒的美酒,醇厚甘美,卻能取人性命,他的笑聲曖昧且露骨,亦能懾人心魄。
便這麽一齊傳入了哥舒無鸞耳中,她腦內頃刻空白一片,須臾間,她猶如摸到烈焰一般,乍然收回了手掌,蒼白的臉色適時鍍上了一層朝霞,瑰麗明媚。
錯了!她懷疑錯了!他不是那黑袍男,不是魅影。
魅影是受了傷的,就算不重,也不會好的這般快。她下手這麽重,又這般措不及防,若他真有傷在身,怎會一絲痛楚之聲都未發出?
都怪她聯想力太豐富,竟將他倆想成了同一人,也怪她沉不住氣,就這樣的試探了出去,現在好了,竟落得這麽尷尬局麵,該死的!
哥舒無鸞於原地羞惱的要死,耳聞著自身後傳來的道道驚嘖聲,這才意識到兩名宮衛和衙役還在現場,再也按耐不住性子調理情緒,一拂衣袖,冷然道:“勞煩燕副座為本官安排一間房間出來,自今日起本官便會留在督策營靜待擒賊。”
……
午前男人差人為哥舒無鸞收拾妥了一間房間,房間不大,略顯簡素卻也不乏別致。
四壁粉刷光潔,室內一角陳設一張梨花木桌,一套素雅的白底蘭花茶具擺在桌上,幾張圓椅圍在桌旁。
迎麵是一張相思木雕花軟榻,嶄新的鋪蓋整齊的鋪在榻上,淺淺的蘭花繡在錦被上,透過輕薄如蟬翼的床幔望去,朵朵幽蘭仿佛徐徐初綻,恍若散發著優雅馥鬱的清香。
哥舒無鸞淡淡掃了一圈內室,揮手示意宮衛將自己簡單的行囊放在桌上,隨即命二人回宮複命,之後將門闔嚴,這便抬步走向床榻,開始打坐調息。
這一坐便是一個下午,直到時至傍晚,她才緩緩收起內力走下床榻。
在室內悶坐了一個下午,頓覺腦內有溫吞,全身乏累,一抬手拉開房門,迎麵撲進一陣清幽的微風,帶著淡雅的花香,哥舒無鸞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抬步跨出了房門。
時下傍晚,日頭早已隱沒空際,就連天邊的瑰麗流雲也在慢慢擱淺,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黛色。
門前不遠處的那棵李樹,靜靜立在土中,清風一陣,綠葉婆娑,發出沙沙輕響,仿佛新譜的清心樂章,聞來不禁令人身心舒緩。
哥舒無鸞曼步邁下青階,走向李樹下的石桌旁坐下,剛剛坐定,餘光瞟見有衙役守在院落一角,她動了動眉,卻見衙役正向她這邊走來。
衙役停在她身前行禮道:“大人休息好了?”
女子輕輕應了一聲,“恩。對了,燕副座呢?”
午前,在他命人收拾房間之後,便一轉眼沒了身影,一個下午過去了,還是沒看見他的影子,不知這男人在忙些什麽?
對於國君的差事他向來是積極的,就算沒有落到他頭上的差事他也是爭著搶著來辦,眼下出了這麽大的案子,他倒是玩起了失蹤,不曉得這廝又在耍什麽把戲?
說起來,她也根本沒打算讓他來協助自己,不過是按著娘娘的隱喻想要借此窺探一下他的底細罷了。
“燕大人說有事要出去一趟,不過走之前曾留話給屬下,讓屬下好好隨侍大人。”
有事?他會有什麽事?就算有什麽事,也沒有國君的諭命來的重要,想是他已猜出了自己的目的,怕被看出端倪,這才躲了出去吧。
哥舒無鸞斂眸一瞬,淡道:“哦,知道了。”
“大人可是有事找我們燕大人?燕大人出去半日了,眼下應該快回來了,若大人著急可以……到他房中等他。”衙役邊說邊偷睨了女子一眼,眼神中難掩曖昧之色,那試探的語氣,仿佛在窺探她對男人是否存有他想。
怎麽聽怎麽令哥舒無鸞別扭,抬眸掃了衙役一眼,發現這衙役正是午前看見那尷尬一幕的其中之一,一想到男人那句,‘大人……這是在對卑職**嗎?’便覺得臉頰發燙,怒火飆飛。
該死齷齪坯子,同著手下也這麽口無遮攔,私底下不定多麽的不堪呢!
害的她跟他一塊丟人,說來也怪她自己,要不是……罷了!尷尬的事情都已經出,還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麽?
女子將情緒掩下眼底,淡漠道:“不必了,本官沒什麽事,你先下去吧。”
衙役倒也機敏,察言觀色一瞬,道:“大人可是餓了吧,屬下即刻給大人傳膳。”
說到傳膳,她倒是真的餓了,午飯時她隻隨意吃了幾口,到了眼下,腹中正是空空,這便點了點頭,允了衙役的提議。
衙役躬身而去。
哥舒無鸞坐在石凳上仰望著暗色天邊那初露的月牙,思緒翩然遠去,不知夙兒在涼州封地一切可好?是不是還是那般的任性?並時不時出其不意的捉弄人一把?
輕輕歎了一聲,收回思緒,衙役剛好去而複返,手中托著一方托盤,走到她近前,道:“外麵風涼,大人回房用吧。”
哥舒無鸞望了一眼托盤上的飯菜,一盅參湯,一小碗晶亮的米飯,兩碟小菜,聞上去便覺開胃,遂,搖首道:“不了,就在這裏用。”
衙役聽話的將飯菜擺在了石桌上,後退向一旁。
女子執起筷子,夾了一口米飯,就著小菜慢慢吃起,不知是她太餓了,還是這飯菜過於合口,不多時飯菜便被她一掃而空。
一旁的衙役見女子吃的很香,便道:“屬下再去為大人添些飯菜。”
“不用了,本官飽了。”對於每日的飯食她一向克製定量,食至七分飽剛好,既能緩解腹中的饑餓,又不至於過飽使人懶怠,就好似她做人的準則,過滿則虧,淺平則存。
當然這隻是她私下的為人之道,人前,她還是那般的傲物自大,為的便是以表象迷惑敵人的雙眼,讓那些不軌之徒輸了戒心。
“那大人在用些參湯吧。”
經衙役提醒了這麽一句,哥舒無鸞這才意識到手邊的那盅參湯,執起湯匙,淺酌一口。
湯水溫而不燙,清香不膩人,劃過喉嚨隱隱透著一絲清涼,最後慢慢落到腹中,一霎間,就連胸臆間那因內傷造成的扯痛都為之舒緩了。
不由得讓她眸光一亮,這湯不但味道極好,喝下更讓她傷痛漸消,遂出聲道:“你們督策營的廚子倒是有一把子好手藝,就連宮裏的禦廚都及不上呢。”
不是她刻意稱讚,確實是這廚子的手藝擺在這呢。
卻聽衙役笑道:“大人說笑了,這哪裏是什麽廚子的手藝,而是我們燕大人在出門前親手煲的湯,煨了整整一個下午呢……”
燕大人在走前千叮萬囑,讓廚房的人將火候看好,待到哥舒大人傍晚用膳時剛好煨好,時間掐的那個準喲,嘖嘖!
這番心意,這番細心就連他這個衙役看了都不免感動,就算哥舒大人對燕大人沒那個心思,可燕大人這邊……他在燕大人身邊一年多了,還沒看見大人對哪個女子這般上心,哪裏是沒見過,是根本沒有,燕大人現年也二十有三了,身邊別說連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就連個紅顏知己都未曾瞧見半個。眼下看這情形,燕大人的心早已經給了錦衣侯!
這一個是名譽東都的銀發鬼探,一個是內宮第一紅顏女官的錦衣侯,二人珠聯璧合,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衙役一邊暗自猜測,一邊於心底暗歎二人如何如何匹配,卻沒發現女子的臉色已經微變。
哥舒無鸞一下子拋下了手中的湯匙,再也沒心思喝那參湯,隻在心中嘔的要死,因她怎麽也沒料到自己竟誇讚了一頭好吃、貪嘴的——豬!
罷了!生氣無益於內傷恢複,她還是淡定為上,淡定。
這邊,衙役見女子不再喝湯,而是神色晦暗的坐在石凳上出神,還以為是自己那句話說的不得體,便開口道:“大人怎麽不喝了,這湯再放就涼了……”
熟料,話還未說完,便收到女子一記凍死人的眸光,望著她那道手勢,衙役激靈著身子,忙將碗碟收拾好,退出了小院。
哥舒無鸞淡淡望了一眼漸漸消失的身影,剛要起身回房,一道勁烈的風襲過耳畔,她警覺眯眸,提力揮腕,一把抓住了那顆圓圓的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