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魂(1)

Chapter 5??遊園驚魂

【1】

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大的雪,一片一片,撲簌簌地往身上黏著。忽而抬頭,一瓣白朵兒往眼睫上軟軟欺來,輾轉纏綿,覆上、黏住我的眼睫,眼簾一垂,刷刷地抖落些盈盈晶紛。

我忽而就笑了,原來那不是雪,是大片大片的梨花墜下,香洌洌的如雪欺來,一大片一大片,撲簌簌直下,我從不曾想過,天會下起盈盈素素的梨花。

那是我初次遊園的記憶,烙刻心底、眼底,全是撲簌簌的一片白。後來有人和我說,那是六月的雪,瓊白妖嬈得帶了怨氣。

是的,怨氣!

那是白梨園,那裏還住了一家戲班子,常演的戲是《倩女離魂》。因那裏是一處十分寬敞的回廊亭,廊下有小道迂回,觀眾可在小道上看戲,所以戲台往往是搭在亭裏的。久了,梨魂亭便等於是戲台,戲台便是梨魂亭。

我是大一新生,因這裏是著名的工科大學,所以我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考進這所江儒理工大學。我讀的是建築係,也是這所大學的重點專業。我很喜歡蘇州園林式的建築格局,也在用心學習,希望將來能設計出中國風的建築出來。對了,我姓白,叫白梨兒。

穿過白瓊琉璃一般的白梨園,繞了重重彎彎,仍見不到女生宿舍,一時急了,便逮著一個匆忙趕路的女生,問道:“學姐,我是大一新生,不知道遊園廊在哪裏?”

遊園廊便是我住的那棟公寓,因為這是一所位處江南的大學,所以校園是蘇州園林式的規劃格局,處處是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曲徑通幽,但小徑多了便易迷路。為了營造出特屬江南的詩情畫意,園內一切建築的名稱都極雅。

那女生也沒在意,隨意指了指北邊的白色琉璃頂:“那邊就是。”我不禁嘀咕:“那邊原來不是荷塘嗎?”

女生一笑:“原來你認識路啊。”看得出她是個活潑的女孩子。我不喜熱鬧,淡道:“小時曾在白梨園住過一段時間。”

“呀,那柳園鬼事你不是也知道……”突然,女生就掩了嘴不說了,我疑惑地看向她,隻見一絲恐懼從她眼底裏蔓延開來。“鬼事?”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她一鬆,笑著說:“沒什麽,我也是瞎說的。”於是她沒再提那個話題。我拿起地圖看了看,不覺蹙眉:“遊園廊A棟到底在哪裏,路程圖七彎八拐的。”

“A……A棟?”她的小心翼翼、防備、謹慎全收進了我眼底。“怎麽了?”我遲疑著問了出來。她終是暖暖一笑,道:“還是我帶你去吧。那裏挺偏遠的。”我忙頷首道謝。

A棟和遊園廊區的其他幾座公寓是不同的,沿著小徑走,重重複複地繞過老樹昏鴉,繞過洞簫山月,終是到了一片湘妃竹林前。到了竹林,隻見裏麵一派幽深,竹篁蕭瑟,竟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味道。往右邊望去,便能看見對岸白頂的遊園廊,但小河的這一邊,就獨獨一座A棟,置於幽深深的竹篁後,如被拋棄的一片廢墟。

走近看了,才發現這種竹子十分特別,竹身上滲出一顆一顆的淚珠,流也流不完,凝結住了,便隻剩了哀怨,誰也瞧不明白,那是誰的眼淚,又是誰的心傷。風一過,片片狹長的竹葉如發出了簌簌的低泣,哀怨離殤,站得久了,聽得久了,隻覺很冷。“別細聽,快走。”女生掩不住驚恐,拉了我速速跑進林子裏。

本來大好的晴光,在這裏仿若被竹露凝住了,一切都似籠在了迷霧一般。身子突然一震,一種被盯視的感覺從背後慢慢地攀爬,爬至肩胛,悉悉索索地往脖子上輕擰。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回頭,一個黑影從身後的竹叢裏閃過。這裏明明漏不進絲縷陽光,明明連時間也似被凍住了,但我為何能看見附在竹叢上的,隱隱約約的晶瑩淚光?

湘妃竹本就有一段典故,附在竹身上,所凝結的不過是女子的幽怨,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成為典範,誰又能理解她倆背後的心傷。一切都不過爾爾罷了。隻是這樣的氣氛下,層層籠罩下的終究是壓抑、宣泄不了的一種怪異心情。

“我叫黃小可。”那女生似是為了打破這種沉抑的氣氛,偏了偏頭笑著對我說。“小可姐,我叫白梨兒。”我答得有些漫不經心,因為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不遠處那一個木樁做的凳具上,木樁旁還有個石桌。隻因木樁和石桌前被一排疏朗的竹樹擋著,所以看不大清。

順著我的視線看去,黃小可臉色又是一變,幹咳了聲,隻聽她說道:“我們還是快些過去吧。前麵不遠處就是A棟了。”剛回轉身,我便聽到了一聲歎息,飄忽不定地傳進耳裏。我急於轉身,肩膀卻被小可扳住了:“別看,”她頓了頓,便拉我前行,“你聽見什麽了?”我沒有答話,隻是眼角的餘光,已然瞄到了倚在石桌上的一個黃色人影。淡淡的,隱於墨綠深黛的婆娑竹葉裏,光影疏淡,再想瞧,便不見了。

我被小可拉著走出了詭異的竹林,一棟漆黑的樓房便立於跟前。樓頂有黑色詹簷飛出,脊坡式屋頂,前後六麵相連接,頗有幾分廡殿式結構的感覺,使得四層樓為一棟的樓房顯得頗為大氣壯觀,有了些莊嚴肅穆的味道。隻是連六麵的屋頂用瓦皆是黑色,層層疊疊,使人分外壓抑。

最奇處,竟是連樓房大門皆漆以黑色,在建築風水裏是犯了大忌的。前人古卷《曹氏訓》有記載:“中山王為宮室,漆其門,夜夜聞女子冤哭。後遭祝融,宮人猝死者眾。”

是的,我略懂些風水皮毛。因為建築係開有一門偏課,就是建築風水學。不是什麽迷信的東西,不過是建築學裏一些約定俗成的經驗罷了。就如故宮裏的藏書閣會用黑色琉璃瓦,因為黑為水,杜絕走水,不引祝融。但這裏隻是女生公寓,為何要砌黑磚黑瓦?

“這裏曾遭火災?”我一時心急,便脫口而出。小可神色頗為古怪,隻看了我一眼,剛要回答,便聽到一聲粗噶的喝罵:“別在這磨磨蹭蹭的,快領出入證,別處公寓樓的人一律不許進內。”原來是守門的阿姨。

小可好意道:“快進去吧。我是大三的,就住遊園廊3號樓201,有事可來找我。”說完便先行離去。

我領了出入證,剛想上樓,便被阿姨叫住,她頗為不屑地瞧了我一眼,手看似無意地拍響了書桌:“別和黃小可那神神道道的人來往,對你沒好處。”我本心性寡淡,也就頷首斂目聽了她教訓。我知道這種阿姨最喜歡教訓人,而乖巧地聆聽,她們便會放行了。果然她很滿意我的乖巧安靜,揮了揮手,說去吧。

“晚上9點前一定得回到宿舍,10點一定得熄燈睡覺。”她忽然丟下了一句話。我略一蹙眉,目光在她臉上淺淺掠過,隻覺她的笑容十分古怪。

我是住在409室的,是靠在最裏的房間,那處房間背對後山脊背,十分荒蕪,終年照不到陽光,連穿堂風也特別地猛,即使是在9月,也覺風帶秋寒。就這樣,我便安頓下來了。

住在409的有四位女生,分別是外語、中文、建築和心理學係的。而這些是性格最為活潑調皮的小蛐蛐告訴我的。小蛐蛐叫藍青,心理學係的,她是個話癆,所以得名小蛐蛐。她的自我介紹最為有趣,先是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接著哀哀道:“哎,學了這個專業,隻怕以後你們得叫我青姑娘了。”寡淡如我,聽了也忍不住笑了:“不是藍醫生嗎?”她閃了閃大眼睛,依舊哀怨:“那些女心理醫生,哪個不是像老姑婆似的。”我努力抿了抿唇,終是忍住了笑意:“哦,原來是‘密實姑娘假正經’那種青姑娘。”小蛐蛐一聽,鼓起可愛的腮幫子便要來敲我,我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梨兒,你真要多笑笑,你看你一笑多漂亮啊。”小蛐蛐是個自來熟,十分自然地伸出手來摸我臉頰,輕輕地點了點我的唇邊,“你看,小酒窩多漂亮呀。”我一窘,忙低下了頭,從來沒有人如此讚過我。

不想隻這一句話,便引來了另外兩個女孩子的注意。她們分別是中文係和外語係的係花,模樣兒十分標致出眾。尤其是外語係的唐棠梨,人如其名,嬌豔得如初春盛夏的棠梨,十分驚豔。我看出了她眼中的不屑,也隻是一笑了之。

許是我的漫不經心,引來了唐棠梨“嗤”的一聲不屑。小蛐蛐看不慣唐棠梨自恃美貌看不起人,口出嘲諷:“梨兒,你稍加打扮一定非常漂亮。我是學心理學的,對人的心思摸得可清了,有些人就是妒忌。”

又是“嗤”的一聲,隻是這次的哂笑愈加放肆。我低頭看了眼白色的舊棉布裙子,因為穿得久了,盡管洗得幹淨,但終究是有些泛黃了。“家裏窮,隻有這些衣服了。”說這些的時候,我仍是微微笑著。

“那更不得了,這叫天生麗質。”她一叉腰,指著我說。那樣子可愛滑稽極了。我淡淡地撫了撫裙擺的折痕:“我是土了些,不過棉布穿著很舒服的。”

“就是就是。”小蛐蛐連忙附和,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粉紫色的蕾絲花邊連衣裙。如此的小心翼翼怕傷著了我的自尊,虧她還是學心理學的。這樣的小動作早就出賣她了,盡管看出了她眼中的同情,但我還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一天便在閑閑的談話中過去了。突然,阿姨拉了電閘,燈熄了,原本開著的電視機滅了,而唐棠梨的電腦“吱”的一聲,一道藍光閃過後也黑屏了。

唐棠梨忍不住罵了句粗口,她的家境很不錯,在法國是一大家族。唐棠梨高考成績非常優異,是文科狀元,英語和附加外語法語滿分,上了省電台做訪問。我是在電視上見過她的,記得當時她便說了,她以後要當外交官。無可否認,電視上的她已分外耀眼奪目,但真人比起上鏡更美。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終是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夜風吹起了窗簾一角,細碎的亮光點在了我的眉眼臉龐。揉了揉眼睛,我無意識地看了眼窗外。咦,睡前我不是關了窗嗎,此刻怎麽開了?

山風不斷湧進,冷得我直哆嗦,看了看下鋪的小蛐蛐,她蓋了床從商場新買的錦被,許是熱了,所以手腳都擱在了被外,她真不是不懂得照顧自己。於是我爬下床架子,幫她掖好了手腳,手觸到柔滑的錦緞,指尖一片溫涼,多好的被子啊。

瞧了眼自己**在阿姨處領的統一的被褥,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又是一陣冷風,我忙攏了攏披著的衣服,走至窗前正想關窗,卻被一陣縹緲的歌聲吸引住。誰在深夜時分歌唱?由著好奇心,我把頭探出了窗外,無奈對著的便是後山,什麽也沒瞧見。

匆匆關緊了窗戶,正要回身,又是一聲縹緲的歌聲滲進耳膜。歌聲又近了些,曲調頗為幽怨,一個黃色的身影映在了窗戶上。我一驚,定定地往窗戶外的後山看去,山上濃濃的一排竹樹,一個曼妙的黃色身影**漾在濃綠的竹叢之間。

“呀!”一聲驚呼把我喚醒,自己何時把腳和身子踏在了窗框架上?“梨兒,你怎麽了?”小蛐蛐急忙躍上來抱緊了我。我一怔,想必是臉色很難看了,忙安慰她:“沒什麽,就是想關緊窗子的。”

“窗子一直沒開啊。”她拚命地咽了咽喉頭,小聲道,“我一睜眼便瞧見你站在窗前發呆,然後伸出手拉了拉窗子,窗子因為扣了鎖所以沒動,然後你就在那定了很久。然後扳開扣子,把窗打開,腳踩上了窗台,連身子也探了出去。”她一哆嗦,忙拽緊了我,“你是不是夢遊了?”

【2】

如是這般地過了好些日子,也沒見著再有異樣。

我們四個室友雖不是同一專業的,但日夜相處,也慢慢熟絡起來,而我再沒做過那樣的噩夢。是的,我把那一次意外,認定為隻是做了一場夢。

女生宿舍樓雖隻有四層,但還是挺大的。小蛐蛐是個閑不住的,自然喜歡在樓裏左轉右轉。“你說為什麽這裏弄得黑漆漆的啊?”她歪著腦袋,打量著四周,“而且為什麽10點前就要熄燈睡覺呢?”

“那也是為我們好,早些睡著便什麽事也不知道了。”隔壁寢室的花花說得神神道道的。我不喜八卦,也就抱了書準備離開。剛踏出腳步,就聽到花花的話,“小學妹還是隻管蒙頭睡,別管那麽多的好。”花花也是建築係的,是大二老生了。許是難得打開了話匣子,她也多說了幾句,“從建築風水上說,這裏A棟的結構似寺廟壓頂。在這裏住久了,總覺得這裏鎮著什麽冤似的。外麵一樓進宿舍處的大門塗的是黑色,這不是自招不利嗎?但想想,或許是要以毒攻毒什麽的吧。再者進門處立有一麵一米八高的穿衣鏡,說得好聽是用作屏風使的。不懂的學生隻覺得怪異些,說不出什麽名堂,但我們一看便知道是拿來定邪擋邪的。一來可以防止‘髒東西’進不來公寓,二來鏡子所照之處便能定住‘髒東西’,換句話說,也就是把它們鎮在了這個範圍之內,不能逃出作惡。”

一陣風過,我們都覺通體冰寒。許是小蛐蛐膽大也不敢再鬧騰了,她拉了我衣袖,道:“梨兒,你也是學過建築風水的,你覺得……”

我適時打斷了她的話,“才剛開學多久,我哪能懂得那麽多。別擔心,等到了大三,我們便搬往遊園廊了。”花花也微笑著安撫:“小學妹我剛才嚇你玩的。”她友好的笑意下有些苦澀,其實我也是認同她的話的。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寧,剛迷迷糊糊睡著,卻又驚醒了。一看手表,才11點,剛想接著睡,便聽到了一聲哀怨的歌聲,那樣的孤單,那樣的害怕,仿佛全世界都離棄了我。我忽然就哭了,用被子蒙住頭,隻願一輩子也不要醒來的好,沒有人疼我,沒有爸爸,連媽媽也丟下我,不要我,誰也不要我了……

那一晚,我做了許多支離破碎的夢,夢見了許多張支離破碎的臉。臉上斑駁全是血痕,一條一條、一劃一劃,上麵還黏了碎玻璃。“啊!”我從噩夢中掙紮醒來,臉上滿是淚水,還好,隻是一個夢。

顯然我的動靜還是嚇到小蛐蛐,她趕緊安撫我,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害怕,因為她的身體一直在抖。而唐棠梨一聲厲喝:“還讓不讓人睡了!”終是掀了被子,狠狠地盯我。彼時,早已是接近8點,也該起來了。但,她卻借這事故意挖苦我。我一咬牙,終是忍了過去。

林影影拍了拍我肩頭以作安慰,便拿起了書自習去了,她一向起得早的。

我沒有去上課,隻是覺得這裏很不妥。我抬眼看了看四周,幽幽地掃視了一圈,隻覺房間裏,對著我床位的大梁顏色有些古怪。那是深藍色的橫梁,梁柱一般漆以白色、米色或黃色,顏色太深了終是不好。我吸了一口氣,再次爬上床鋪,慢慢地站了起來,手一伸便夠到橫梁了。用指甲用力往下摳,牆粉木屑紛紛掉落,不多會兒露出橫梁本來顏色,竟是青黑色的。

建築風水裏有提,房間的大梁是不能用青(黑)和紅色的。紅色不利男主,青色不利女主。《三國誌稗史》載:“帝丕,夜夢梁上青光屬地,問諸周宣,宣雲:‘天下當有貴女子冤死。’時帝已遣使賜甄後璽書,甄後歿。”

難道這間房曾發生過什麽事?因著以青色塗梁犯了忌,所以後來重新漆了別的顏色?我的床位本是1號,因唐棠梨霸了去,我不想多事,所以也就由著她了,原來,她的心竟是黑的。

穿過淚眼斑斑的竹林,我左拐右拐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遊園廊3號樓。遠遠看著,白色琉璃頂掩映在白色的梨花雪中,晶瑩剔透,似白梨花的蕊。

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我直接奔至了201。幸好,小可姐還記得我這個學妹。她一見了我,便拉了我進房間嘮叨個不停,“呀,經過了軍訓,你還是那麽白皙。”

我隨意一笑,便岔開了話題:“小可姐,你在這裏也許久了,關於遊園廊A棟的事,你應該聽說過什麽的吧?”

她臉色一變,忙把窗簾拉開了些,上午的太陽透過米黃色的窗簾,如黃翼蝴蝶一般撲簌簌地落在我們兩人身上,但卻感覺不到陽光絲毫的溫度。她平靜下來後,也不瞧我,隻瞧著外麵大片的太陽金斑,道:“409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她怎麽知道我住409,我從來沒有和她提過我的寢室號。小可姐看了看我,嘴唇翕動:“那裏在80年代叫做柳園,是一棟小別墅式的小洋樓,住著一個身份特殊的女子。女子很年輕就死了,還焚毀了小洋樓。之後學校搞整體規劃,把那裏也納入了園區,改成了女生宿舍。但奇怪的是,之後總是有學生在那自殺,成了學校的自殺聖地了。”她詭秘一笑,就此中斷了談話。

“我該怎麽辦?我就住在409!”我慌張起來。“409按原來小洋樓的格局,就是那女子的臥室。”一句話將我如擲於冰窖,全身寒透。“別太擔心,10點前入睡,什麽也聽不見,管不著,就不會有事了。我以前也是住409的。”

怎樣回到公寓樓的,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好吧,隻要我每天早些休息,也便過去了。堅持兩年便能離開這了。但每每抬頭,看見天頂上壓著的青黑色橫梁,恐懼便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聽小可姐說,A棟的409在90年代後期曾是最好的學生公寓,房間內配有電視、話機、空調和熱水器。隻有學習成績極好的人,才能住這裏,許多學生為了爭這個名額而爭得頭破血流。對了,這個寢室本來更大些,有道門連通著書房的,便於成績最好的學生看書學習,不必上公用的閱覽室自修室,現在怎麽沒有了?

小可姐還說了,到了現在,在外人看來這間屋子仍是最好的,設施齊備。想起小蛐蛐說的,唐棠梨是這所學校大股東的女兒,所以才要求分到這間最好的屋子來。她的父母是這裏的高層,不可能不知道內情的,難道她不怕鬼嗎?若然真的不怕,又何必強占我的房子。

看看時間,已是下午了。明天便要交設計圖了。我終是從**爬起,到圖書室找些資料去。

盡管我的數計不算太好,但設計靈感方麵,總算有些天賦。所以該怎樣設計我已有些眉目,在建築一欄找著,忽然《柳園構築》一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剛要取出,手恰恰碰到了另一雙手。

抬眼,碰上的是滿目溫煦的笑容:“這麽巧,你也在找這本書?”他的身影逆著陽光,瞧不清模樣,但大片大片的金光籠著他,他的眉眼也被金光所浸染,流溢著奪目光輝。一片梨花瓣落於他肩上,縈繞了淡淡的清新哀怨。我一瞬便怔住了,忘了他的問話。

“你是建築係的吧,聽說大一那邊有設計考試,你急就先用吧。”他仍是笑著,靠近了一步,走出了金光所籠的光圈。原來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齒,原來他的笑容十分明淨好看。像梨花,對,他就如一朵潔白優雅的白梨花。

我轉身便跑,臉早已紅透了半邊。跑出許久,終是後悔了,我不知道他叫什麽。該死的自卑,我恨恨地罵自己。

“麵對陌生人,急著跑開,可不可以說是自卑的一種表現。”竟是他追了上來?我回頭,他把書遞給了我。我不接,隻狠狠地瞪他。他有著柔和的輪廓和笑意,唯那雙眼睛,濯濯的柔光中有股霸氣,不容人忽視。

“我叫朗濯陽,你呢?”他伸出了手。

我搶過他手上的書,就跑開了。是的,我是自卑,他就如一個發光體,而我隻是最不起眼的白色光斑,投入地上,無塵又無埃。

許是跑得累了,我坐在木樁做的凳子上,隨意翻開了書,恍惚間他淡淡的笑意便浮現眼前,他為何借這本書?手無意地翻動著書頁,忽然一張照片掉了出來。

是張有年頭的照片了,黑白照,裏麵的女子穿著月牙白的小洋裙,清純美麗。我仔細看了看,隻是輪廓為何有些熟悉?我不自覺地撫了撫自己的臉頰,搖了搖頭。原來柳園是照片裏的女子白清泉設計的。

《柳園構築》一書還提到,白清泉把她怎樣構思柳園的內容都留在了柳園檔案室裏。那柳園檔案室又在哪兒?我的腦袋如被糊住了一般。

竹林本就黯淡,而木樁石桌前更是植了一叢竹子,如屏風隔開,視線所及更加有限。瞧著昏暗的照片久了,心不由得覺得慌。無疑,白清泉的模樣是很美的,但她的臉為何給我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一曲《倩女離魂》幽幽怨怨地響起。我一慌,書掉落地上,風過,數瓣竹葉簌簌而下,黏在了小徑、路畔、書上,和我的腳上。我躬身去撿,一道黃色的紗衣裙子忽地在我頭上飄過。我攥緊了書,再去看,什麽也沒有。

我拚了命地奔跑,想跑出竹林,趕回宿舍,但無論我怎麽跑,也跑不出去。前方好像有個人,我一喜,加快了腳步。真的有人在,穿了黃色的及膝小洋裙,“同學,宿舍樓在哪邊?”我緊緊地扣著她肩膀,以此依托,不致身體下滑。她的身體緣何冰涼至此?“同學?”她慢慢地轉過了頭,“柳園檔案室。”她的臉在瞬間碎開,碎成了無數塊,血肉模糊,玻璃碎片刺在血肉臉麵裏,和我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啊!”我聲嘶力竭,幾欲暈倒。一雙有力的手,扶穩了我,我在來人的眸子裏看見了自己滿眶的淚水。“怎麽了?”他關切地看著我,想到自己竟倒在了陌生人的懷裏,我羞愧萬分,急忙推開了他:“怎麽是你?”

他爽朗地笑了:“我的宿舍也是在白梨園裏。”

“哦。”我茫然地點頭。

“你叫什麽?”許是他的笑容看起來和緩無害,我脫口便答:“白梨兒。”

“很美的名字,我喜歡梨花。”他笑。霎時,我的臉紅透了,忙低下頭,垂下了眼簾,隻瞧著地麵,和瞧著他修長的、著了白褲子白板鞋的腿腳。

“看人不是該從頭看到腳嗎?你怎麽倒是隻盯著別人的腳看?”我急得忙抬頭,對上的卻是他狡黠的雙眸,眸底裏,還帶了分揶揄。我和他,就是這樣認識了。能感覺得出來,他是個好人。

【3】

一天晚上,他約我在梨魂亭聽戲,依舊是那出《倩女離魂》。隨著接觸的時間長了,我便知道了他的喜好,他喜歡一些舊時的老東西,例如戲目。他是心理係的博士生,住在白梨園的教師宿舍裏。

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何要接近如此平凡的我。“你喜歡我嗎?”我試探著問他。他摸了摸柔和的下巴,笑著看我:“嗯,原來的自卑去掉了不少。”我還知道,他喜歡捉弄我,看我笑話。“你沒有回答我。”我垂下了頭,隻盯著地麵。

他扳起了我的下巴:“我喜歡梨花。”他仍舊如此回答。隻是,站在一片一片白茫如絹雪的梨花樹下,他第一次吻了我。那樣,是不是代表,他喜歡的是白梨兒,而不僅僅是梨花?

我第一次超過了時間回宿舍。但我從來都不是柔弱的女孩子,貧窮如我,沒有撒嬌扮乖的機會,所以當我翻爬上高高的宿舍圍牆時,我還回頭笑著和他打招呼。他立在那裏,黑夜也掩蓋不住他的光芒,他一直站在那,直到我平安落地。

宿舍樓裏漆黑無比,我摸黑前進,小心翼翼地往409走去。又是那曲《倩女離魂》,我的心在那一瞬,驚嚇得停止了跳動。為什麽?為什麽那冤魂要纏著我不放?

黑暗中,明明沒有亮光,但我看見了她,白清泉。她穿著照片裏的那條月牙白的小洋裙,隻是她的臉,在黑暗中依舊是碎開得四分五裂,她的每一次笑,碎開的臉皮上便溢出更多的血。

如著了魔般,我隻能跟著她走,前麵一片昏暗,什麽也瞧不見。我如站在一個空茫的世界,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唯有踏前一步,才能回歸真實。於是,我真的踏前了一步。“不!”一聲淒厲的喊叫把我拉回現實,我終於明白,我上了女鬼的當,踏前一步不是出口,而是墜落。

“咚”的一聲悶響,四肢骨骸如破碎了一般的痛。幸好,我沒有死。柳園檔案室的秘密原來如此。從409的窗台跳下去,便被窗台下半米處的平台擋住了。因為構造巧妙的原因,而整個平台乃至牆體都是黑色的,所以沒有人發現這個隱在4樓和3樓之間的隱秘空間。原來409是有夾層的,而我在那小小的夾層裏看見了無數的書,裏麵有照片,還有白清泉的日記。

趁著燈光大亮、全體出動之前,我便從夾層的窗戶爬出,剛爬出一米遠,牆體便堵住了,而用力一推,竟從廁所內隔翻轉了過來。但從廁所這邊任憑怎麽推,都沒有半點反應。那是3樓公共廁所裏的一個間隔。

她們在3樓樓梯口找到了我。小蛐蛐激動地抱住了我,淚水都濕透了我的肩膀。還是林影影鎮定,忙拉開了她:“別嚇著梨兒了,還是看看她的傷勢要緊。”

我隻是輕微的左手骨折,並不礙事。所有的人都說,那是個奇跡,我從四樓摔下,竟然還能自己走回寢室。因為樓下剛好是一堆沒來得及清掃的玻璃碎片。而我掉下去時,被二樓的晾衣杆擋了擋,緩了下滑力度,而更因這一撞,跌出時,遠離了碎玻璃,所以奇跡般的沒有事。

真相隻有我知道。冤魂在找替死鬼了,如非被稍稍突出的半米密室平台擋住,那我的臉便如那女鬼一般,被碎玻璃碎裂成無數塊。

我要找出真相,我不願最後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而在這個期間,發生了不少的事。一向高傲的唐棠梨和文靜的林影影吵得不可開交,而我竟然還看見了唐棠梨在和朗濯陽約會!

而我什麽也沒有說,愈發地沉默。常常是待在公寓裏,一坐就是一天。我就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看見了唐棠梨挽著朗濯陽的手慢慢走近A棟。她還會故意抬頭,滿是嘲諷地朝我笑。那種鄙夷的眼神好像在說:“跳啊,有本事你就跳下來!”

“梨兒?”小蛐蛐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後,“你沒事吧?”我輕鬆一笑,道:“沒事。”

“她就那德行,你別在意。”小蛐蛐拉著我離開窗戶。小蛐蛐當然讓我不必在意,因為她不知道,唐棠梨挽著的是我的男朋友。“你別整天心不在焉似的,那晚真是嚇死我了。我親眼看著你開了門,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向窗台,如撞了邪一般,我叫你也沒聽見,然後突然從窗台上一躍,你就如斷了線的風箏,直直地往樓下掉!”她驚恐地比畫著,“你就是愛把所有的事都放在心裏,有什麽可以和我們說。那晚盡管黑得什麽也瞧不見,我甚至連一樓下的你怎樣了也不知道,隻聽見‘咚’的一聲,就隻覺得連我自己也要死了。”

“謝謝你!”我握緊了她的手,幸而還有她是真心實意地關心我。我猶豫了一下,終是斬釘截鐵地告訴了她,“我當時所見,前方沒有窗台,但我看見了一個被碎了臉的女鬼,她引著我往下跳。我差點就成了她的替死鬼,我的臉就會和她一樣。”

那晚發生的一切,林影影也見到了。她剛回寢室,聽到我們的談話,也加入了進來:“其實柳園鬼事,我多少也聽高年級的說過些。”她握著我的手安慰道,“我們晚上早些休息就是了。”

朗濯陽一直在找我,但是我拒絕見他,僅有的自尊讓我不得不決絕。一天,小蛐蛐終是看不下去,對我說了:“梨兒,你還是見見他吧。你們之間一定有些誤會,朗是心理係的師兄,他一向出眾,家世才學都是一等一的,主動追他的女孩子太多,唐棠梨一定是弄了什麽手段,何不給他個機會解釋,而且我覺得,他能幫助你的。”

自尊不容許我給他機會解釋,我隻有這樣才能維持僅有的驕傲。

“不如我們來玩‘詞語聯係’吧。”我忽然想起了他和我做過的一個遊戲。他出了幾百個詞語給我,讓我憑感覺作答。

那些詞語大多問得隨意,起碼看起來是這樣。如:水果——香蕉,汽車——飛機,醫院——疼痛,日記——臉,淩空——懸崖,陀螺——旋轉,玻璃——恐懼(後改為:鏡子),梨花——美好,粉色——戀愛,書本——lang(?)停頓三秒後答:功課,小洋樓——嫉妒(後改成:花園),姐妹——黑色。如是一連串的即時答題,此刻我恍然明白,一定是一種測試,他為什麽接近我,為了測試什麽?我與他的過往讓我有了種受騙的感覺。

門外的叫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是有人叫小蛐蛐,她急著出去,竟然沒發現書裏夾著的紙條掉了出來。紙上的字跡那麽熟悉,是朗寫的:玻璃——恐懼(後改為:鏡子),小洋樓——嫉妒(後改成:花園),姐妹——黑色,日記——臉。

他在分析我?想到他和小蛐蛐接近我,對我好,原來皆是有目的的,我就控製不住的憤怒。小蛐蛐難道是覺得我精神有問題?我那麽信任她,把遇鬼的事告訴她,然後她就和他一起來分析我?

我開始羨慕起白清泉來。她有良好的家世、學識,是個成功的建築師,有一個好的丈夫可愛的兒子。盡管她的相貌和我有些相似,但她比我幸運一百倍。我,很不甘心!

不,不對!真如她日記所述,那白清泉如此幸福又怎可能成為冤鬼?那引我自殺的人又是誰?

正覺得腦子像糊了糨糊一般,偏偏唐棠梨和林影影又大吵大鬧起來。起因是,作為兩個係的美女,互相不讓對方,而兩個人都有大把的男孩子寵著縱著,脾氣也就愈大。而朗濯陽送了一條裙子給唐棠梨,唐棠梨寶貝得不得了,偏偏第二天就不見了。那天隻有林影影一人在寢室,所以唐棠梨說是林影影偷了她的裙子。那條裙子價值不菲,林影影的家境一般,是不可能買得起的。唐棠梨讓林影影馬上交出來,不然她就報警,說這番話時,唐棠梨還不忘瞪我一眼。

唐棠梨的家人是學校的高層,她針對林影影,怕是林影影往後的日子不好過了,甚至連聲譽都會受損。我隻能幫忙打圓場:“那天雖隻有林影影一人在寢室,但我因忘了拿課本,又馬上折回,當時就看見林影影在忙著趕功課,她不可能有時間做這些事,而且我還和她一起離開的。”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撒了個謊。林影影滿是感激地看向我,我明白,她不是感激我幫她,而是我相信她。

“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裏勾引朗濯陽的事。你妒忌我,難不成你也有份偷!”

“你……”一口氣上不來,我死死地攥緊了拳頭,她就是要看笑話,她就是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朗濯陽喜歡的是她。

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林影影拉了拉我:“謝謝你,不必把自己搭進來,不值。”說著她便摔門離去。

而這一去,她再也沒有回來過。她死了。她在半夜推開了409的房門,沒有電,而夜又是那樣的黑。那晚我和小蛐蛐睡在一起,盡管我恨小蛐蛐,但我不想馬上撕破了臉,我倒想瞧瞧她和朗究竟想怎樣研究我,把我寫進論文材料裏?還是另作他用?

我假意和她好,還把新買的碟子借她聽,湊在一張**,聽歌。因為天氣冷,所以我倆把棉被蓋過了頭,一人一個耳塞,聽得是津津有味,完全忘記了已經過了10點。

忽然覺得無比的冷。我感覺到了不妥,探出了頭,那一幕嚇死了我。我剛要喊,卻眼睜睜地瞧著林掉下了四樓。我不能忘記她回眸的那一笑,如此詭異,仿佛赴死是件很愉快的事。

夜歸的唐棠梨被嚇著了,她剛進門,就眼睜睜瞧著林影影掉了下去,看見的還有小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