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隻還未出寺門,張喬安忽然轉頭看了一眼,蹙眉:“宋嬤嬤?”

他一眼就認出那邊正買抹額的那婦人打扮的,正是三公主身邊的奶嬤嬤宋氏。

她對麵同樣在挑揀東西的女子,也有些眼熟。

“餘桃?”

張喬安略作思索,腦子裏浮現出個人影,她們穿著打扮皆與往常不同,若不是張喬安,恐怕便是熟人見了也認不出。

他記得餘桃前些時候才去了範家做妾?她曾在宮裏當差,應該和宋氏認得才對。

張喬安因為叔母的緣故,每次進宮多數要被三公主召去說說話,和宋氏相熟。

這餘桃,他在太妃娘娘宮裏也見過幾次,且範家納妾的事,他前幾日才聽郭小郎八卦了一回,此時正記憶深刻,他記性又不壞,自是認得出。

不過別人家的事,張喬安也沒上心,就像他爹說的,多看多想少說少做,這輩子才安穩。一念閃過,腳步絲毫沒停,出門沒走多久,就看見了‘顧記’的招子。

招子上隻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個大字‘極樂宴’。

郭小郎遠遠看著,心下好奇,倏然一樂:“嘿嘿。”

張喬安:“……你樂得,真是惡心死了。”

不光是郭小郎如此,周圍路過的食客們臉上紛紛流露出異樣的表情,其實‘極樂宴’這名字也沒什麽,隻最近京城貴族公子們圈子裏流行一種宴席,也以‘極樂’為名。

張喬安和郭小郎自是沒去過,他們敢去,家裏的長輩們得打斷他們的腿!

不過消息他們到是聽一些狐朋狗友提起過,總之,正經人,尤其是正經讀書人聽一句也覺得有辱斯文的那類內容。

因著這個,‘顧記’招子上這‘極樂宴’的招牌一出現,有些知道內情的食客,便不免有點‘綺靡’情思。

張喬安抬足跺了郭小郎一腳,對方眨了眨眼,到底沒敢多吭一聲,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腦子裏的那點亂七八糟的東西,實在不好拿出來見人。

“嗬,了不得,真是不得了,浴佛節這等時候,竟然還有人會這般正大光明地打出這般招牌,有意思。”

張喬安還沒過去,旁邊就傳來一聲輕笑。

他轉頭看了看,說話的是個中年漢子,身材精瘦,隻看見側臉,長相到不錯,隻一雙眼裏流露出的某些東西,讓人渾身別扭。

“是他。”

郭小郎猛地低了下頭,“是謝振……我聽阿廣他們幾個說,顧廚得罪了謝平,當時就擔心謝振要來鬧事,看來還真是不能有僥幸。”

郭小郎和張喬安都是正經的官家公子,當然不至於怕謝振這類混子,隻是他們也不想招惹謝振。

像那樣的混子,根本就是一灘爛泥,但凡讓他沾上一星半點,光惡心就能惡心死人。

去歲京城王家支脈的一個小公子,英雄救美得罪了謝振,沒幾日這小公子就讓人發現,光著屁股從城北一寡婦家裏跑了出來,跌跌撞撞地招搖過市,還讓開封府的人以有傷風化的罪名捉去打了好幾板子,這小公子本是太學的學生,前途光明,可自此之後卻是被他爹娘趕緊送出了京城,至今消息全無。

王家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也曾用各種手段對付那謝振,隻謝振根本就滑不留手,還什麽都不怕,誰敢招他,他有仇當場就報,你招他一下,他敢豁出性命讓你全家倒黴。

就這麽一塊滾刀肉,誰想和他較勁?光鮮亮麗的公子千金們,對自己的名聲可看得極要緊,謝振不怕的東西,他們都怕,這珍貴的瓷器,總不能去同破爛瓦罐碰撞。

張喬安冷笑:“這種東西,不會有好下場。”

郭小郎也相信。

一遲疑間,隻見謝振已經帶著五個破衣爛衫的弟兄,大跨步地走到了‘顧記’食肆的戲台前,他們六個人,愣是走出千軍萬馬的氣勢,橫衝直撞而至,驚得已入座的幾個食客心驚肉跳。

謝振揮了揮手,他那五個弟兄就四處滿桌子亂竄,麵上笑嘻嘻地,卻是一屁股坐到人家的桌邊上,直接伸出髒兮兮的手,在人家桌上的點心碟子裏一通亂攪合:“哎喲,對不住,我這手抽筋呢。”

在座的食客臉色驟變。

雪鷹此時正帶著秋麗她們在後台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此時豎起耳朵聽見外麵的動靜,倏然轉頭,眯了眯眼,手一動,卻又頓住,麵上露出一絲疑惑。

顧湘也從後廚起身,抬頭望向這邊,那個被攪合了點心的食客是他們‘顧記’的熟客,好像姓林,她常聽他的同伴喊他林公子。

此時林楓看著在他桌前鬧事的,麵孔黝黑的小個子,竟是半點不怕的模樣,雙眼裏迸出一團火光,臉上露出一抹冷笑,指了指桌上已不成樣子的點心:“吃了它。”

顧湘不禁有些意外。

顯然那瘦小子也被嚇了一跳,抬手把點心渣子往林楓身上抹的動作都停了一下。

像他這樣在街麵上混了好些年頭的混子,自有自己的眼界,在他看來,這林楓衣著尋常,普普通通,不該是強勢人物,這般一強硬,就顯得不尋常。

他們向來連王孫公子都不大怕,可卻不喜歡‘不尋常’。

瘦小子登時就有點猶豫。

謝振麵上不顯,心裏也有點犯嘀咕,漫不經心地一打量,倏然發現這‘顧記’食肆處處都不對勁。

屋裏都鬧起來,門口戳著的兩個店小二隻轉過頭看著,臉色十分平靜,既不叫喚躲閃,也不賠笑臉阻止。

連客人都不對。

此時不到飯點,大相國寺的法會未結束,本不該有太多人,但此處的食客卻已占了六成的桌椅,男女老少,販夫走卒皆有,還有扶老攜幼一大家子一起來的,旁邊一老人已瞧著老態龍鍾,頭發都白了。

可這些人看到他們鬧事,竟然一個逃跑的都無。要說都是硬漢,那也不見得,那邊有個小孩兒就嚇得直抹眼淚,要哭不哭的,挺可憐,可都嚇哭了,依舊沒有離開座位的意思。

謝振心裏忽然有點發毛。

他做這等活,早就是熟手,每次一進那些腳店,食肆,食客們的反應連看都不必看,便了若指掌,這回,卻是處處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