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延福宮,好球閣,臥蠶亭內。

亭四角都掛了珠簾,珍珠個個拇指肚大小,圓潤閃亮,清風吹拂,微微搖晃, 晃得人眼睛都生出些霞光。

兩個青綠衣裙的小宮女捧著香,悄無聲息地進來,在石桌上安置香爐,點了蜜香。

這種香是宮裏最近正流行的香,散發著一股清新自然的蜜桔甜香,味道淡淡的, 沾在衣裳上卻是久經不衰,因著以奇楠沉香為底料,用料頗為名貴, 說是宮裏流行,也不過是張美人等幾位寵妃,還有幾位公主處常用而已。

“香薰一刻鍾就快些收了,咱們三公主不愛太濃的味。”

旁邊站著的嬤嬤輕聲交代了兩句,兩個小宮女連忙應是。

嬤嬤檢查過坐墊,桌上的瓜果點心,旁邊擺的奇石擺件,連珠簾的珠子大小勻稱不勻稱,是不是光潔都檢查過,這才點了點頭。

“三公主已歇過晌,等下或許要過來,你們莫要吵鬧, 驚擾了公主,有你們好看。”

嬤嬤說的到是輕描淡寫, 兩個宮女卻嚇得臉色煞白, 連道不敢。

待嬤嬤走得遠了, 兩個小宮女總算鬆了口氣,忙取了帕子拭了拭汗,又彼此幫襯著塗抹些香膏。

宮裏娘娘們都好潔,聞不得異味,偏她們日日都要勞作,動不動身上便起汗,出汗就不免有味,雖則世人都覺得美人流汗也是香汗,可這可不能當真。

為了當差方便,宮人們自是要用些旁的法子。

兩個小宮女一邊塗香膏,一邊計算時辰,仔仔細細守著香爐,馨香嫋嫋,隨風而至。

一陣風吹過,日頭的酷熱仿佛散了些,兩人麵上都不禁流露出些許陶醉。

“寇姐姐,我想問問……”

“別問。”

年紀小一點的小宮女雲香剛一開口,旁邊的寇玉珠便給她堵回去。

雲香一怔,登時白了臉色。

寇玉珠歎了聲,她知道雲香想問什麽,前幾日雲香的小姐妹玉桂正好輪到去清理三公主的臥室,結果一去不回, 後來就傳來消息說是玉桂從三公主那兒求了恩典,出宮成親去了。

這事傳揚開,到有不少小宮女羨慕,也說三公主心腸好。雲香卻是懵懵懂懂,實在不明白,自家好姐妹怎都不同她說一聲就出了宮,前幾日兩人分明還在商量,要多攢些銀錢,想去找許嬤嬤拜師,學點針線上的本事,將來出了宮也能謀條好生路。

雲香和玉桂都是讓家裏人賣了,輾轉賣到宮裏的,在外頭根本無甚牽掛,也沒想過出去。

寇玉珠心情複雜地看了眼雲香。

外頭的人不知道,她們這些在延福宮久了的宮人卻是知道的,但凡有哪個宮人犯了規矩,都是被人拖走從此不見蹤跡,隻消息傳不到外頭那些小宮人耳中,傳到他們耳中的必然都是些天下太平的消息。

寇玉珠自己是不可能了,卻是目光四下裏一轉,壓低聲音勸了雲香兩句:“其實出宮挺好的,以後要是有機會,尋個門路出宮去吧。”

“再不濟,何苦在這些地方熬著,禦膳房之類的地處不是很好?還能學些手藝。咱們宮女將來總有出宮的一日,宮外的日子也不好過,有門手藝傍身,總歸能得一口飯吃。”

說話間,寇玉珠耳唇一動,略一側目,就見已有宮女撐著傘,送三公主過來。

她忙一扯雲香,兩人便輕手輕腳地收起香薰,迅速退了開去。

三公主這幾日都到臥蠶亭讀書品茗,從不要人侍候,也不留人在身側,一眾宮人都要避開。

趙暢抬眸看了眼天邊,並未看到兩個心懷忐忑的小宮女,略勾了下唇角,把手中的書冊展開扣放在膝上,伸手取了茶盞品了一口。

她其實不愛喝茶,茶湯再香,於她來說也過於渾濁刺激了些。

趙暢自小吃的用的都十分精細,或許也正因這個,她腸胃並不好,每次看禦醫,禦醫也不過給她開些太平方,吃了治不好病,總歸也治不壞病。

宋嬤嬤總覺得正是種種緣由,有時候她難受得厲害,就偶爾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做點違背她這溫柔大度性子的事來。

若是誰犯在她身上,讓她拿來出了氣,宋嬤嬤隻有更心疼她。

趙暢一笑,眼神涼得很。

就像很多人發脾氣會隨手摔個瓶瓶罐罐似的,她發脾氣殺人,又和那些砸了瓶瓶罐罐的有何不同?

宋嬤嬤便這般想。

她也這般想。

宮裏的這些個宮人,論起價值,還比不上那些瓶瓶罐罐,廉價的緊。

趙暢笑了笑,又低頭去看膝蓋上的書頁,眼神越發涼。

《開封探案手劄》印得頗精致,入手沉甸甸的一冊,字跡也清楚,印的人顯然花了心思。

趙暢把那段‘鳩占鵲巢’,細細地又看了一遍,倏然就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我果然是走錯了一步。”

旁人看這書,看到此節,隻去看凶手的狠辣陰險,唯獨她,看得卻是凶手的果決利索。

哎,貓戲老鼠是個好遊戲,隻把老鼠吃掉,對貓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隻可惜,她明白的時候,老鼠卻披上了一層老虎皮,事情便不好辦。

趙暢知道,這書已在京城流傳了許久。

“雖說這現實不是書中,事情難辦得多,不會如書中這般順利,但我果然還是錯了。”

趙暢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身世的,其實連她自己都忘了,隻記得她那日聽到宋嬤嬤在佛前說這件事時,她心裏就恍然大悟。

啊,原來如此。

那天晚上她就問宋嬤嬤,能不能給她講講宮裏都有什麽法子殺人?

宋嬤嬤以為她是害怕,勸慰她許久,也和她說了好些話,說她會保護她,還告訴她怎麽防備那些殺人於無形的手段。

趙暢聽了半晌,到真有些被嚇到。

一個孩子在宮裏原來想活著這麽難?她想了想,就沒動手殺宋嬤嬤,宋嬤嬤是個妥帖人,這些年都把她護得周全。

後來她就這麽長大了。

趙暢摸著書皮,神色冷淡地輕輕將書投入炭盆裏。

“我的東西,誰也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