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山無靜樹,川無停流。
——《世說新語·文學》
接到趙成昆時,他還沒來得及脫下工作服。那時是冬天,他卻穿著短袖上衣。紅色短袖上斜挎著一個白色的帶子,上邊寫著:北京平安地鐵。後邊還有字,但是被他拿著畫板的手遮住了。
他講故事很有意思,好幾次我都笑出了聲。
我是趙成昆,26歲,自由職業者,生活在一碗羊雜湯就要18塊的北京。目前住在南六環的一個沒窗戶的隔斷裏,房間2米乘3米,唯一的財產是一隻從地鐵口撿來的純白的貓。
值得一提的是,我有一個淘寶店,我畫畫,也賣畫,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7000多塊,那這個月我就敢開空調了。哦,對,也可以洗熱水澡了,畢竟電費不便宜。
2017年,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改變。我不再宅在又潮又吵的家裏埋頭畫畫,我準備走出去見見人,我報名參加了北京平安地鐵誌願者。
謔,這是地鐵漲價後我第一次來地鐵站。經曆了係列的培訓、考試,如今,我上崗三個月了,腦袋裏經常循環播放著:“根據《北京市軌道交通運營安全條例》《北京市軌道交通禁止攜帶物品目錄》的有關規定……一分安檢,十分安全……”
地鐵,承載著城市的希望和人們的夢想,很多故事在發生,有的啼笑皆非,有的血脈僨張,也有的愛意滿滿。現在,讓我帶你看看早高峰的北京。
1
全國高峰看北京,北京高峰看大興。對於大興早高峰的盛況,我一直有所耳聞。誌願者上崗的第一天,我就被安排在了4號線新宮這一站。
今天我的工作是客流疏導,和我搭檔的是一名已經60歲的北京阿姨,叫陳淑珍。陳阿姨嘴略大,國字臉,愛聊天,平日出沒於胡同、廣場、公園和地鐵誌願者服務站。當然阿姨做誌願者,並不是為了一個月那6張免費票。陳阿姨是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祖輩六代都是從事革命事業的,到了新時代,她也不甘落後,立誌為祖國繼續做貢獻。
4號線是北京大興人和河北固安人進京的必經線路。穿梭在4號線的上班族,必須具備良好的身體素質和持久的戰鬥力,尤其在新宮這一站,上不上得去車,一靠造化,二靠抗擠壓和伸縮能力。
早上七點十分,陳阿姨已經放下保溫水壺,做好了一會兒塞人的準備。排在下樓梯口第一排的是一個穿著紅色大衣的姑娘,她頭發很長,柔順地披在肩上,已經遮住了屁股。我在陳阿姨側麵指揮著人群有序排隊,瞥見紅衣女孩左手拿著一本《月亮和六便士》,右手握著一杯豆漿,她一邊低頭吮吸豆漿,一邊張望著過來的地鐵。
不出我意料的話,帶書還敢帶豆漿的並不是敢於直麵擁擠的鬥士,而是第一次在新宮站坐4號線的新人。列車駛入,下了零星的幾個人,女孩朝車廂裏看了看,發現人很多,皺了皺眉,靠到邊上,準備等下一趟。又低頭喝了一口豆漿,說時遲那時快,她突然被排在後邊的隊伍一下子推進了車廂。瞬間被塞進車廂的紅衣女孩急促地呼喊:“唉,小心,豆漿!唉,我的書!”
伴隨著滴滴滴滴的關門警報聲,我看到女孩雪白的胳膊高高地舉著,上邊是一杯包著塑料袋的紅色包裝盒豆漿。
車門關了,又滴滴地反彈回來。我又聽到了女孩的聲音:“我的……我的鞋!”
陳阿姨撿起夾在地鐵門縫裏的白色高跟鞋,塞進了車廂。
“姑娘,鞋給你放進去了啊!一會兒下車你看著點!”
“謝……”謝的聲音伴隨著呼嘯而去的風聲穿過隧道,摔碎在地鐵軌道裏。
我跟紅衣女孩萍水相逢,隔著軌道屏蔽門,看到她用力地轉身,舉著豆漿艱難地挪動到車門口,然後,我清楚地看到,她紅色的大衣被擠開了,露出白色的襯衣,和被蹭歪的黑色bra……
我有點愧疚,因為我居然可恥地笑了。但我腦海裏依然回響著一句話:“莫欺少年窮,莫欺少年窮!”
2
早上七點二十,地鐵1號線大望路站。
“我就跟你說八點後再出門再出門,你非得不到七點就走,你看這人多的啊!”說話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一頭灰白的頭發梳得很整齊。
“八點就來不及了,跟你說幾遍了。兒子七點去送壯壯,送完兩人就要去山東了。咱倆十點到不了那兒,就又看不著兒子了,又得等十天半個月的了。”老太太白頭發沒那麽多,在烏黑的頭發裏若隱若現。
“看看看,你就知道看。他怎麽不去看我們啊?天天我們這大老遠從蘋果園往四惠跑,這兒子都是你慣的!”老頭氣呼呼地說,臉上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跟著嘴巴扭曲著。
“別嘟囔了!這麽多人呢!”老太太下意識地拽了拽老伴兒的衣服,她的手裏外都是老繭,食指彎曲著伸不直。
“還不讓人說了!我就說不應該這個點兒就出門!”老頭兒甩開老伴兒的胳膊又開始碎碎念。
飛馳的列車,轟隆隆的車輪撞擊著鐵軌,狹小而擁擠的車廂裏,人們低著頭,有的在玩手機,有的在打瞌睡。兩個老人的吵鬧聲在車廂裏回**,聲音不大不小,卻並不讓人覺得討厭。
“前方到站,四惠站。”車上的廣播響起,人們陸續挪動著到門口下車。
“都退休了,還這麽折騰,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壓嗎?大早上非擠地鐵擠地鐵。我是怕你不舒服!”老頭兒還在抱怨,他有點兒駝背,從脖子到背部輕輕隆起,像一個彎曲的拐棍兒。
“你這個老頭子一天到晚磨磨道道,我身體好著呢我。你甭擔心我跟你說。你自己一把老骨頭了別在那兒自己生悶氣,本來心髒就不好。”老太太歎了口氣,白了老頭兒一眼,慢慢地挪動著往車門口湊。
列車停穩,開門。車廂像剛劇烈搖晃過的可樂瓶,一打開瓶蓋,氣泡噴湧而出,如潮的人流從車廂內一泄而出,老太太跟著人流一瞬被擁下了車。而老頭兒,還沒等下車,就又被突然上車的兩個姑娘擠回了車廂。
老頭晃悠著,“唉,唉?我下車,我……下……車啊……”正說著,老頭兒就被人群簇擁著擠到了車廂更深處。
老頭兒扒拉著人群說:“借過啊,借過,我要下車!”他眉頭緊蹙,眼角處堆滿了皺紋。
好不容易挪到了車門正要下車,車門已經關了。他看著老太太在車廂外比比畫畫地說著什麽,他突然撐住車門處的扶手大笑了起來,他笑的聲音很大,眼淚在眼圈裏打轉,笑得駝下來的背更駝了。
“這傻老婆子,哈哈哈……”老頭兒一掃頭頂抱怨的陰雲,笑得前仰後合,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人生沒有什麽邁不過去的坎兒,隻有下不去的地鐵。雖然和老婆子吵吵鬧鬧幾十年,她卻還是那個站在外邊等著他的人,即使他坐過了站,她還是會在原地等他。
3
在5號線立水橋工作是我的榮幸。立水橋是5號線和13號線的換乘站,這裏湧動著天通苑的民工和去西二旗的程序員。這一站也被稱為“烈士站”,在此站換乘的人需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各色人群在車廂裏各顯神通,充分發揮著擠地鐵的技能。
早上七點半,剛擠上地鐵的一男一女正在吵架,很明顯他們並不認識。
“我跟你說啊,你就是個二流子!”女孩咬牙切齒。
“我怎麽二流子了?”
“你在後邊踩了我!”
“這人這麽多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剛抬一下腳,再落下的時候就是你的腳,怨我嗎?”男人不甘示弱。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沒素質!”女孩環抱著胳膊,白了男人一眼。
“地鐵人就這麽多,就是這麽擠,誰都沒招兒,您要怕擠啊,去坐飛機啊,那寬敞還快!”男人拿出撒手鐧,這是吵架的最高境界,顧左右而言他。
兩個人嗓音洪亮,從開始嘰嘰歪歪到互相問候父母。全程不到十分鍾。左手邊玩開心消消樂的女孩放下了手機,右手邊正在打“爐石傳說”的也回過頭,車廂裏有人舉起手機開始錄視頻。
“唉,唉,你後邊那個男的偷你錢包了!”男人突然指著女孩後邊的一個人影說。
女孩低頭,看到了自己已經被拉開的包。轉身,一個人影正靈活地從人群裏穿梭,往門口走去。
“師傅別停車我的錢包被偷了!”說完她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兒,這也不是公交,哪有人給你不停車。“不是,我的錢包被偷了,大家快幫我抓住他!”女孩邊說邊跟著人影快速挪動著向前追。
戴著鴨舌帽的人影已經到了門口,此時地鐵已經到了上地站,車門即將開啟,人影扶住地鐵把手,已經做好了衝刺的準備。
然而,還沒等他下,洶湧的人群一擁而入,一股迷之力量又將人影擠回了車廂,幾個下車的人也用胳膊肘懟著人影,最終,成功把人影擠到了車廂中間,女孩迅速靠近,抓住了人影的胳膊。
後來,女孩報了警,作證的是剛和她吵架的男人。
地鐵,這座生長在地下的另一個北京,擁擠而狹小,沉悶而壓抑,而穿梭於其中的人形形色色,各式各樣,卻也充滿著各種愛與歡樂。
“所以作為地鐵誌願者,你的職責是啥?”我問。
“我的職責啊,就是把人推進車廂,如果推不進去,還要負責把人拉出來。我每天都能看到各種人、各種故事,不管是內衣扣被擠開的女孩,還是雙腳騰空、胸悶窒息的男孩,早高峰的地鐵有很多故事,這些故事每天都在流動著,穿梭著,口口相傳著。”他笑著回答,兩個酒窩在兩頰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