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站在一處,卻不要太密邇;因為殿裏的柱子,也是分立在兩旁,橡樹和鬆柏,也不在彼此的蔭中生長。

——紀伯倫《先知》

2018年6月6日,更新完《迷失天通苑》,已經淩晨三點。天氣熱,我胸悶透不過氣,去樓下花園的長椅上坐著。

耳機開的聲音不大,音樂聲外,能偶爾聽到貨車一路轟鳴著穿行過馬路。

淩晨三點,小區花園靜悄悄,月亮在上麵掛著,城市安然沉睡。

悉悉率率的聲音在花園角落裏響,我以為是流浪貓。起身走過去看,影影綽綽地,長椅上居然有個人影。

麵對眼前的畫麵,我怔了一下。準確地說,是完全呆愣住了。

路燈下的長椅上是個男人,正在抽煙。

讓我愣住的原因是,他**著,旁邊堆著好像是衣服的東西。

他可以算是個胖子了,隆起的大肚子向下垂著,右腿搭在左腿上,黑色眼鏡框折射著路燈下昏黃的光。

我腦子裏快速搜索著詞庫,暴露癖,露陰癖還是露體癖。不管什麽癖,這麽晚了,我還是回家的好。

我迅速轉頭,輕輕抬腳,把腳步聲壓得很低。本來瓦特住的腦子瞬間清醒了。

“嗨!”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在後邊響。

我還是假裝聽不見吧,繼續淡定地往前走,把耳機塞得更深了。我不再躡手躡腳,而是恢複正常的步幅,甚至準備小跑起來。

“我不會傷害你的。”他又繼續說,“明天要高考了。”

播放列表裏的音樂正好播放完了,他的話我聽得很清楚。

冥冥之中的預感,這不是壞人會有的聲音,聽上去帶著點慈祥的光環。

眼前不足十米的霧或是霾像一堵牆,立在我腳前。我感覺前邊的世界似乎消失掉了,我能聞到煙味。

多少我也學過心理學的,印象裏的露陰癖其實隻是一種病,患者通常不是危險分子,他們隻是有暴露的癖好。

啊!女司機故事集已經兩周沒更新了,後台的私信已經爆炸了,這也許是個好故事。我給自己加油,腳卻不聽使喚地繼續往前挪。

“明天高考了……”他繼續重複,像是自言自語。

難道這是個明天要高考的學生?我停下腳步,把頭轉了回去,閉上眼睛。為了“機粉”,為了故事,我咬了咬牙。

“你把衣服穿上,也許我們能聊聊。”

我話音剛落,就聽到皮鞋落地的聲音,和衣物纖維摩擦的聲音。

“好了。”他說。

我把閉上的眼睛緩緩睜開,看到已經穿戴整齊的男人,我舒了口氣。

他穿著一雙黑色皮鞋,高筒的襪子蓋過了腳踝。雙手撐在膝蓋上,右手的手指間夾著根快燒到手的煙。

“明天高考了。”他又說了一句。

我認真打量著男人,他胡子拉碴,頭發稀稀落落的,看上去很幹枯。怎麽看,都得三十好幾了。

我看了眼手機時間,跟他說:“確切地說,是今天高考。再有六個小時,就高考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根煙:“我能抽嗎?”

“抽吧。”我走到他對麵的長椅坐下,這個長椅前沒有路燈。我們正對而坐,相隔三米。

他在明,我在暗。

“8年前的今天,我以為經曆了高考,我的人生會徹底改變。”煙霧升起,那雙不大的眼睛裏寫著憂鬱。

我還沉浸在剛看到他**樣子的驚愕中,暫時回不過神。

“我叫葉劍。”他介紹自己。

“叫我司機就成。或許你可以關注下我的公眾號。”我說著掏出手機,打開“大望路女司機”的公眾號給他看。

他接過手機,嘴角**:“這標題都起得很6啊,我一定會關注的。”

我努力露出超過八顆牙的笑,雖盡力保持平靜,但還是驚魂未定。畢竟偌大的公園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清晰地意識到,我是個女的。而對麵,是一個五大三粗且有暴露癖的男人。我雙腳的腳尖朝著花園出口的方向,隨時準備瞬時起跑。

“我不怎麽用微信,我用微信都用漂流瓶。”他把手機遞給我,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手機。三星,無邊框那種。

葉劍朋友不多,他不喜歡用微信,微信對他唯一的功能就是漂流瓶。他在漂流瓶裏發私密裸照,有幾個長期互換照片的漂流瓶友,還有幾個固定的文愛聊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別害怕,我不是變態,我愛祖國愛人民,是社會主義接班人。我平時都是在家**,今天第一次來花園,因為明天高考,我難受。”他繼續咬嘴唇,他的下嘴唇有幾塊都已經泛白掉皮,看不出血色。

“高考怎麽了?”聽到他一直在強調高考,我忍不住問。

“我是我們縣的高考狀元。”他說,“那是我人生的巔峰了。”

葉劍出生在河北廊坊的農村,自幼成績優異,但性格孤僻,是2009年他們縣的高考狀元。

“失敬失敬,沒想到能在偌大的北京和高考狀元相遇。看來你考試的手感不錯!”我真心地感慨,畢竟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狀元。

他聽完後咯咯咯地笑,嘴邊漾起了兩個酒窩。

穿上衣服的葉劍,和普通人無異。雖然微胖,但看得出來顏值是有的。

“但是大學才上半年,我就輟學了,現在就一個高中文憑。”他聲音低了下來,“我的人生仿佛在高考結束後就停止了。”

葉劍始終記得高考結束走出考場的那一瞬間。他以為,大家會回到教室,撕掉自己的課本和複習資料,從五樓扔下,校園裏飄**著細碎的紙片,樓上隨時會有扔出的筆和橡皮。

然而,現實和想象完全不一樣,身邊同學的臉上甚至喜悅都很少,大家隻是默默地、有序地離開了考場。沒有激動,沒有歡呼,就那麽一下子,高考就結束了。正像他感覺到的人生,就那麽一下子,所有的都結束了。

回家的路上,他邊走邊笑,覺得今年高考題都太簡單。他想著可以離開後爸和媽,新生活即將開啟,內心的激動無法抑製。

他回到家,躺在炕上睡覺。

窗戶開著,正對著果園。李子樹的果香味從窗戶飄進來,沁入心脾。他夢見了上大學的場景,學校很大,食堂很好吃,圖書館有很多書。

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人在摸他,他沒反抗,繼續假裝睡覺。他知道,那是繼父。從8歲開始,這種事時常發生。

小時候媽媽一出去,繼父就給他“檢查身體”。檢查身體的好處是,他能擁有更多的零花錢,雖然挺疼的。

上大學需要學費,獎學金要去了大學了以後才能申請,葉劍心裏想。於是繼續假睡覺,繼父也沒停手。

“我不知道我喜歡男生還是女生,但是我喜歡被人看。我喜歡去大學的澡堂洗澡,我覺得所有人都會看我。這讓我異常興奮。”葉劍繼續說。

我邊聽,邊在網上搜索。

暴露癖,其實是患者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

人生來孤獨,卻渴望被關注,這是獲取和世界情感連接的方式。

“當高考狀元的感覺很讚吧?”我問。

“剛開始是,後來卻變成了災難。”他用手指撚滅煙蒂,煙灰一點點落下。

葉劍作為高考狀元,成了他後爸和他媽的難題。村裏人都議論說,考上狀元,村委會給了10萬。“10萬?”他苦笑著說,“1000塊都沒有!”

家裏的人絡繹不絕,門檻都踏破了。走的人都鼓著腮,斜著眼咕噥:“明明那麽多錢了,借一點兒錢還那麽摳。”

唯有人心相對時,才能看到人心的難測。

轉眼上了大學,來了北京,葉劍如願學了計算機專業,住八人間宿舍。

他喜歡暴露的感覺,經常晚上趁大家睡著了,就**著身體在宿舍裏走。直到有一天,被下鋪起夜的劉濤看到。

劉濤是個八卦嘴,他很快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傳播到整個學院。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學校都知道了葉劍的事。大家給他扣了個帽子——“變態”。

校園裏的流言蜚語,被指指點點的議論,最終讓葉劍內心的防線崩潰。他主動輟學,開始了北漂的生活。現在,他是某搬家公司的一名搬運工。

“你去谘詢過醫生嗎?”我問。

“為什麽要找醫生?”

“這是一種病啊。”

“為什麽一小撮人和一大幫人不一樣,就是有病?我跟你說,我沒有傷害過別人。大學那次冒險,我覺得是我的問題,因為我影響到了別人。但是後來,我隻是在家裏,誰都沒影響過。為什麽我這就是病?”

我認同大多數人的觀念並不能代表真理,也篤定每個人都有選擇不同人生的權利。

“但是公開暴露身體,這是違法的。”我說。

“所以我都在家裏**。想到高考,我會懷念那時候。那時候的我,依靠自己的努力,以為可以翻盤人生。現在才知道,在人生麵前,沒有人能翻盤。”葉劍說完,把煙蒂掐滅攥到了手裏。

葉劍曾經非常相信一些話,諸如“長大就好了”“考上大學就好了”“自己工作就好了”之類的話。

然而他現在明白,人生不過是負重前行的過程,每一件事都不會真的那麽簡單就“好了”。

他挪動屁股,背影漸漸消失在灰色的夜色之中。

我看到,他把剛握在手裏的三個煙蒂都扔進了垃圾桶裏。

葉劍說他最幸福的一次暴露是在北戴河,那天海風不大,有星星。

他在沙灘上,**看星星。那一刻,他覺得,他和自然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