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接到吳春言的訂單,是在清晨五點左右,破曉時分,北京剛剛蘇醒。
她在天壇醫院門口等我,低著頭,踢腳下很長的白裙子,看得出滿心的憂傷。
1
本人女性打扮(完全女性的長相,但屬於T),身高一米六,27歲,有國企穩定工作,有車有房,不要小孩,有穩定的GF。對象條件:男性,身高一米七以上,年齡27到35歲,需有穩定工作,必須有房(形婚後各自生活),不要小孩,有穩定的BF,不發生性關係,僅結婚領證隱瞞父母。有意者請加QQ:1818529XX。
吳春言在鍵盤上敲了刪,刪了敲,終於打下這段文字。她食指揉搓著大拇指,直到把大拇指上的一塊皮從指甲縫裏摳下來。並沒有覺得疼。
哈爾濱的冬天,天空白得耀眼。大朵大朵的雪花正從天空飄落,洋洋灑灑,覆蓋在已經厚重不堪的樹杈上。“吱呀”一聲,纖細的樹杈失去了平衡,跌落在已經成冰的地麵上。
吳春言把披肩的長發攏到腦後,幾根銀色的發絲從肩膀滑到地麵。對她而言,長頭發不過是她表明自己是女性的一種工具。事實上,她是同性戀,是T(同性戀中的攻,偏男性角色一方)。長頭發讓她生厭,卻是父母喜歡的樣子。
這是2017年的冬天,吳春言決定找個gay形婚,即形式上結婚領證,隻為搪塞父母日益頻繁的催婚要求。
“本人gay,不想禍害女生所以也想找個女同形婚。看了你的信息,不然聊聊?”吳春言收到這條QQ驗證消息時,正在和女朋友陳詩詩吃飯。吳春言愣了一下,看著手機屏幕發呆。陳詩詩看著呆住的吳春言,湊過頭看消息。
“形婚?親愛的你要幹嗎?”陳詩詩很驚訝,皺著眉頭看吳春言。
“我爸媽逼得太緊了。我媽都得抑鬱症了,結婚這事兒我躲不過去了。”吳春言歎了口氣,點了“通過驗證”。
吳春言想過很多陳詩詩知道後可能的反應,氣急敗壞的,歇斯底裏的,直接摔門而走的。唯獨沒想過,她是平靜的。
“哦,這樣。”
陳詩詩22歲,正在讀大二。結婚這個事兒離自己還遠,所以她還沒到要擔憂這件事兒的份兒上。但是她懂,吳春言要不是逼不得已,不會走上這一步,女同麵臨這樣的問題一點也不讓人驚訝。
吳春言放下手機,低頭喝雞蛋湯,她有點想流眼淚。
陳詩詩的手伸過來,蓋上了吳春言冰涼的手。吳春言喉嚨顫抖著咽下了一口湯,她緩慢俯下身,把頭低下,臉貼向了陳詩詩的手。陳詩詩感到了一陣陣涼意。
形婚,即形式婚姻。婚姻一般意味著性、愛情、財產、親情、血脈等的融合。而形婚卻與性、與愛情沒有必然聯係。
2
夜裏的雪,在昏黃路燈的掩映下閃著晶瑩的光,窗戶上爬滿了冰花。
台燈閃著白色的光,臥室很安靜,隻能聽到沙沙的寫字聲。吳春言盯著紙上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一個星期,吳春言見了5個男同性戀者。他們都想尋求一個可以形婚的女性,主要是應付父母。5個人裏,吳春言更看好第五個。他叫章澤,35歲,看著溫文儒雅,一表人才。吳春言爸媽虛榮心強,想讓她找個長相好的。
清晨,雪停了。陽光從窗戶折射到雪地上,映出一道七彩的光,正好閃在吳春言的眼睛裏。
下午一點五十,民政局。吳春言和章澤領了證,雙方父母其樂融融,在民政局大廳,兩家人合了影。吳春言臉上勉強擠出笑,章澤笑得很熱烈,紅色的上牙齦露在外麵。
“姑娘啊,這可算解決了我的心頭大患啊,我現在這心裏舒坦多了。”吳春言媽媽滿麵春風,她在廚房裏悄悄地湊到吳春言耳邊說。吳春言邊切西紅柿,邊衝媽媽笑。這是近兩年來,媽媽第一次和自己笑。
不談戀愛,不結婚,這是長在媽媽心裏的刺。她曾試圖告訴媽媽自己是同性戀,她喜歡女孩子,不喜歡男孩子。有一次她隻說了個不想結婚,兩個人本來正在購物中心試鞋子,剛出鞋店,她媽突然就哭了起來,拽住她的袖子說:“咋能不找對象呢?姑娘家家咋能不成家啊!你是不是有病了啊寶貝?”
章澤進了廚房,在吳春言身後摟住了她的腰,順勢親了一下她的麵頰。吳春言感覺身後涼颼颼的,她眼神飄忽地掙脫開章澤的胳膊:“好了,別鬧。”
彩禮10萬,陪嫁5萬。見麵禮、改口禮、親朋好友的禮錢,兩人約定收下之後再退還。與朋友同事吃飯,也記好賬。
“你演得太不像了。”章澤說。
“嗯。”吳春言攥著方向盤的手,骨節很白,鼓得很突出。
“去我家的時候演得像點,我媽敏感。謝了!”章澤望向吳春言,她麵容姣好,長發披肩,溫婉柔軟,一點都不像個女同的T。
3
哈爾濱的鬆花江結冰結得厚重,河邊有人正在用刀刻著冰雕,吱吱啦啦,鏟子和冰刀聲此起彼伏,惹得耳邊一陣耳鳴。
中午十二點半,婚禮大廳充斥著歡笑聲、音樂聲。伴娘陳詩詩站在新娘吳春言身邊,臉上掛是僵硬的笑。在外人看來,她們是親密無間的閨蜜,隻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其實才是真正的情侶。
一桌又一桌地敬酒,吳春言從爺爺奶奶喝到同學老師,一瓶紅酒已經見了底。她眼睛有點模糊,坐在餐廳一角休息。陳詩詩穿著伴娘服,落寞地坐在餐廳另一角。
吳春言低頭看中指上的戒指,那讓她覺得惡心。雖然隻是買了假的臨時充數,但依然讓她覺得惡心。她用力扯下戒指,起身往陳詩詩的方向走,剛走了兩步,頭就暈得厲害。
此時,陳詩詩也出了大廳。從背影看,她在臉上抹著什麽,左手抹完,右手抹。吳春言心裏一陣陣戰栗,感覺胸口被什麽東西壓住了。
“不用你扶我!”吳春言不願讓章澤碰她,“我們說好了,以後別有肢體接觸!形婚,我們是形婚!形婚知道什麽意思嗎?就是形式上結婚,其他的什麽都不能做!”吳春言推開新房的門,高跟鞋脫下扔在一邊,光著腳往臥室走。
“形婚是吧?”章澤冷哼了一聲,一把抱起了吳春言,直接衝到了臥室。
雪還在靜靜地下,雪花隨風飄揚。吳春言的哭喊聲響徹屋內,新房的囍字被震得鬆動,晃**了幾下,飛旋著掉到地上。
是的,章澤是gay,他喜歡男人,但也喜歡女人。他是雙性戀。
4
“不然起訴他,然後離婚!”陳詩詩哽咽,她看著吳春言左眼的傷,眼淚止不住流。
“領了證就是合法夫妻。沒什麽可告的。離婚要分財產,我們之前隻是口頭約定,沒做婚前財產公證。吃虧的是我。”
吳春言又把大拇指上的一塊皮從指甲縫裏拽下來。這一次,她覺得疼。
“而且我媽知道了會更不好受。”吳春言喝了口咖啡。結婚兩個月,一切都像是噩夢,她始終忘不了那個被強暴的夜和章澤窮凶極惡的臉。
“還有,這個月沒來月經。”吳春言低頭看咖啡,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那,打算生?”陳詩詩眉頭緊蹙,嘴半張著等吳春言回複。
“不,我得打掉。”吳春言攥緊拳頭。
世人皆累,活著就是受罪,為什麽要來這世界?
這是2017年的冬天,哈爾濱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雪,地麵找不到一塊沒有雪的地方。
5
“孝順”這個詞最重要的就是順。
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兩串腳印,伴著“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聽章澤說你懷孕了還不想要?我跟你爸商量好了,孩子我們來養,不用你養,但是你得生下來。”
吳春言不知道還能如何反駁。她知道她拒絕的後果就是,她媽又犯抑鬱症,連續幾天都不能睡覺。而她爸,也會覺得丟人,還可能會犯心髒病,住到醫院裏。
“嗯。”吳春言應了聲,她已經習慣了忍受和沉默。父母都是公務員,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得體和順從。從上小學到大學畢業,她沒做過任何忤逆父母的事。如果說真有,那就是大學畢業後不找男朋友這一件事。
不生,對不起的是所有人。生,對不起的僅僅是自己。
“這是你造的孽,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吳春言的淚水奪眶而出。
章澤戴上耳機,蹺起了二郎腿。雙腿交替著隨著耳機裏的rap左右晃動,章澤笑得很熱烈,紅色的上牙齦露在外麵。
沒花一分錢,他娶了妻,有了孩子,還能自由鬼混。想一想,做夢都會笑出聲。
“所以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我問。
“把孩子養大。”她垂下眼瞼,睫毛很長。
沒有人天生願意逆行,願你早日劫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