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

在柏林若幹日的勾留,使我從這都會的表麵上略略曉得NAZI的威勢與德國人民的情形。這裏的熟人不少,尤其高興的是與我的侄子參令朝夕相見。他在柏林大學快兩年了,柏林的街道較熟,引導我參觀,遊玩代作翻譯。恰好在暑假中,所以他的工夫還多。然而我為時間所限,雖可享受登記馬克的便宜,也不得不整裝他去。

由英法去的幾位學生差不多每天晚上在中國的飯館裏遇得到,機會湊巧,我與同住倫敦的楊君都想取道荷蘭渡海回英,於是我們便結成旅伴了。

九月底的某一個晚上,同參令,楊君,還有來送行的幾位友人,一位德國女士在夏勞吞堡車站上候車,很清冷,沒有多少人,遠遠浮聽著市中的嘈音,我們在徘徊時談著祖國的近況,朋友的行蹤,異邦偶遇,各奔前途,當此清秋之夕各人都有難以言說的感懷,離思中更添上一層悵惘!

九點,車到了,我與楊君提了簡便行李上車,與大家握手相別。轟隆聲動已離此“血脈僨興”,歌舞,叫囂的大都市而去。

德國的二等車已很講究,那一個房間中恰巧隻有三人,我與楊君同坐一長榻。對麵隻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胖子,短胡子,紅臉膛,金表鏈,凸肚皮,有點氣派,一定是資產階級中的人物。他起初坐在那裏端端正正地吸雪茄煙。我們誰也不理誰,但幸而有我在車站上新買來的一份倫敦《泰晤士報》,卻成為與對麵旅客的介紹者。

“你們從英國來的麽?”胖子打著英國話問。

“是的,但我們在柏林已經住過些日子了。”我說。

“報,我瞧瞧。”他的話毫不客氣。

報拿在手中,剛剛翻開,他立刻丟在絨榻上,將右手往衣袋裏一揣,搖搖頭。

“怎麽說?他們的報不是說我們,——德國人在柏林街道上天天預備戰爭,訓練青年要作第二次大戰麽?”

“嗯”,我還沒有說,楊君談然地回答他:

“有是有的,報上的通信這麽說,不過……”

胖子把夾雪茄的手指從口上拖下來,扣著桌麵憤憤地道:

“你們在德國曾看見過這等情形?”

“沒有,——即使是真我們也看不出來,——不過你的意見如何,對於英國人?”

楊君一本正經地,如同新聞記者的質問。

“哈哈,你提英國人!”他馬上把笑容斂住。紅紅的粗皮臉上罩了一層霜。

“英國人狡獪得很,他們淨挑剔我們的不是,卻看不見自己。你知道,德國自從大戰後筋疲力盡,弄到現在好容易立起來了,英國人卻不高興。麵子上和平,心裏辣,危言聳聽,使世界都覺得驚恐!……哼,無用,我們德國人做事正直,光明,有那一天便幹那一天的!……”

他用拳頭重重地把半開的報紙捶了一下,表示他的憤慨。

如此一來我們這兩個中國人卻覺得不好說什麽了。無疑,他是一個黨人,年紀不小了,勁頭真足。無論如何,我想這比中國人的從容禮讓在圍城中講《老子》的態度或許高明?也許他太褊狹了,可有哪一個國家在這個世界上把氣度放得寬大些呢?

談話另換了題目,我們才曉得他是柏林一個影劇院的經理,因事要往哥本哈根去的。

夜半,這位憤慨的商人下了車,報紙仍攤在榻上,仿佛鉛字印痕上都有冷眼睛,淨瞧著好動氣的德國人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