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戰後,東西方各自都麵臨著“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時代。在此特殊的語境下,外國名哲應邀來華講學,其層次之高,人數之多,延續時間之長和影響之廣泛,都使之成為了歐戰後西學東漸的文化壯舉。

名哲講學的影響是多方麵的,包括對所涉及的教育、哲學、詩歌諸領域的影響在內;但其中既深且遠者,無疑在於對中國思想界的影響。郭湛波於1934年出版的《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中,就已指出了這一點。他說:“中國近五十年思想最大之貢獻,即在西洋思想之介紹。”“這些介紹對於中國近代思想影響甚大,尤以杜威、羅素之來華講學。此外如德國哲學家杜裏舒之一九二二年講學,印度大詩人、哲學家太戈爾之一九二三年之來華講學,都給中國思想上不少的痕跡。”[1]不過,他的結論尚嫌抽象。實則,具體說來,主要有三:

其一,名哲講學在全國範圍內,進一步有力地營造了追求新知與開放的社會氛圍,從而擴大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力。由於組織者精心安排,名哲講學借助講壇、報刊與出版等多樣化形式,其整體效應被盡量發揮到最大化。以杜威為例,他在華兩年兩個月,共作大小講演不下200次,遍及奉天、直隸、山西、山東、江蘇、江西、湖北、湖南、浙江、福建、廣東11省。1920年8月《晨報》社推出《杜威五大演講》,一年內印行13版,達10萬多冊。其後複多次重印。此外,還出版了《杜威三大演講》、《杜威在華演講集》、《杜威羅素演講錄合刊》等多種演講錄。其餘各種小演講錄,依胡適說法,更是“幾乎數也數不清楚了”。[2]孟祿講學僅三個月,足跡卻遍及了北京、上海等9省18個市,調查了200多處教育機構與設施,其間應邀講演60多場,並參與各種座談與討論。同時,也有《孟祿講演集》及《孟祿的中國教育討論》等專書出版。此外,名哲講學多受到各省督軍或省長等最高當局的高規格禮遇,也大有助於提升它的社會影響力。百如在談到杜威講學將產生積極和重大的社會效益時,這樣寫道:“我們在國內的人,居然有機會把世界第一流的學者請了來,聽他的言論,接近他的聲音笑貌,這樣的幸福是不容易得的。他所說的,我們多數人或者未必全能領會和了解,但在‘觀感之間’所得到的,也就不少了”。在社會新舊思潮衝突之際,“這時候有一個大家尊仰的‘論師’在我們中間,新思想就得了一個很好的指導,很有力的興奮。頑舊的人,能聽聽這樣名哲的議論,或者能受些感化,換些新空氣,也未可知”。[3]他的判斷是客觀的,而持續6年之久的5位名哲講學所產生的整體社會效益,自然會更加有力地擴大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

其二,名哲講學與中國思想界間產生了積極的互動。名哲講學在助益國人思想深化的同時,也促進了中國思想界的分化與演進,終至為“五四”後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及其歸趨服膺馬克思主義和“以俄為師”的曆史進程,打上了自己的印記,固然反映了這一點;羅素對中國問題的思考,前後巨變,其所以能超越自我,顯然也得益於對中國思想界自身活力的積極吸納。而杜威的學生劉伯明則認為,杜威緣於對中國文化精神的進一步理解,不僅助益了他反省“美國之精神”的自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修正了自己的學說:“然其於此不啻將其平素主張之哲學,加一度之修正也。”[4]這些都反映了外國名哲與中國思想界的互動。

其三,名哲講學在西學東漸史上的意義。近代歐風美雨沛然而至,早期多賴傳教士,甲午後則更多是賴留學生假道日本引進。前者雖為西人,但層次低,且受宗教的局限,影響有限;後者影響雖大,販自日本,又不免於耳食之言為多。歐戰前後,國人多轉而留學歐美,得登堂入室,以眼見為實。這是西學東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轉折。需要指出的是,名哲講學適逢其時,大大地深化了此種轉折的內涵。杜威、羅素這樣一批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歐美重要學者(泰戈爾雖為印度學者,卻有同樣的意義)先後集中來華講學,以現身說法,向國人講述他們身在其中的社會及其現代思潮的變動,並對中國社會的改革運動提出各自的建議;這對於國人來說,不僅也是一種“眼見為實”,而且別具魅力。名哲講學異同互見,各成一家之言,它讓國人進一步看到了“西學”自身的多樣性。而羅素對於蘇俄,既有肯定,又有尖銳的批評,甚至不惜“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對自己關於中國道路問題的見解最後作出了帶根本性的修正;這固然引起了國人的激烈爭論,但同時卻又令國人不僅看到了羅素的真誠,而且更重要的是,進一步理解了西方學理與中國現實間的差異,以及中國人在學習西方過程中,學會獨立選擇的極端重要性。所以,從西學東漸史上看,名哲講學助益了“五四”後中國思想界歸趨更加理性的發展方向,同樣是顯而易見的。

“五四”前後是近代中國思想發展的重要轉折點,名哲講學為之注入了新鮮的思想活力,從而助益了中國近代曆史的發展。名哲們也許並不自知,但近代的中國曆史卻記住了它。

[1] 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282頁,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

[2] 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見《胡適全集》,第1卷,360頁。

[3] 百如:《美國教育者杜威》,載《晨報》,1919-05-14。

[4] 劉伯明:《杜威論中國思想》,載《學衡》,第5期,1922-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