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獨秀與反省現代性

一、問題的提出

對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曼海姆曾作這樣的概括:“馬克思主義和生命主義的實在概念都來源於同一種對理性主義的浪漫主義反抗。”“盡管一些曆史學家一直企圖用浪漫主義、反理性主義、文化保守主義、批判現代派以至文學現代派等術語來描述這一感情的種種表現。”[1]馬克思主義是否是一種浪漫主義,可不置論;但他強調其時歐洲對理性主義的批判,存在著馬克思主義與以生命哲學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的反省現代性兩種取向,卻是正確的。

歐戰創深痛巨,使許多歐人對西方文化失去了信心,悲觀的論調漸起,出現了“理性危機”。自19世紀末以來便陷入衰微的理性主義,進一步衰墮了:“歐洲釋放出來的科學和技術的威力似乎是他們不能控製的,而他們對歐洲文明所創造的穩定與安全的信仰,也隻是幻想而已。對於理性將要驅走殘存的黑暗,消除愚昧與不公正並引導社會持續前進的希望也都落了空。歐洲的知識分子覺得他們是生活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中。”[2]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所謂“理性危機”,說到底,無非是資產階級“理性王國”的破產;因之,消除歐洲社會危機的根本出路,端在通過徹底改變資本主義製度的無產階級革命,將人類社會引向更高的發展階段即社會主義。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是此一取向導引的結果。反省現代性者,則服膺非理性主義。所謂現代性,是指自啟蒙運動以來,以役使自然、追求效益為目標的係統化的理智運用過程。一些西方現代學者從唯心論出發,將問題歸結為理性對人性的禁錮,以為近代西方沉湎於“科學萬能”,崇尚機械的人生觀和物質的利益,導致精神家園荒蕪,終至於釀成大戰的慘劇;因而將目光轉向人的內心世界。他們更強調人的情感、意誌與信仰。尼采提出“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被認為是反省現代性的非理性主義思潮興起的宣言書。20世紀初,以柏格森、倭鏗等人為代表的生命哲學,強調直覺、“生命創化”與“精神生活”,風靡一時,是此一思潮趨向高漲的重要表征。非理性主義雖不脫唯心論的範圍,存在自身的缺失,但是,“柏格森哲學是西方文化的一種自我反省”。[3]它對西方現代性的反省,仍有自己的合理性。

新文化運動與歐戰相輔而行,它不可能不受歐洲社會文化思潮變動的影響。新文化運動如何接受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最終轉向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術界已有係統的研究,人多耳熟能詳;但它與反省現代性思潮的關係如何,迄今尚付闕如。事實上,忽略了後者,我們對於包括新文化運動在內,20世紀初年中國社會文化思潮變動的理解與把握,就不可能是準確的。作者對於反省現代性思潮之東漸已有專論,[4]本文擬以陳獨秀為中心,進一步探討新文化運動與反省現代性。

[1] 轉引自艾愷:《最後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代化的兩難》,7頁。

[2] [美]馬文·佩裏主編:《西方文明史》,下卷,454~455頁。

[3] 胡秋原:《西方文化危機與二十世紀思潮》,340頁。

[4] 參看拙文:《歐戰前後國人的現代性反省》,載《曆史研究》,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