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遊心影錄》中第一文的下篇是《中國人之自覺》。《梁啟超年譜長編》強調說:“上麵之幾篇文章裏麵最要緊的是第一文的下篇——《中國人之自覺》,因為讀了這篇文章可見先生思想見解轉變之跡,和對於將來政治社會等問題的主張。”[1]“中國人之自覺”,茲事體大,這個標題顯然不是信手拈來,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它反映了梁啟超對戰後中國走向的整體性思考。所以,梁啟超一方麵說,以上諸節“我都是信手拈來,沒有什麽排列組織”,同時卻又強調:“但我覺得我們因此反省自己從前的缺點,振奮自己往後的精神,循著這條大路,把國家挽救建設起來,決非難事”。說得又如此自負。[2]毫無疑義,所謂“中國人之自覺”,首先反映的是梁啟超本人的“自覺”。研究梁啟超晚年思想不能不關注《歐遊心影錄》;但是,關注此文,於其“自覺”二字的深意,卻不能無所措意。

梁啟超是個於社會思潮變動感覺敏銳的人。辛亥革命後,民國雖立,但徒具虛名,人多彷徨,有初歸自然複入樊籠之感。梁啟超自海外歸國不久,即深感思想界之沉悶,以社會缺乏深刻敏銳的思想為憾。1913年他在《述歸國後一年來所感》中就指出:“或曰,今中國無思潮,吾不敢謂然也。然大多數人之所懷想,大率浮光掠影,無深刻銳入之思”,“吾無以狀之,狀以浮淺而已”。[3]所以,他有一個願望,能“察現今世界大勢所趨”,“為國民謀樹思想上之新基礎”。[4]“自覺”或叫“國民自覺”概念的提出,當視為梁啟超思想上渴求超越現狀愈形強烈的一個重要表征。

“自覺”一詞雖是“五四”前後十分流行的用語,但就梁啟超而言,他在民初強調“國民自覺”這一概念,最早卻是在1915年。是年,他在《敬舉兩質義促國民之自覺》一文中說:“凡能合群以成國且使其國卓然自樹立於世界者,必其群中人具有知己知彼之明者也。若是者,無以名之,名之曰國民自覺心。”國民而能自覺,有待國中士君子的指導,而後者“其眼光一麵須深入國群之中,一麵又須常超出於國群以外,此為事之所以至不易也”。[5]這裏,梁啟超不僅指出了所謂“國民自覺”,乃是指國民了解本國與世界,並在中外對比中具有“知己知彼之明”,而不至於陷於一偏,即盲目自大或妄自菲薄;而且,還強調了這首先有賴於有識之士具備深遠的世界視野。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梁啟超對“國民自覺心”的強調與他對其時歐戰的關注是直接聯係在一起的。他說,“此次大戰予我以至劇之激刺”。[6]“吾儕對於此次歐戰之研究,一方麵可以得最濃厚之興味,一方麵可以助長極健實之國民自覺心。其不容以隔岸觀火之態出之也明矣”。[7]1914年歐戰初起僅旬日,梁啟超即決心著《歐洲戰役史論》一書,並於十日後脫稿。隨後複在報上開辟“歐戰蠡測”專欄,同時接受中華書局之請,編成《時局小叢書》第1集10種出版,以助國人更好地了解歐戰及時局。梁啟超業已敏感到歐戰將成為世界曆史的轉變點,他在《大中華發刊辭》中寫道:“今也機括一弛,形勢迥異疇曩。歐洲戰爭中或戰爭後,吾國必將有大變……”[8]同時,在《歐戰蠡測·小敘》中又寫道:“自茲以往,新時代行將發生,舉一切國家社會之組織,皆將大異乎其前……而戰後之狂潮,勢必且坌湧以集於我。”“宜如何恐懼修省以應大變,此尤早作暮思所當有事。”[9]

1917年底,梁啟超受安福係排擠,結束政治生涯。翌年,歐戰告終,他在給女兒的信中說:“吾度此閑適之歲月,恰僅一年,歐戰既終,逼使我不複能自逸,今當西遊。”[10]這不僅反映了他遊歐的急切心情,更主要是說明了,梁啟超遊歐絕非一時心血**,而是謀定而後動的一種決策。他希望通過對戰後歐洲的實地考察,近距離感受西方社會文化思潮的變動,真正做到知己知彼,以便為國人的自覺,也為自己今後的道路,尋得一個新的方向。所以,是年12月27日,即登輪赴歐的前一晚上,他與幾個朋友“談了一個通宵,著實將從前迷夢的政治活動懺悔一番,相約以後決然舍棄,要從思想界盡些微力”,並自謂“這一席話要算我們朋輩中換了一個新生命了”。[11]而好友張東蓀也一再致書提醒抵歐的梁啟超諸人:“公等此行不可僅注視於和會,宜廣考察戰後之精神上物質上一切變態,對於目前之國事不可太熱心,對於較遠之計畫不可不熟慮。”[12]梁啟超除了參與和會上的折衝樽俎外,先後遊曆了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瑞士、意大利、德國,與歐洲各界名流進行了廣泛接觸。“吾自覺吾之意境,日在醞釀發酵中,吾之靈府必將起一絕大之革命,惟革命產兒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數耳。”足見其耳聞目睹,心得良多。[13]現在我們知道他的所謂“革命產兒”,就是《歐遊心影錄》中提出的“中國人之自覺”。

然而,鄭振鐸在《梁任公先生》一文中竟是這樣說:“(歐遊歸國)他自己曾說起對於此行的失望,第一是外交完全失望了,他的出國的第一個目的,最重大的目的,已不能圓滿達到;第二是他‘自己學問,匆匆過一整年,一點沒有長進’。在這一年中,真的,他除了未完篇的《歐遊心影錄》之外,別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寫;而到了回國以後所著作、所講述的仍是十幾年前《新民叢報》時代,或第一期的著述時代所注意、所探究的東西,一點也沒有什麽新的東西產生。此可見他所自述的一年以來‘一點沒有長進’,並不是很謙虛的話。”[14]鄭振鐸沒有真正理解梁啟超,他的判斷全然不對。和會上中國外交的失敗,固然令梁啟超失望,但這不是他個人所能改變的,而他最早將外交失敗的訊息傳回國內,從而促進了五四運動的爆發,正功不可沒。梁啟超自謂“沒長進”,應視為自謙的話。《歐遊心影錄》內含8篇文章,其中尤其以《歐遊中之一般觀察及一般感想》上下篇,即《大戰前後之歐洲》與《中國人之自覺》,內容最為重要。前者包括“人類曆史的轉捩”、“社會革命暗潮”、“學說影響一斑”、“思想之矛盾與悲觀”、“新文明再造之前途”、“物質的再造及歐局現勢”等11節;後者則包括“世界主義的國家”、“中國不亡”、“階級政治與全民政治”、“盡性主義”、“思想解放”、“社會主義商榷”、“國民運動”、“中國人對於世界文明之大責任”等13節。文中梁啟超不僅生動報告了戰後歐洲社會及思潮的變動,而且提出了“中國人之自覺”,即自己關於中國何去何從的思考,這是何等重大的時代課題!一年中他是沒有寫別的文章,但《歐遊心影錄》所提出的問題與思考,發人深省,影響深遠,其價值絕非多少篇文章所能相抵的。事實上,歐遊成為了梁啟超晚年思想變動的轉捩點,《歐遊心影錄》也成為了後人研究歐戰前後中西方社會思潮變動及其梁啟超本人思想最重要的文獻之一。以為歸國後梁啟超的著述都了無新意,不出《新民叢報》的範圍,自然更是謬以千裏了。

要言之,民初的梁啟超渴望國人在思想有所超越,而從歐戰初強調要培育“國民之自覺心”,到歐戰後明確提出“中國人之自覺”,梁啟超又是如此執著地將自己的“自覺”(自然也包括他認為中國人應有的“自覺”)與歐戰聯係在一起。因之,關注歐戰,從梁氏強調的“自覺”二字切入,應是解讀《歐遊心影錄》與梁啟超歸國後思想取向的一個重要視角。不過,本文僅考察歐戰後梁啟超的文化“自覺”,而不涉及他對中國問題的整體性思考。

[1]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895頁。

[2]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23),35頁。

[3] 梁啟超:《述歸國後一年來所感》,見《飲冰室合集·文集》(31),26頁。

[4] 梁啟超:《五年來之教訓》,見《飲冰室合集·專集》(32),148頁。

[5] 梁啟超:《敬舉兩質義促國民之自覺》,見《飲冰室合集·文集》(33),41頁,中華書局,1936。

[6] 梁啟超:《歐洲戰役史論·第二自序》,見《飲冰室合集·專集》(30),1頁。

[7] 梁啟超:《歐戰蠡測·小敘》,見《飲冰室合集·文集》(33),12頁。

[8]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33),81頁。

[9] 梁啟超:《歐戰蠡測·小敘》,見《飲冰室合集·文集》(33),12頁。

[10]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873頁。

[11] 同上,874頁。

[12] 同上,893頁。

[13]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881頁。

[14] 夏曉虹編:《追憶梁啟超》,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