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雖肇端於1915年9月《青年》雜誌的創刊,但它真正得以發舒,並進而掀起洪波巨瀾,卻是始於1917年初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並將陳獨秀諸人及《新青年》引進學校。“五四”前的蔡元培,沒有直接介入新舊派的論戰,甚至也沒有發表過直接表態支持新文化運動的文章;但他卻頂住了舊勢力攻擊所謂“覆孔孟、鏟倫常”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勇敢地保護了陳獨秀諸人。人所周知的蔡元培著名的分別致《公言報》和林琴南的公開信,以及他為保護陳獨秀不惜拍案而起,反映了這一點。陳獨秀說:“蔡先生自任校務以來,竭力擴充,而各方麵之阻力亦日大,如安福俱樂部當權時,即無日不思與北大反對,蔡先生之精神力用之於對付反對者三分之二;用之於整理校務者,僅三分之一耳。”[1]胡適也說,自己在北大得到了蔡校長的大力支持:“他是一偉大的領袖,對文學革命發生興趣,並以他本人的聲望來加以維護”,[2]同樣反映了這一點。也惟其如此,梁漱溟以下的論斷便自有其合理性:“所有陳、胡以及各位先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畢必能作;然他們諸位若沒有蔡先生,卻不得聚攏在北大,更不得機會發舒。聚攏起來而且使其各得發舒,這畢竟是蔡先生獨有的偉大。”[3]足見,“五四”前的蔡元培,其主要的貢獻之一,便在於充當了新文化運動的庇護人。

值得注意的是,1920年初蔡元培在《新青年》上發表了著名的短文《洪水與猛獸》。他將新思潮即新文化運動形象地比作洪水,將軍閥比作猛獸,以為中國現狀可算是洪水與猛獸鬥,“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服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胡適在發表是文的“附記”中強調,這是“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許多人要說而不能說的意思”。[4]羅家倫則稱之為“光芒萬丈的短文”。[5]筆者以為,是文公開號召支持新思潮以反對軍閥,固屬難能可貴;但它以洪水比喻新思潮的“洪水”論,同樣值得重視。在蔡元培看來,新思潮似滔滔洪水,來勢勇猛,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同時,猶如水源太旺了,泛濫岸上,難免衝毀了田廬。對付洪水,禹用導法,使歸江河,結果不但無害,且得灌溉之利。對於新思潮,也不能湮,隻能導,令其自由發展,自然有益而無害。蔡元培的“洪水”論,耐人尋味:既將新思潮比作洪水,他實際上便是預設了它難免有自己誤區的前提;強調“來幫同疏導洪水”,很顯然,他也不單是強調支持新思潮的自由發展,而是同時強調了積極引導的必要性。要言之,強調對新思潮即新文化運動要加以積極正麵的引導,這是蔡元培“洪水”論的根本取向;從整體上看,它是“五四”後蔡元培推進新文化運動發展策略轉變的重要思想表征。

“五四”後的蔡元培接連發表了諸如《新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何謂文化》、《東西文化結合》等一係列的文章與演講,就新文化運動如何進一步健康發展,直抒胸臆。這表明,蔡元培的角色正悄然發生了變化,即由庇護人進而轉變為積極和正麵引導新文化運動的“疏導洪水”者了。“五四”後,蔡元培對“洪水”即新文化運動的“疏導”,主要表現有三:

其一,尖銳批評新文化運動的流弊。蔡元培對新文化運動有崇高的評價,以至於將之與歐洲的文藝複興相提並論。例如,他在舊金山中國國民黨招待會上演講,說:歐洲文藝複興始於但丁的文學,“今中國之新文化運動,亦先從文學革命入手。陳獨秀、胡適、周作人、錢玄同諸氏所提倡之白話文學,已震動一時。吾敢斷言為中國文藝中興之起點”。[6]至於他親自為胡適的《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作序,予以高度評價,大力推薦,如何有力地提升了作者的聲望,更是人所盡知。但是,這一切並不影響他尖銳批評新文化運動存在的流弊。1919年12月蔡元培在《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一文中指出:文化運動已成時髦,“解放嗬!創造嗬!新思潮嗬!新生活嗬!在各種周報上,已經數見不鮮了”。但是,人們若不能超越利害,保持平和的心態,單憑個性的衝動,環境的刺激,而投身新文化運動的潮流,必然會出現三種流弊:一是言行不一。看得明白,責備別人也很周密,但是,“到了自己實行的機會,給小小的利害絆住,不能不犧牲主義”;二是假公濟私。“借了很好的主義作護身符,放縱卑劣的欲望”;三是偏激與急功近利。“想用簡單的方法,短少的時間,達到他的極端的主義”。他強調,上述三種流弊,事實上已經發生了:“這三種流弊,不是漸漸發見了麽?一般自號覺醒的人,還能不注意麽?”為此,蔡元培呼籲“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以便“引起活潑高尚的感情”,[7]使文化運動得以健康發展。

其二,不讚成簡單否定舊文化,主張對複雜的文化問題,應持分析的態度。陳獨秀諸人不乏批判舊文化的勇猛氣概,但他們強調新舊不兩立,主張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全盤否定傳統,不免失之簡單化。蔡元培對此不以為然,主張對複雜的文化問題,應持分析的態度,反對絕對化。他指出:“我們既然認舊的亦是文明,要在它裏麵尋出與現代科學精神不相衝突的,非不可能。”例如,孔子強調因材施教,“可見他的教育,是重在發展個性”;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就是經驗與思想並重的意義”;所謂“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多見闕殆,慎行其餘”,“這就是試驗的意義”。[8]蔡元培主張白話文,他曾指示北大平民學校中學班,“國文全練習白話文”。[9]但是,他並不認為一定要絕對排斥文言文。他在女高師講演說:“我敢斷定白話派一定占優勝。但文言是否絕對的被排斥,尚是一個問題。照我的觀察,將來應用文,一定全用白話。但美術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10]他在另一處又說:“我信為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11]同樣,蔡元培全力支持新文學,但相信舊文學也有自己不容否定的價值:“舊文學,注重於音調之配置,字句之排比,則如音樂,如舞蹈,如圖案,如中國之繪畫,亦不得謂之非美術也。”[12]他既熱心地為沈尹默的新體詩集作序,同時也不讚成“青年抱了新體詩的迷信,把古詩一筆抹殺”,[13]故同樣樂於為浦瑞堂的《白話唐人七絕百首》作序。蔡元培主張對新舊文化問題持更加冷靜、平和與客觀的分析態度,於此可見一斑。

其三,反對民族虛無主義,主張東西文化結合。陳獨秀等人認中西文化乃新舊關係,水火不相容,故多反對中西文化調和。陳獨秀說,“但或是用中國的老法子,或是改用西洋的新法子,這個國是,不可不首先決定。若是決計守舊,一切都應該采用中國的老法子”;“若是決計革新,一切都應該采用西洋的新法子”。[14]他們實際是主張“西化”,而全盤否定了固有文化。蔡元培不讚成陳獨秀等人的上述觀點,他雖然肯定“我國現正在輸入歐化時代”,[15]但又認為,一個民族的文化發展固然需要吸收外來文化的營養,歸根結底,卻必須“以固有之文化為基礎”;所以,民族虛無主義不足取。他說:“鄙人對於中國之將來,全抱樂觀。”假以時日,“中國文化,必可以與歐洲文化齊等,同樣的有貢獻於世界”。[16]其時,歐戰進一步暴露了西方文明的弱點,梁啟超等因之強調當重新審視東西文化,實現東西文化融合;但卻遭到了胡適諸人的指斥,以為是歐戰重新喚起了東方人的傲慢心。蔡元培對此也不以為然,卻樂於引梁啟超為同調。他說,戰後的歐洲思想界反省自身文化的弱點,許多學者轉而向東方文化尋求幫助,是客觀的事實。“東西文化交通的機會已經到了。我們隻要大家肯盡力就好”。[17]他要求北大國學研究所:“我們一方麵注意西方文明的輸入;一方麵也應該注意將我們固有文明輸出”,對此必須“格外留心”。[18]其時胡適雖熱衷於國故整理,但他強調整理的目的乃在於發現“國渣”,而非發現“國粹”。可是,蔡元培卻不這樣看,相反,他高度評價整理國故,強調胡適諸人的工作本身,恰已成為了實現東西文化結合的典範。他說:東西文化結合“必先要領得西洋科學的精神,然後用它來整理中國的舊學說,才能發生一種新意識。如墨子的名學,不是曾經研究西洋名學的胡適君,不能看得十分透徹,就是證據”。[19]蔡元培對陳、胡諸人的觀點不認同,是善意的,本身即蘊涵著積極的引導,是顯而易見的。

蔡元培為人謙和,卻不失原則。陳獨秀說:“一般的說來,蔡先生乃是一位無可無不可的老好人;然有時有關大節的事或是他已下決心的事,都很倔強的堅持著,不肯通融,雖然態度還很溫和;這是他老先生可令人佩服的第一點。”[20]他於陳、胡諸人知之深,愛之切,故不妨礙批評。其上述“疏導”,高屋建瓴,對新文化運動發展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不妨以個性極強的陳獨秀為例。蔡元培曾批評陳獨秀簡單否定宗教有失偏頗;陳初不以為然,但最後還是誠懇地承認了自己不對(下文將談到)。此外,原本簡單否定舊文化的陳獨秀,後來也還是接受了上述蔡元培的觀點:借科學方法研究中國的舊學說,可以發現新的價值。陳獨秀說:“經、史、子、集和科學都是一種教材,我們若是用研究科學底方法研究經、史、子、集,我們便不能說經、史、子、集這種教材絕對的無價值。我們若是用科學究讀經、史、子、集底方法習科學,徒然死記幾個數、理、化底公式和一些動、植、礦物底名稱,我們不知道這種教材底價值能比經、史、子、集高得多少?”[21]

“五四”後蔡元培轉向正麵積極“疏導”新文化運動,主要原因有二:其一,“疏導洪水”,勢有必然。經五四運動的洗禮,後期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已成燎原之勢,勢既不可當,庇護也不再需要;但是,與此同時,由於它很快趨向與社會改造的實際運動相結合,先前存在的過於激烈、片麵性和情緒化的傾向,就不免愈顯突出和不合時宜。如何引導新文化運動進一步健康發展,自然成了新的課題。這就是蔡元培何以要反複提醒人們:“文化不是簡單的,是複雜的;運動不是空談,是要實行的”[22]原因了。其二,則是下文將談到的,蔡元培同樣受到歐戰後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的影響,他主張積極吸納其合理的內核,以謀對新文化運動補偏救弊。所以,“五四”後蔡元培“洪水”論的提出和他轉向正麵積極引導新文化運動,既是其時各種思潮融匯的產物,同時也反映了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與深化。

[1]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354頁。

[2] 胡適口述,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162頁。

[3]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6卷,348頁,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4] 蔡元培:《洪水與猛獸》,載《新青年》,第7卷第5號,1920-04。

[5] 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8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

[6]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62頁。

[7]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61頁。

[8]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50頁。

[9]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473頁。

[10]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58頁。

[11] 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曆》,見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233頁。

[12]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33頁。

[13] 同上書,400頁。

[14] 陳獨秀:《獨秀文存》,152頁。

[15]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261頁。

[16]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484、62、343頁。

[17]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411頁。

[18]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94~95頁。

[19]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50~351頁。

[20] 林茂生等編:《陳獨秀文章選編》(下),640頁。

[21] 林茂生等編:《陳獨秀文章選編》(中),74頁。

[22]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