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元培與陳獨秀珠聯璧合,共同推進新文化運動之前,二人的思想進路,同中有異。這一點,是我們理解前者在新文化運動中個性獨具的重要切入點。

1912年7月,蔡元培辭去教育總長,留學德國。在歐期間,他先後參與發起組織世界社、華法教育會等。包括稍後的留法儉學會在內,這些團體的目的都在於“相與致力於世界之文化”,“俾青年子女,得吸收新世界之文明,而進益於社會”。[1]蔡元培經曆過戊戌政變,深感康、梁的失敗,歸根結底,端在不先培養革新人才,而欲借少數人成事,故堅信致力於人才培養之教育,乃是救國之不二法門。[2]1916年9月,教育總長範源濂邀蔡元培歸國出長北京大學,不少友人以為北大腐敗,不足與為,力勸婉拒;但他深思之後,仍毅然應命。他在致友人信中說:“在弟觀察,吾人苟切實從教育著手,未嚐不可使吾國轉危為安。而在國外所經營之教育,又似不及在國內之切實。”[3]足見其著眼點,仍在看重教育。曆史證明,蔡元培是對的,他抓住了曆史的機遇。

與此同時,陳獨秀以自己獨特的思考,同樣也抓住了曆史的機遇。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後,他先亡命上海,次年應章士釗之邀,至日本助其編輯《甲寅》雜誌。陳獨秀一度思想消沉,但終在李大釗激勵下,決心重新奮起。他對汪孟鄒說:“讓我辦十年雜誌,全國思想都全改觀。”[4]第二年,他果然創辦了《青年》雜誌,開創了思想界的新紀元。有趣的是,蔡元培與陳獨秀不約而同,都曾撰文反思“袁世凱現象”,以為它反映了國人集體無意識中的思想痼疾。但前者強調,“振而起之,其必由日新又新之思想,普及於人人,而非恃一手一足之烈”。[5]這自然舍教育莫由;後者則強調,“吾國思想界不將此根本惡因鏟除淨盡,則有因必有果”。新青年“勿苟安,勿隨俗,其爭以血刃鏟除此方死未死餘毒未盡之袁世凱一世,方生未死,逆焰方張之袁世凱二世,導吾可憐之同胞出黑暗而入光明!”[6]這自然是端在辦雜誌,以訴諸激烈的思想批判和輿論宣傳。陳獨秀所謂“讓我辦十年雜誌,全國思想都全改觀”,其命意也在於此。

由上可知,發展新思想新文化,是蔡元培與陳獨秀的共同目標,差異隻在策略與路徑有別。然而,兩人一經聯手,差異恰成互補,浸成珠聯璧合。蔡元培到京後,經湯爾和推薦,並在讀過《青年》雜誌後,決然聘請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後者最初不想受聘,“說要回上海辦《新青年》”。蔡元培勸他“把《新青年》雜誌搬到北京來辦”,[7]他才答應就任。前者的高明,於此可見一斑。《青年》雜誌借北大的平台,從此愈益發舒,類多能言;但是,人們似乎又忽略了問題還有更為重要的另一麵,即蔡、陳聯手,依托北大,從此奠定了新文化運動發展全新的格局:蔡元培“主內”,將北大改造成了新文化運動強大的策源地;陳獨秀“主外”,借《新青年》“橫掃”舊思想舊文化,為北大及全國新教育的發展創造了日益改善的外部環境。二者相輔相成,並行不悖,最終助益於推動“全國思想都全改觀”宏大目標的實現。需要強調指出的是,此一格局的成立,還有賴於蔡元培的智慧:他提出的“思想自由原則”、“兼容並包主義”和教員“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的法則,[8]為其提供了有力的學理依據。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便不難理解在新文化運動中,蔡元培的獨具個性,集中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集中精力將北京大學改造成了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和示範區。

蔡元培既相信對於培養新人才和建設新文化而言,出長北大較之境外辦學,將更切實可行,他自然集中精力改革北大。蔡元培赴任不到兩周,就致函吳稚暉說:“北京大學雖聲名狼藉,然改良之策,亦未嚐不可一試……改良之計劃,亦擬次第著手。”[9]這裏,“改良之策”的核心精神,就是他所謂的留德多年,“考察頗詳”的歐洲教育界“思想之自由,主義之正大”,亦即他所認同的《新青年》雜誌宣傳的主義:科學與民主。此核心精神在北大改革的展開過程中,其犖犖大者,表現如下:

其一,明確學校改革的新文化方向。蔡元培到校後,首先發表陳獨秀為文科學長,這實際上是有力地宣示了學校改革的新文化方向。馮友蘭說:“在蔡先生的領導下,北大的這種局麵是有方向的,有主流的,那就是新文化運動”。“蔡先生到北大首先發表的是聘請陳獨秀為文科學長,就明顯地支持了這個方向,確定了這個主流。在這個布告一發表,學生們和社會上都明白了,有些話就不必說了,都不言而喻了”。[10]鄭天挺也有同感,他說:“蔡先生一到北大,就請全國側目的提倡新文化運動的陳獨秀作文科學長(相等於文學院院長);這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學說新興起,蔡先生就請中國第一個介紹相對論的夏元瑮作理科學長。這種安排,震撼了當時學術界和教育界,得到學生的歡呼擁護。”[11]隨後,胡適、李大釗、魯迅等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陸續受聘到校,北大改革的新文化方向,自然愈顯鮮明。蔡元培事後回憶說:“自陳獨秀君來任學長,胡適之,劉半農、周豫才、周豈明諸君來任教員,而文學革命、思想自由的風氣,遂大流行。”[12]其二,建立民主的學校管理體製。舊北大不脫京師大學堂的遺風,類衙門,一切校務由校長、學監主任等少數人專權,並學長也不得與聞。為打破專製的舊體製,蔡元培仿照歐洲大學,不僅恢複了學長的權限,而且設立評議會、各門教授會等分掌立法與事務,建立起了體現“教授治校”的現代學校民主管理體製。馮友蘭說:新的體製調動教授們的積極性,“他們在大學中有當家做主人的主人翁之感”。[13]顧頡剛也說,蔡元培以身垂範,尊重民意,平等待人,給學校帶來了民主新風:“一校之內,無論教職員、學生、仆役,都覺得很親密,很平等的。”[14]其三,廓清混資格準備做官的陳腐思想,樹立研究學問的新學風。蔡元培強調,“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15]為此,他不僅大力聘請名師,改革課程,提倡開闊視野,融合中西,而且注重通過營造良好的校風,陶冶學生的性情,培養完全的人格。蔡元培在一次開學典禮上說:“研究學理,必要有一種活潑的精神,不是學古人‘三年不窺園’的死法能做到的,所以,本校提倡體育會、音樂會、書畫研究會等,來涵養心靈。大凡研究學理的結果,必要影響於人生。儻沒有養成博愛人類的心情,服務社會的習慣,不但印證的材料不完全,就是研究的結果也是虛無。所以,本校提倡消費公社、平民講演、校役夜班與《新潮》雜誌等,這些都是本校最注重的事項,望諸君特別注意。”[16]蔡元培所言,似未超出今天常說的“德智體美全麵發展”的範圍;但實際上,他強調從事學術研究需要“涵養心靈”,“養成博愛人類的心情,服務社會的習慣”,此種見解之深沉博大,對於浸染過多功利色彩的當今中國大學而言,仍是一種重要的啟迪。

蔡元培的改革卓有成效,北京大學麵目一新,不僅成為了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而且成為了新文化最重要的示範區,影響深遠。顧頡剛說:“北大一天天地發皇,學生一天天的活潑,真可以說進步像飛一般快,一座舊衙門經蔡先生一手改造竟成為新文化的中心。”[17]馮友蘭則將蔡元培領導下的新北大形象地比作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座燈塔”,以為她“使全國的人們看見了光明,認識了前途,看清了道路,獲得了希望”。[18]他強調的顯然是對全國的示範意義。這在梁漱溟,則叫開風氣之先,他說:“五四”時期,“那新風氣,就是喜歡談思想,談學術。報紙競出副刊(如《學燈》之類),人們競著結學社,出叢書,競著辦大學,請外國學者來中國講學等等。始於文學、哲學,而歸於社會問題、政治、經濟。這種風氣,怕無人能否認是自北大發動;而北大之所以如此,則民六以後蔡先生來主持的結果也”。[19]對於蔡元培改革北大的曆史地位,著名的五四運動史專家周策縱的見解,十分精辟,他說:“蔡元培在國立北京大學由1917年(蔡於1月4日就職)開始推動的各種改革,其在‘五四運動’發揮的重要性,不下於陳獨秀之創辦《新青年》。”[20]將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與陳獨秀創辦《新青年》相提並論,既是肯定了前者的一大貢獻,同時也從一個重要的方麵,指出了他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個性獨具。

第二,提出“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思想主張,為新文化運動指明了思想解放應有和更高的境界。

1918年11月蔡元培在《〈北京大學月刊〉發刊詞》中,最早提出了這一思想主張。他指出,“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各國的大學,無不學派林立,相反相成,如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之理想派與寫實派,經濟學之幹涉論與放任論,倫理學之動機論與功利論,等等,“常樊然並峙於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中國承千年學術專製傳統,喜歡一道同風,故外界對北大兼開中西課程,大驚小怪,實屬誤解。月刊的發布當有助於校外讀者,“亦能知吾校兼容並收之主義,而不至以一道同風之舊見相繩矣”。[21]次年3月他在《致〈公言報〉函並答林琴南函》中,對自己的主張又作了進一步概括:“對於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22]由於這封著名的公開信影響巨大,蔡元培的這一思想主張,也不脛而走。很顯然,在蔡元培看來,“思想自由”與“兼容並包”是一個體用統一的有機體。前者乃天賦之人權,人人得以捍衛之權利,為原則、前提,即為體。故他強調,“個人思想之自由,則是臨之以君父,監之以帝天,囿之以各種社會之習慣,亦將無所畏葸而一切有以自申”;[23]後者乃就個人對他者而言,為應然的主義與價值取向,即為用。它表現為對他人“思想自由”權利的尊重和對其思想主張的寬容,因為“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當然,這並不意味著蔡元培主張無原則的新舊調和,因為他說得明白:“無論為何種學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24]這即是說,包容的前提是在現代社會的層麵上,仍不失其存在價值的思想與主張。“思想自由”並非鼓勵謬種流傳,所以他強調研究學問的“勇敢性質”,必須“由科學所養成”。[25]蔡元培對不聽勸告,一味攻擊辜鴻銘、劉師培的新潮派學生說:“我希望你們學辜先生的英文和劉先生的國學,並不要你們也去擁護複辟或君主立憲”,固然說明了這一點;他請巴黎華法教育會的同人幫助推薦法國專家來校講學,“要求其資格第一條就是‘新黨’,還有一條是‘熱心教授中國人,而不與守舊派接近者”,[26]同樣也說明了這一點。

北大改革的成功與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理念分不開。蔡元培領導下的北大,不僅兼容了像陳獨秀、胡適與辜鴻銘、劉師培這樣新舊派的人物,而且兼容了不同學派的傑出學者。鄭天挺說:“過去中國學術上流派很多。經學有今古文學派的不同,蔡先生同時聘請了今文學派的崔適……,也聘請了古文學派的劉師培;在古文字訓詁方麵,既有章炳麟的弟子朱希祖、黃侃、馬裕藻,還有其他學派的陳黼宸、陳漢章、馬敘倫;在舊詩方麵,同時有主唐詩的沈尹默,尚宋詩的黃節,還有宗漢魏的黃侃;在政法方麵,同時有英美法係的王寵惠,也有大陸法係的張耀曾。其他學科,同樣都是不同學派兼容並包。”[27]此外,在課程建設上,則是兼容了中西。1922年蔡元培曾指出,北大曆史可分三期:開辦至1912年為第一期,辦學方針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學校重舊學,西學“很有點看作裝飾品的樣子”;1912年至1917年為第二期,國體初更,百事務新,“大有完全棄舊之慨”學校重西學,雖然“也還是販賣的狀況”,中學卻“退在裝飾品的地位了”;1917年至今為第三期,學校不僅注重學術研究,“課程一方麵,也是謀貫通中西”,即是真正體現了中西方文化的兼容並包。[28]

論者常謂,在當時陳腐的舊北大,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思想主張,明顯是為陳獨秀等新文化的力量張目。這自然是對的,但是,若僅僅停留於此,便未免低估了它的意義。盡管蔡元培反複強調這是大學的通例和自己辦學的理念,但實際上,它的意義超出了校園的範圍,強調的乃是現代社會的普世價值。黃侃說:“餘與孑民誌不同,道不合,然蔡去,餘亦決不願留,因環顧中國,除蔡孑民外,變無能用餘之人。”[29]其言耐人尋味。不僅如此,比較胡適與蔡元培對其時思想界分歧的不同態度,將更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一點。

胡適明確反對蔡元培的思想主張,他致信陳獨秀說:“蔡老先生欲兼收並蓄,宗旨錯了。”[30]由此可知,他雖是自由主義者,對思想界的分歧,卻缺乏包容的雅量,原來並不足奇。歐戰前後,歐人反省社會文化危機,現代社會思潮因之發生了深刻的變動。其主要取向有二:一是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主張社會主義;二是反省現代性,即表現為以柏格森、倭鏗的生命哲學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興起。後者反映了自19世紀末以來,西方理性主義進一步衰微和西人對自身文化的深刻反省。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固不待言,後一思潮緣梁啟超諸人的宣傳,尤其是杜威、羅素、杜裏舒諸人先後來華講學,不僅也傳到中國,且在“五四”前後形成了不小的熱潮。[31]胡適既不讚成馬克思主義,對後者也深閉固拒。他在《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中,有意貶抑柏格森學說的價值。他說,柏格森的所謂“直覺”,無非源於經驗,這是包括杜威在內許多學者多已言及的事,足見其學說近於“無的放矢”了。胡適刻意將柏格森為代表的“反理智主義”,列為“晚近”的“兩個支流”之一。他說:“我也知道‘支流’兩個字一定要引起許多人的不平。”[32]實際上,柏格森哲學在其時享有崇高的學術地位。羅素在他的名著《西方哲學史》中,對柏格森有很高的評價,稱他是“本世紀最重要的法國哲學家”。[33]英國學者彼得·沃森則在其《20世紀思想史》中強調說:“柏格森很可能是20世紀頭10年最被人們理解的思想家,1907年後,他無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思想家。”[34]有趣的是,時胡適的老師杜威正在華講學,專有一講介紹當今世界三位重要的哲學家,其中一位便是柏格森。足見胡適的意見有失褊狹。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對陳獨秀說:“若倭鏗來,他每有一次演說,我們當有一次駁論。”[35]胡適對梁啟超、梁漱溟在自己的著作中宣傳歐洲思想界反省現代性的觀點,也十分不滿,前者明明在《歐遊心影錄》中聲明“讀者切勿誤會,因此菲薄科學。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36]他卻將鼓吹“科學破產”的帽子強加在了後者的頭上,強調梁啟超無非謠言惑眾。[37]梁啟超請趙元任為羅素翻譯,胡適私下卻“警告”後者,“不要被該黨利用提高其聲望”。[38]對於梁漱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提出著名的世界文化“三種路向”說,胡適的批評也有欠厚道。[39]

蔡元培也是位自由主義者,但相較之下,卻是另一種氣象。他同樣不讚成馬克思主義,但卻支持北大學生成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甚至親臨成立大會致辭。他自1913年留學德國後,很快便注意到了歐洲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之消長,尤其是柏格森生命哲學的興起(下文將具體談到)。出任北大校長後,蔡元培利用訪歐機會,曾登門拜訪了倭鏗(本想同時拜訪柏格森,未成)。他邀請柏格森與倭鏗講學雖未成,卻促成了倭鏗推薦自代的杜裏舒來華講學。對於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他完全取開放的態度,積極去迎受它。他不僅自己節譯有柏格森的《玄學導言》,而且在《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長文中對柏格森哲學有相當篇幅的介紹,並極力推薦柏格森與倭鏗共同的學生張君勱介紹他們的學說:“他要是介紹兩氏的學說,必可以與眾不同。”如前所述,[40]蔡元培對年輕胡適的提攜,人所共知;與此同時,他對梁啟超、梁漱溟同樣坦誠相待。他與梁啟超合作組織“講學社”,專門負責聘請西方學者來華講學。所請杜威、羅素、杜裏舒三人,不僅彼此學說各異,蔡元培本人對此也不盡認同,但是,他都一視同仁,盛情接待。[41]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這篇長文中,蔡元培不僅對備受胡適等人責難的梁漱溟的觀點作了具體的介紹,而且以這樣的一段話,作為長文的結束語,尤具深意:“梁氏所提出的,確是現今哲學界最重大的問題;而且中國人是處在最適宜於解決這個問題的地位……梁氏所下的幾條結論,當然是他一個人一時的假定,引起我們大家研究的興趣的。我所以介紹此書,就作為我這篇《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的末節。”[42]蔡元培未必讚成梁漱溟的觀點,但重要在於,他肯定了作者所提出的問題本身,“確是現今哲學最重大的問題”,具有助推動學術發展的重要價值。梁漱溟的成名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至今仍有重要的影響。足見當年蔡元培的遠見與寬容,不僅支持了年輕的學者,而且助益了中國學術的發展。

說到底,蔡元培強調“思想自由,兼容並包”,並不意味著一定要讚成或接受不同的觀點,而是強調要尊重思想的多元化和堅持學術發展的多樣性統一。因之,它不單是一種識見,同時也是一種胸懷。[43]陳獨秀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後感言》中,認為蔡元培在北大能做包容新舊派學者,實體現了最令人欽佩的品格:“這樣容納異己的雅量,尊重學術思想自由的卓見,在習於專製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有:這是他老先生更可令人佩服的第二點。”[44]而唐德剛在《胡適雜憶》中對胡適反對蔡元培的“兼容並包”主張,則作了這樣的評論:“胡先生由於牢固的科學觀而示人以不廣,他在中國新文化啟蒙運動史中,就難免退處於蔡先生之下了。在‘兼容並包’的啟蒙學風裏,孑民先生是置身於‘兼容’之上的,而適之先生則局處於‘並包’之下了。”[45]所言甚是。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筆者以為,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並包”,其意義超出北大,為新文化運動指明了思想解放應有和更高的境界。

第三,堅持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趨向在教育。

隨著“新文化運動”一詞在“五四”後出現,[46]新文化運動的發展不僅更加波瀾壯闊,且愈益越出思想文化的範圍,而與社會改造的實際運動相結合。與此相應,關於新文化運動進一步發展趨向問題的討論,也成為了時人關注的焦點。從總體上看,主要意見有三:其一,強調普及,主張擴大新文化運動的範圍。例如,蘇甲榮說:“普及乃是現代唯一的精神。若是不要普及,那麽,就沒有文化運動的可言。”“我們認定文化運動是普及民眾運動,不要當它是智識階級裏的交換智識。”[47]其二,強調提高,主張整理國故,提升學術。其代表人物是胡適。他在《新思潮的意義》中“指出新思潮的將來趨勢”,即是16個字:“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48]依其說法,“再造文明”是目的,“研究問題”與“輸入學理”是手段,新思潮的趨勢包括兩個方麵:研究社會人生問題與整理國故。由於在胡適眼裏,談政治雖然也是個選項,但為政治提供基礎的文藝思想卻是根本,所以,“整理國故”即倡導學術研究,實成了他所要指引的新思潮發展的真正方向。其三,強調超越新文化運動,主張轉向社會革命。這當以李大釗、陳獨秀為代表,他們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主張以俄為師,轉向社會革命。[49]

蔡元培的見解有不同,他堅持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趨向,當在教育。

早在留學期間,蔡元培就已認定教育是可大可久的救國事業,他所以決意歸國出任北大校長,也在於此。但值得注意的是,蔡元培在出掌北大之初,更將此一認識進一步提升到了經國大計的高度。他在愛國女校演講說:民國既已成立,改革目的已達,如大病已愈,不再有死亡之憂了,現在講愛國就不當提倡革命,而當提倡教育:“則欲副愛國之名稱,其精神不在提倡革命,而在養成完全人格。”[50]他甚至建議國民黨放棄“暴激行動”,轉向注重“國民教育”,主張從大多數國民入手,以待時機,“可為吾國民黨規臬”。[51]蔡元培實際上是將教育視為解決中國一切問題的根本出路,他說:“今之策國是者,莫不重教育;策教育,莫不謀普及。夫教育曷貴乎普及,豈不曰教育普及,則社會國家一切至重要至困難問題,根本上皆得解決也。”[52]如前所述,“五四”後蔡元培愈益自覺地轉向“疏導”新文化運動,倡言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趨向當在教育,自然更成為了他的重要著力點。蔡元培指出,據自己觀察,所謂五四運動喚醒國人,成效僅在一時,且“技止此矣,無可複加”。故欲國人“為永久的覺醒”,“則非有以擴充其知識,高尚其誌趣,純潔其品性,必難幸致”。[53]這長效機製的建立,端在教育。此期,蔡元培不僅喜歡反複提醒人們,文化是要實踐的,空談無補;而且強調說:在諸多的文化實踐中,唯有教育是基礎,是根本。道理很簡單,“要他實行,非有大多數人了解不可”。如何能做到這一點?“便是要從普及教育入手”。[54]所以,“從教育入手,去改造社會”,事半而功倍。歸根結底,是人們必須充分認識到:“隻有新興的一代能受到新型的教育,古老的文明才能獲得新生”。[55]

蔡元培所以不讚成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趨向是社會革命,除了不相信馬克思學說外,[56]還在於他認定政治不同於教育,無非是急功近利的無根之談,不足以為國家社會問題的解決從根本上奠定基礎。所以,他在《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中寫道:“政治問題,因緣複雜,今日見一問題,以為至重要矣,進而求之,猶有重要於此者。自甲而乙,又自乙而丙丁,以至癸子等等,互相關聯。故政客生涯,死而後已。今諸君有見於甲乙之相聯,以為畢甲不足,畢乙而後可,豈知乙以下之相聯而起者,曾無已時。若與之上下馳逐,則誇父逐日,愚公移山,永無躊躇滿誌之一日,可以斷言。此次世界大戰,德法諸國,均有存亡關係,罄全國勝兵之人,為最後之奮鬥,平日男子職業,大多數已由婦女補充,而自小學以至大學,維持如故。學生已及兵役年限者,間或提前數月畢業,而未聞全國學生,均告奮勇,舍其學業,而從事於軍隊,若職業之補充,豈彼等愛國心不及諸君耶?願諸君思之。”

至於強調普及以擴大新文化運動的範圍和胡適的主張“整理國故”,在蔡元培看來,二者無非都是教育發展中的應有之義,乃屬於第二個層麵的問題。所以,他說,“自大學之平民講演,夜班教授,以至於小學之童子軍,及其他學生界種種對於社會之服務,固常為一般國民之知識,若誌趣,若品性,各有所盡力矣。苟能應機擴充,持久不怠,影響所及,未可限量”。[57]“整理國故”是重要的,蔡元培指示北大國學研究所“格外留心”,說明它畢竟是少數學者的責任,與全國性的教育事業相較,不是同一層麵的問題。

在教育問題上,蔡元培主張普及與提高並行不悖;但考慮到中國高等教育畢竟剛剛起步,為數不多的大學生是國家急需的未來的棟梁,是“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而參加於世界學術之林者”之希望所在,故他更重視大學與大學生的作用。這也是“五四”後蔡元培苦口婆心勸導學生退出政治運動,以學業為重的原因所在。他在告全國學生書中說:“讀諸君十日三電,均以‘力學報國’為言,勤勤懇懇,實獲我心。自今以後,願與諸君共同盡瘁學術,使大學為最高文化中心,定吾國文化前途百年大計。”[58]

時人關於新文化運動發展趨向的各種主張,說到底,隻是兩種:擴展和深化新文化運動與超越新文化運動而轉向社會革命。諸家之言,不應等量齊觀,但無疑都有自己的合理性。人們盡可以批評蔡元培輕忽政治,不免有失幼稚;但是,僅就發展新文化運動本身而言,他強調,中國新文化的建設,歸根結底,有賴於新教育的普及與發展,卻是不磨之論。

緣上可知,蔡元培改革北京大學,使之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和示範區,主張“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為新文化運動指明了思想解放應有和更高的境界,終至堅持新文化運動的趨向在發展教育,他在新文化運動中的思想主張,一脈貫通,成一家之言。但我們還需指出:蔡元培將反省現代性的視角引入新文化運動,不僅愈顯個性,而且進一步豐富了新文化運動的內涵。

[1]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400頁;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16。

[2] 蔡元培在自傳中說:“孑民是時持論,謂康黨所以失敗,由於不先培養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數人取政權,排斥頑舊,不能不情見勢絀。此後北京政府,無可希望,故拋棄京職,而願身於教育雲。”(《蔡元培全集》,第3卷,320頁)

[3]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18頁。

[4] 轉引自唐寶林、林生茂:《陳獨秀年譜(1879—1942)》,65頁。

[5] 蔡元培:《對於送舊迎新二圖之感想》,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470頁。1916年,蔡元培與陳獨秀分別發表了《對於送舊迎新二圖之感想》、《袁世凱複活》(見氏著《獨秀文存》),評論“袁世凱現象”。

[6] 陳獨秀:《袁世凱複活》,見《獨秀文存》,89~90頁。

[7]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上),632頁,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8]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271頁。

[9] 同上書,10頁。

[10] 馮友蘭:《我所認識的蔡孑民先生》,見《三鬆堂全集》,第14卷,217頁。

[11] 鄭天挺:《蔡先生在北大的二三事》,見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191頁。

[12] 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經驗》,見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264頁。

[13] 馮友蘭:《三鬆堂自序》,見《三鬆堂全集》,第1卷,274頁。

[14] 餘毅:《悼蔡元培先生》,見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45頁。

[15]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191頁。

[16] 同上書,344頁。

[17] 餘毅:《悼蔡元培先生》,見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47頁。

[18] 轉引閔維方《以改革開放精神創建世界一流大學》,載《中國教育報》,2008-10-24。

[19]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6卷,75頁。

[20] [美]周策縱:《五四運動史》,65頁。

[21]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213~214頁。

[22] 同上書,271頁。

[23] 同上書,261頁。

[24]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271頁。

[25]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191頁。

[26] 曾建:《蔡孑民先生的風骨》,見陳平原、鄭勇編:《追憶蔡元培》(增訂本),1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通訊·蔡孑民李石曾兩先生報告書》,載《旅歐雜誌》,第22期,1917-08-15。

[27] 鄭天挺:《蔡先生在北大的二三事》,見蔡建國編:《蔡元培先生紀念集》,191頁。

[28]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295~296頁。

[29]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中),208頁。

[30] 轉引自周天度:《蔡元培傳》,103頁。

[31] 參見拙文:《五四前後國人的現代性反省》,載《曆史研究》,2007(1)。

[32] 胡適:《胡適全集》,第2卷,384、381頁。

[33] [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346頁。

[34] [英]彼得·沃森:《20世紀思想史》,72頁。

[35] 耿雲誌、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262頁。

[36]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23),12頁,北京,中華書局,1989。

[37] 1923年胡適發表《讀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梁瀨溟曾就胡適的批評,致函後者說:“尊文間語近刻薄,頗失雅度;原無嫌怨,歇為如此?”(《梁漱溟全集》,第4卷,732頁)

[38] 趙元任:《從家鄉到美國——趙元任早年回憶》,156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

[39] 同上。

[40] 蔡元培:《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362頁。

[41] 蔡元培1915年在《1900年以來教育之進步》(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對杜威過分強調實用教育,就曾明確表示不以為然。

[42] 蔡元培:《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382頁。

[43] 陳獨秀雖同意“兼容並包”的思想原則,但在實際上,卻未能做到,就說明了這一點。例如,他在致胡適的信中說:“改良文學之聲,已起於國中,讚成反對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獨秀文存》,133頁)其反對舊思想的堅決態度,固屬難能可貴;但衡以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原則,便難免褊狹之譏了。

[44] 陳獨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後感言》,見林茂生等編:《陳獨秀文章選編》(下),640頁。

[45] 唐德剛:《胡適雜憶》,54頁,北京,華文出版社,1990。

[46] 周策縱先生在其名著《五四運動史》中說:“‘新文化運動’這一名詞,在1919年5月4日以後的半年內逐漸得以流行。”([美]周策縱:《五四運動史》,280頁)

[47] 蘇甲榮:《今後的文化運動:教育擴張》,載《少年中國》,第2卷第5期,1920-11。

[48] 胡適:《新思潮的意義》,見《胡適全集》,第1卷,691頁。

[49] 參閱拙文:《五四後關於“新文化運動”的討論》,載《北京師範大學學報》,2010(4)。

[50] 蔡元培:《在愛國女學校之演說》,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7~8頁。

[51] 蔡元培:“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日記”,見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16卷,38頁,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52] 蔡元培:《中華職業教育社宣言書》,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12頁。

[53] 蔡元培:《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13頁。

[54]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15、12頁。

[55]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95頁;第4卷,474頁。

[56] 蔡元培認為,中國從來不存在嚴重的階級對立,故“決用不著馬克思的階級戰爭主義,決沒有赤化的疑慮”。(蔡元培:《中國的文藝中興》,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345頁)

[57] 蔡元培:《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見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313頁。

[58]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