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泥土裏, 那隻手掌尚且沒有腐爛的痕跡,骨節蒼白,指甲犯著詭異的青黑。

視線受到衝擊,譚暄的瞳孔不動聲色輕輕一縮。

察覺到他的異樣, 身後一個兩米多高的光頭男人停止逼問, 走到譚暄身邊。

目光落在那個坑裏露出的手掌,他蒲扇大的手扇了扇飄到眼前的味:“還真有死人, 誰他媽能知道藏在這鬼地方?”

為了活下去, 譚暄主動找到幾個能力最強的人聯盟, 請他們今晚一起去蹲守兩個富二代。光頭最開始還不理解地出言侮辱,沒想到這笑眯眯的年輕人還真有兩把刷子。

目光落在譚暄蒼白的臉上, 光頭哼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怎麽,沒見過?年輕人還是閱曆淺,等你多經曆幾次遊戲, 就跟老哥一樣, 半點沒在怕的。”

“多虧你有本事,要是能通關了, 回頭加個聯係方式, 以後老哥罩著你過本。”豪爽地笑了兩聲,光頭眼中一絲精光閃過, 壓低聲音,“你是從哪裏搞來的線索, 有什麽訣竅不, 跟哥分享分享經驗唄?”

剛剛那陣反胃感已經過去, 譚暄並不打算暴露出燃灰的存在, 三兩句話帶過:“運氣好罷了。”

不動聲色掙脫開那條粗壯的手臂, 他抬腳往富二代的方向走。

光頭看著譚暄的背影,臉色緩緩陰沉,煞氣從眉眼間浮現,又被強壓下去。

短暫的聯盟並不牢固,幾人彼此提防,但礙於形勢,也隻能捏著鼻子互相利用。

兩個富二代把幾個玩家當成了類似靈異事件調查組的存在,此時心理防線已經全麵崩潰,瑟瑟發抖地擠在一起,邊哭哭啼啼邊吐露實情:“我們本來沒想殺他,是他自己送死啊,真的!”

從兩男生顛三倒四的敘述中,譚暄總算聽明白了真相。

如他所料,這是一場針對無辜者的校園暴力,僅僅是因為那個男生品學兼優,長相也出眾,在開學典禮上搶走了其中一個人的風頭。

長期遭受精神的高強度折磨,男生卻始終沒有屈服於富二代的**威,像他們想象中那樣人格摧毀,還一直在私下裏堅持收集相關證據,打算等時機成熟後舉報到相關部門和媒體,徹底解決掉這件事。

但很不幸的,他暗中的籌謀被發現了。

如果這件事真的捅出去,不僅僅是富二代受到懲罰,他們在商政界的父母也可能被影響。

幾個人這才感覺到慌張,想私下裏把男生約出來和解,對方卻給臉不要臉,並不在乎高高在上的、美化為賠償的施舍,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爭吵間,其中一個富二代上了頭,失手把人給砸倒在地。

闖出大禍,從極度的慌亂驚恐中鎮定下來,短暫商議之後,幾人決定讓這件事從沒發生,把屍體掩埋在學校無人問津的角落,成為他們共同的秘密,有難同當。

眼前是兩個活生生的小王八蛋,譚暄自認道德水平不高,但還是忍不住拳頭邦邦硬。

還有難同當,根本就是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值得天打雷劈。

臉上帶著刀疤的短發女人目露厭惡,“嘖”一聲:“這種畜生非得留著麽?不如一刀宰了,說不定讓厲鬼高興,還能放我們一條生路。”

另一個麵頰凹陷、看起來不超過八十斤的病秧子咳嗽一陣子,陰森森道:“把他們殺了,去哪裏獲得副本線索?何況這裏是逃生遊戲,這倆人可能活得比我們都長。”

說的也是,畢竟禍害遺千年,何況逃生遊戲從不講道德,誰越下作越不擇手段,反而越有可能活下去。

翻了個白眼,刀疤女不再說話,默默離病秧子遠了點,生怕他把肺葉咳到自己身上。

玩家們的交流並沒有刻意避開富二代,因為遊戲會自動為NPC屏蔽玩家對話。

短暫的交流結束,光頭砂鍋大的拳頭示威性地在兩人麵前晃動,語氣譏諷:“那你們為什麽突然把他重新挖出來,現在知道後悔了?”

“因為……”其中一個富二代雙眼布滿猙獰的紅血絲,高強度的心理壓力讓他精神崩潰,恐懼的涕淚糊了滿臉,“因為他回來了,他在報複,下一個就是我們——”

幾個玩家不傻,立刻聯想到前兩天死狀淒慘的NPC屍體。

“……艸。”低低罵了一句,刀疤女蹲下身,利落扯住了這個富二代的耳朵,拍拍他的臉,“喂,所以呢?你們把他重新挖出來,有什麽用?”

兩個富二代最開始還猶豫,但架不住審訊,還是哆哆嗦嗦,帶著哭腔說出實情:“我爸,我爸找來個有名的大師,說可以化解他的戾氣,但要重新把屍體挖出來……”

說話間,刀疤女眼很尖地瞥見他脖頸裏一截紅繩,二話不說直接拽出,佛像玉佩在陰沉的烏雲下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弧光。

“還給我——”

護身符被人拿走,驚慌失措的富二代立刻想搶,被她隨意地單手製服,拎起玉佩眯眼細細觀看,隨口感歎一句:“好東西啊。”

這玉佩開過光,的確有辟邪效果,不過仔細看時,玉質已經被黑氣侵染出一道道細小的裂痕,顯然也快撐不住了。

被光頭劈頭蓋臉揍了兩巴掌,富二代們這才安靜下來,擠在一起成了兩隻絕望的鵪鶉。

曾經他們肆無忌憚施加的各種暴力,最終被人反作用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麽難以忍受。

當然,遭報應的惡人並不會愧疚,他們隻是後悔當時為什麽沒有做得更妥善,沒有為自己免去後顧之憂。

“這玉佩就是那個大師給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刀疤女轉過臉,目光掃過在場的幾名玩家:“你們覺得怎麽樣。”

病秧子一邊咳嗽,一邊給予肯定的回答:“這大師有兩把刷子,可信。”

光頭對這種事沒什麽建設性意見,冷哼一聲:“要不是出不去這破學校,直接把那鳥大師抓過來,讓他想辦法解決,不然就直接一刀宰了。”

譚暄皺著眉,沒發表什麽異議,刀疤女轉回臉,拎住富二代的衣領,眯眼繼續逼問:“那大師怎麽跟你們交代的?”

迫於**威,縱使萬般不情願,兩個人還是講出他們從大師那裏得來的辦法:“大師說……要化解此煞,就得把淩夜的屍體分成六塊,按照他給出的風水圖,分別埋到明德指定的幾個位置,用學生的陽氣慢慢鎮壓……”

原來這個死去的男生叫淩夜。

這個念頭曇花一現,很快就被更重要的事轉移注意力。

譚暄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震驚地挑起半邊眉梢:“所以你們挖他出來,就是為了分屍?”

被他這麽一嚇,富二代頓時渾身一抖,忙不迭否認:“不是我們想,是大師,大師說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化解煞氣,安心地去投胎!”

分屍的目的是為了讓人投胎?你要不要聽聽你們在說什麽,簡直荒謬。

譚暄冷笑一聲:“這話你們也信?這大師別是個江湖騙子吧。”

其他玩家卻不這麽想,責備地看了譚暄一眼,光頭用過來人的口氣無奈道:“小老弟少見多怪,人家大師自然有這麽做的道理。”

還大師,哪來的正經大師會用這麽惡毒的辦法。

無語地撫住額頭,譚暄冷靜指出最壞可能:“你們也不想想,這個副本的最大boss就是厲鬼。如果這麽做惹惱了他,我們怎麽辦?”

其他幾個人沉默,良久,刀疤女緩緩道:“我知道你的顧慮,但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知道的、可能逃生的法子。”

的確,這次的副本死亡率太高,現在是第三天的清晨,所有玩家隻剩下不到四十個,在這裏留下的每一分鍾,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們每個人都很想通關離開,越快越好。

病秧子死氣沉沉地附和:“上個副本我就遇見類似的情況,因為沒有相信NPC,最後死得隻剩下我一個人。”

譚暄當然知道,很多時候,NPC的話是必須聽信的。隻是別的還好,這個分屍而埋的法子實在是陰損,最重要的是一旦使用,就無法回頭。

幾個玩家的意見沒有達成統一,頓時陷入僵局。

早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再不趕緊做出決定,就是在平白無故浪費安全時間。最後刀疤女一錘定音:“挖都挖了,先挖出來再說,看看這個叫淩夜的人屍體現在怎麽樣。”

這話倒也沒什麽問題,時間緊迫,幾個人開始動手,留下病秧子看管著兩個富二代。

新鮮濕潤的泥土被大片挖出,從一張手掌逐漸到手臂,再到肩膀,最後是頭顱。

很快,這具屍體徹底出現在他們麵前。

屍身出乎意料的完整,完全沒有腐爛的痕跡。男生緊閉著眼,麵貌英挺而優越,從頭發到眼睫毛都保存完好,根根可見。

除了沒有呼吸,皮膚青白以外,他簡直像是睡著了,沾滿黑色泥土的嘴角還帶著詭異的微笑。

這具屍體怎麽看怎麽不對勁,玩家們紛紛皺眉,身後兩個心裏有鬼的富二代更是嚇得失聲慘叫,連滾帶爬地往後退,空氣中一股尿騷味傳來。

病秧子捂住鼻子,嫌棄地遠離兩個男生,陰森森地譏笑道:“你們比死人還難聞。”

富二代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帶著哭腔顫巍巍道:“大師說對了,他就是厲鬼!你們要幫我趕緊把他封印了,不能讓他繼續為禍四方啊!”

刀疤女懶得搭理他們,皺眉觀察,發現這屍體旁邊半隻蟲子都沒有,更別說雜草樹木。

因為這具屍體的存在,這片土地好像成了死地,新鮮怪異的泥土氣息縈繞鼻尖,連靈魂都聞到了腐朽的氣味。

突然,屍體冷不丁睜開一隻空洞漆黑的眼,直勾勾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

下意識後退一步擺出防禦姿勢,刀疤女再看過去,那具屍體又毫無異樣地閉著眼,唇角勾起,一切仿佛隻是她的幻覺。

即使經曆過十幾個副本,刀疤女還是後頸發毛。

她平複心神,才繼續動作,卻沒注意到,剛剛還滿臉煞氣的光頭陡然沉默,目光直愣愣落在那具青白色的屍身上。

他的眼白消失一瞬,雙眼變成漆黑,又恢複正常,但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異樣。

時間所剩不多,幾人先把屍體徹底從泥土裏刨出來,藏進大禮堂後的器材室,然後匆匆返回各自的教學樓。

回到教室,應對著任課老師的種種刁難,譚暄總是心神不寧。

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淩夜的屍體最合適,卻總有種隱隱約約的不妙預感。

也許是從找到屍體,再到發現解決辦法都太過輕易,逃生遊戲真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起碼譚暄不信。

好不容易熬過幾節課,還好現在有關上課的規則已經徹底清晰,不會再出什麽大問題。趁著晚飯時間,譚暄匆匆返回大禮堂,本來想繼續商議,但走進器材室,卻隻看見地麵上殘留的泥土顆粒,以及站在一旁目露震驚的刀疤女。

倒抽一口冷氣,不妙的預感讓心跳加快,譚暄厲聲問:“屍體呢?”

刀疤女臉色也很難看:“不知道,我剛來的時候,這裏就什麽也不剩了。”

另外兩個男玩家也不見蹤影,幾乎是瞬間,譚暄就想到那個大師出的驅煞辦法。

——糟糕。

他咬牙切齒地低罵兩句,立刻轉身衝出大禮堂,刀疤女緊隨其後。

偌大的明德校園,兩個人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根本不知道那幾個男人去了哪裏,隻能去他們可能去的、陽氣重的地方大海撈針。

也不知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等譚暄找到高三教學樓的天台時,恰好撞上兩個富二代。

天台上有個很高的蓄水池,他倆站在蓄水池邊緣,狼狽不堪,身上滿是不知汙血還是什麽其他的東西,一團狼藉。

望見那顆被提在手裏的頭顱,譚暄脊背生寒:“你們——真的把他分屍了?!”

兩個男生早已不人不鬼,他們對譚暄的呼喊充耳不聞,涕泗橫流,近乎虔誠地捧著頭顱念念有詞:“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想活下去,求求你放過我吧,這是最後一個地方,你安心去投胎吧,求求你了!”

他將那顆頭顱重重扔進天台上的蓄水池,撲通一聲,那張沉睡的麵孔重重的沉底。

譚暄渾身發寒,咬牙低聲道:“……兩個瘋子。”

頭顱咕嚕咕嚕沉到底,什麽也沒發生。

以為自己徹底得救了,兩個富二代如釋重負地癱坐在地,近乎癲狂地又哭又笑,笑容卻在下一秒凝固。

幾乎是瞬間,變故陡生。

掛在男生胸口的玉佛碎裂成極小的齏粉,瞳孔驟縮成點,譚暄下意識緊閉上眼。

臉頰略微一熱,有一串鮮紅的血迸濺上來,鼻尖傳來新鮮的血腥氣。

——剛剛還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兩個男生,就這樣在他眼前化成了一灘交融的血水。

像是有萬鬼在耳邊淒厲哭嚎,僅僅一瞬間,他就口鼻出血。

天旋地轉,譚暄昏死的前一秒,後悔莫及地想:那個所謂的大師,果然在說謊。

這根本不是什麽化解煞氣,而是讓死者怨氣越發濃鬱的禁術。

厲鬼,要徹底掙脫束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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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燃灰剛出食堂,困惑地抬起臉,望向天邊。

怎麽突然陰天了?

像是風雲突變,不遠處的天邊積聚起盤亙的陰雲,沉甸甸幾乎要壓到地麵,畫麵壓抑到極點。

狂風吹來,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言曄陪在燃灰身邊,淺色的瞳孔緩緩放大,薄唇抿成一條凝重的直線。

“燃灰。”

他冷不丁開口:“今天晚上有暴風雨,在教學樓裏不安全,你先回宿舍休息。”

燃灰一愣,看向最喜歡督促他學習的學霸:“回宿舍?可是晚自習……”

“晚自習我會幫你請假,不用擔心。”

遠遠有個往食堂奔跑過來的高大人影,言曄攥緊燃灰的手,垂下眼,語氣帶著不容質疑的篤定:“……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