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兒拒絕了肖桂英,就在城裏四下轉遊,用現在的話講,他認真地作了一番市場調査。最終,他盤出了幾處店鋪,投資在保定東街上蓋了一座四層樓的飯店。取名“保定飯店”。這個飯店建造得非常氣派,下邊兩層是餐廳,上邊兩層是住宿。這在當時的保定,成了標誌性建築。後人分析,票兒有商業目光,此時軍閥之間的戰爭暫告段落,市麵上也漸漸平靜下來了,他已經看到飯店的生意好做了。
票兒讓嶽成久在城內貼出告示,以高工錢在全城招聘廚師。於是,城裏城外的一些廚師紛紛前來應聘。票兒對董鳳池笑道:“鳳池啊,你在武館當過廚子,是行家。你去試試這些人吧。當緊的是得先挑一個大廚。”董鳳池便去麵試這些應聘的人,都不大中意。他最後見到一個名叫林業農的廚師,通過了姓名,董鳳池笑道:“林師傅,你到我們這兒來,都會什麽?”
林業農說:“若不講客套話,灶上事兒,大概都還行吧。”
董鳳池笑道:“好把式不在嘴上,林師傅先磨磨菜刀吧。”
董鳳池讓人取來一把鈍刀,扔給林業農。林業農接過,打眼看了,皺眉苦笑:“這刀也太鈍了呢。”就霍霍地磨起來。兩袋煙的工夫兒,林業農歇手起身,眯縫著眼睛,似木匠吊線瞄了瞄刀刃,笑道:“行了。”
董鳳池疑問:“林師傅如何不像前邊幾個用手指摸摸刀刃呢?”
林業農搖頭道:“刀刃不必用手去摸,一看便知道。”
董鳳池哦了一聲:“說來聽聽。”
林業農嗬嗬笑了:“磨好的刀刃,看過去必是一條墨線。若是有光亮,就是沒有磨出刃來呢。董老板所說用手指去摸,那就不是內行活了。”
董鳳池點點頭,突然再問:“林師傅,芹菜怎麽切,蘿卜怎麽切?”
林業農說:“切芹菜用坡刀,切蘿卜要用滾刀。”
董鳳池問:“為什麽?”
林業農笑了笑:“好入味道嘛。”
董鳳池也笑了:“說了半天,林師傅還是炒幾個菜試試吧。”
當下,林業農就挽了挽袖子下廚了,一會兒的工夫,他就炒出了幾樣菜,董鳳池把票兒請出來嚐過,票兒笑了:“我票兒也算是吃過大館子的主兒了,說實在的,你這菜還真是不錯。行了,你留下吧。當大廚!”
林業農就留在了保定的飯店裏當了大廚師。票兒讓他當了主灶,也就是讓他看著廚師們幹活。用現在的話講,也就是相當於大飯店裏的總廚師長。
但是此時,票兒還不知道林業農的真實身份。
林業農是保定的共產黨。保定史誌上講,林業農以廚師的身份混入到票兒的土匪隊伍裏,目的是想收編改造票兒的隊伍,加入共產黨的武裝力量。此時林業農的真實身份是,中共保定敵工部副部長。
那一天,票兒來到了保定,在飯店裏吃飯,點名要林業農下廚,票兒吃得順口,心下高興,就請林業農從灶上出來,陪著眾人喝酒,酒桌上,二人就聊起了閑天兒。票兒聊著天兒,發現林業農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票兒驚訝地說:“林師傅啊,看不出啊,你還是一個讀書人呢。”
林業農擺手:“票當家的說差了,我算什麽讀書人呢?”
票兒認真地說道:“不行,不行!讓你當一個廚師真是委屈你了。”
林業農笑問:“票當家的,那你讓我幹什麽呢?”
票兒笑嗬嗬地說:“老林啊,我打個比方吧。我現在呢,就是梁山上的宋江。這飯店呢,就是宋江的眼線。你就給我當酒店的朱貴吧。”
林業農搖頭笑道:“隻怕我這個朱貴當不了賺錢的掌櫃啊。”
票兒眼睛一瞪:“哎,你怎麽說活呢?你是不是不願意捧我的場啊?”
林業農忙說:“行了!行了!票當家的,我就依你,當這朱貴了。”
票兒哈哈笑了:“這就對了嘛!”
林業農就當了保定飯店的總掌櫃。周士良與嶽成久隻負責其他的店鋪,並不插手林業農的飯店生意。
(《保定三套集成》上講,票兒處事果斷,且用人不疑。從起用林業農這件事上分析,票兒僅僅見過幾麵,就敢把這樣一個飯店交與林業農負責,確有將將的風度!)
多年後,嶽成久曾經回憶,票兒脾氣雖然暴躁,卻從來不對林業農發火。票兒格外敬重林業農,每次下山來保定飯店吃飯,總讓林業農陪著。有一回,票兒進城,住在了飯店。第二天一早,他的馬突然死了。票兒頓時起了疑心。上一回進城,因為飯店裏的一個趕車的馬夫喝醉了亂罵人,票兒聽到了很生氣,打過這個馬夫一頓,他懷疑是馬夫懷恨在心,害死了他的馬,他讓人把馬夫捆起來暴打了一頓。一定要馬夫招認。馬夫姓甘,大呼冤枉。票兒那天竟是來了火氣,就是不依不饒。
林業農在一旁勸阻說:“票當家的,他如果想害你的馬,上回你打過他之後,他就害了。你就別再打他了。”
票兒不聽勸,怒氣衝天地要讓人把馬夫拉出去殺了。
林業農哈哈笑道:“票當家的,幹脆這樣,你把我們這些廚師都殺了算了。鬧不好,你哪天肚子不舒服了,你一定認為是我們下的毒。”
票兒惱了:“老林啊,你胡說什麽呢?”
林業農不急不慌地說:“是啊,我沒有說錯呀,你還是趕緊殺了我們吧。早死晚死,橫豎是一刀嘛!”
票兒冷笑一聲:“老林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林業農點頭:“票當家的,你敢!你一定敢!”
大家都替林業農捏著一把汗,擔心票兒真的翻了臉,就把林業農也殺了。誰知道票兒反而哈哈笑了:“林掌櫃說得對啊,算了吧。”就把馬夫放了。
事後,票兒對林業農說:“老林啊,你當著眾人頂我,讓我好沒麵子啊。”
林業農搖頭歎道:“當家的,人命關天呢,我就顧不得許多了。”
再有一次,票兒下山,又住在了保定飯店。第二天起來,他一定要殺一個在街中放暗哨的嘍囉,這個嘍囉竟然在放哨的時候睡著了。其實呢,是管放哨的董鳳池忘記了換崗,這個放暗哨的便一連氣值了三班的哨,太困了,才睡著了。林業農問清楚了,就對票兒說:“當家的,你得問問清楚吧。怎麽能亂殺人呢。你想啊,管他的人忘了換哨,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覺了,這是管他的人的事兒,你怎麽能怪他呢?”
票兒瞪了林業農一眼:“反正他誤事兒了。不殺他,今後隊伍還怎麽帶?”
林業農撲哧笑了:“說起來,這人也真是傻,如果換了我,早就跑了。與其在這裏被你屈殺了,莫不如另投別處呢。他年輕力壯,去哪個綹子不能吃飯呢?”
票兒怔了一下,就哈哈笑了。擺擺手,就饒過了放哨的。隻把管放哨的董鳳池打了十鞭子,以示懲戒。算了事。
這種事兒一多,李滿江就認為林業農是有意貶損票兒。票兒搖頭說:“李師爺啊,你錯怪林先生了,他是個直爽人,他不會看我的眉眼高低說話。不像你與嶽先生周先生,有時還看著我的臉色說話。我自然知道你們是敬著我。可也得敢跟我講實話啊!”
李滿江紅著臉兒,就不再說什麽了。
那天,票兒和周士良嶽成久到了保定,又把林業農找來了,桌上擺著幾道小菜和一壺酒。票兒分別給周士良與嶽成久斟滿了酒。周士良與嶽成久都怔了一下,周士良嘿嘿笑了:“當家的給我們斟酒,是不是有什麽喜事兒了?”
票兒笑道:“果然是有喜事兒呢。”
四個人就開始喝酒。酒過三巡,票兒認真地對林業農說道:“林掌櫃啊,你就別管這個飯店了,你跟著我上山吧。你比老周老嶽有腦子,你就給我當師爺吧。周師爺與嶽師爺呢,也就不要再當我的師爺了,你們就接管這個飯店吧。”
嶽成久還沒有說什麽呢,周士良先自不高興了,他放下酒杯,冷著聲調對票兒說:“當家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們了,怎麽不讓我們給你當師爺了呢?”
嶽成久也是一臉不快之色:“是啊,當家的如果信不過我們,就明說好了。雖然林先生比我們二人有腦子,也不至於我們當個師爺都不稱職了吧?”
票兒看看二人生氣的模樣,就笑了:“二位師爺啊,看你們都把活說到哪兒去了,你們二位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怎麽能不相信你們呢?當年如果不是你嶽師爺通風報信,我票兒早就讓趙振江給殺了呢。上一回如果不是你周師爺連夜趕到莫家山送信,票兒這顆人頭也就送給牛桂花了。票兒今天也說句字兒話吧,這些年來,你們跟著我嘔心瀝血,事事操心,票兒我都記在心裏的賬本上了。”
嶽成久與周士良麵麵相覷,一時猜不透票兒是什麽意思。
票兒猛地喝了口酒,似乎喝得急了,他閉上了眼,徐徐吐了口氣。睜眼睛時,眼裏就有了淚光,他歎了口氣,說道:“二位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本來都是讀書人,若是趕上了個太平世道,你們二位都是國家的有用之材啊。何苦似這樣,天天把腦袋別在褲帶上,跟著我到處打打殺殺的呢?唉!這種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真不是你們這種人幹的嘛!說不定哪天就把腦袋弄丟了呢,你們那一肚子的詩書豈不是白讀了嗎?這件事兒,我正經尋思了好長日子了,你們二位的年紀也不小了,也真應該成個家了。從今往後呢,這個飯店就歸你們二位了,也不用向山上交利潤了,盈虧都是你們自家的事兒了。說句字兒話吧,這保定飯店呢,我票兒就拱手奉送二位了。周師爺的餐飲,嶽師爺的住宿;或者嶽師爺的餐飲,周師爺的住宿。你們二位商量吧。我相信二位一定能夠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啊。票兒和你們交往一場,也算還你們當年救我的一個人情吧。我今天就不說讓二位金盆洗手的江湖套話了,我就說句大和尚的話吧,你們二位從今以後,就算還俗了。”
這一番話,聲聲入心入耳,直說得周士良與嶽成久熱淚盈眶。二人怔忡了片刻,便雙雙站起身來,深深地向票兒鞠躬,齊聲道:“謝謝當家的了。”
是啊,無怪乎周士良與嶽成久感激涕零,凡舉落草為寇,都是出於萬般無奈,人生在世,誰不想有一個安定的日子呢?票兒能把這樣一個掙錢的大生意拱手相送,就是給了這二人一個人生下場啊。個中情誼,直是感人淚下了。由此,周士良與嶽成久就接替了林業農,周士良成了餐廳的東家,嶽成久成了旅店的東家。這二人商量了一下,兩個人的生意就沒有分開,統一核算,年底分成。周士良當了大掌櫃,嶽成久當了二掌櫃。這一年的歲尾,二人都各自找了女人,成家了。周士良的女人姓梁;嶽成久的女人姓李。第二年,兩個女人竟是相隔兩天,都生下孩子,而且都是兒子。票兒得了喜信兒,歡喜得帶人趕下山來,喝了喜酒。
若要說,周士良與嶽成久本都是讀書人出身,眼裏明白,心裏清楚,娶妻生子之後,經營這個飯店,必定更是小心翼翼,安分守己。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不敢說財源茂盛,也一定是小康人家了。可是誰能知道呢?曆史從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中國人曆史中竟然還埋藏著抗日戰爭這一段歲月呢?這二人接手飯店第二年,日本人攻占了保定,隨即在保定成立了“東亞共榮保定商會”,周、嶽二人的日子,便有了另外一幅光景。1937年9月23日(農曆八月十九日,這一天正是秋分),天色陰沉,漫著麻麻的細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日本憲兵突然戒嚴了。日本駐保定長官司令兼憲兵隊長豐田秀男,頂著雨傘,親自登門,給周士良和嶽成久送來了委任狀,二人都被任命為“東亞共榮保定商會”的副會長。人們大都認定這二人會斷然拒絕。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二人竟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委任狀,在全城一片咒罵聲中,歡歡喜喜地上任去了。再三天之後,周士良在保定飯店一樓二樓,擺下四十桌宴席,宴請日本駐軍與商會全體。又有誰能知道呢?這一頓宴席吃下去,赴宴者集體中毒,除個別人吃得少,救治過來。絕大部分人不治而亡,周士良主陪,自然也在其中斃命。日本憲兵連夜緝拿嶽成久,可是嶽成久一家與周士良一家早已經不知去向。日本憲兵當即捉走了飯店的夥計與廚師,嚴刑拷問,據一個廚師最後交代,是周士良親手在飯菜裏下了劇毒。此事傳出,全城一片歎息。果然是誤解嘍,想不到周士良是如此忠烈之士啊!
(解放後,周士良被保定市人民政府追認為抗日烈士。)
周士良如此轟動下場,也算是不負票兒當初的一片心意了。
周士良死後,保定飯店被日本人接管。保定的百姓暗暗歎惜,多氣派的保定飯店呢,當年票兒建造時,用了多少辛苦呢?竟然落在了日本人手裏。唉!
1985年7月,原《保定日報》記者薛成武,采寫紀念“抗戰勝利四十周年”的文章,采訪了嶽成久先生,嶽成久回憶起四十八年前這件往事,依舊淒然在胸。他告訴記者,當年他與周士良接受了日本人的委任狀之後,便定下了用毒之計。二人仔細商量了,一個下毒,另一個帶著兩家的親眷逃走。那天夜裏,嶽成久堅持由他來完成下毒的事情,可是周士良堅決不肯。二人爭論起來。
周士良說:“成久兄啊,我年長你幾歲,下毒的事理應由我來做。撫養兩家人的擔子就由你來挑了。”
嶽成久擺手:“士良兄啊,此事由我來做最好。還是你帶著家眷們出走,你為人機警,處事周全,這兩家人便是由你照顧了。細想起來,我還是撿了你一個便宜。”
周士良有些惱了:“如何便宜的事情由你來做。此事萬萬不可。其實不用你講,撫養兩家人的擔子更重,我隻是挑揀一個容易的事兒來做。”
嶽成久也憤怒起來:“士良兄啊,若說是容易,憑什麽由你挑揀呢?”
爭執再三,最後二人抓鬮定奪,分別寫了一個“走”字,一個“留”字。周士良抓著了“留”字。於是,便由周士良下毒,嶽成久攜帶兩家眷屬外逃。抗戰勝利後,嶽成久帶著全家,並帶著周士良的妻子梁氏與兒子周伯祥回到了保定,經由政府登記,重新接手了保定飯店。保定飯店一直開到解放後,1954年公私合營。改名為“向陽飯店”。嶽成久曾在向陽飯店任副經理。1963年退休。“文革”中因當過土匪的曆史受到批鬥,被遣返回鄉。“文革”後平反。1991年病故。終年九十歲。
嶽成久生下一兒一女,兒子嶽鵬程:1955年考入河北大學物理係,畢業後在河北水電廳當技術員、工程師。1986年移居加拿大。女兒嶽萬裏,1957年考入河北金融學校,在學校因有反對前蘇聯的言論,被劃成右派。後被遣送河北唐山百各莊農場勞動改造。1961年病故。
1954年公私合營後,周士良的妻子梁氏改嫁(傳說梁氏嫁給了她的表哥),去了天津,周伯祥也隨梁氏去了。而今已不知下落。
歲月匆匆,人非物非。當年的向陽飯店,在“文革”中遭遇了數次的武鬥,因其地勢重要,一度成為兩派爭奪的據點,後被炸得坍塌了一角。“文革”後曾經修建,成為保定商業局下屬的一家國營菜店。再後來,菜店也搬遷,被地產商開發成一片住宅區了。取名“錦繡花園”。2007年夏天,談歌曾經到那裏尋訪,隻見十幾棟髙層住宅,威風凜凜地立在那裏。小區巡視值勤的保安,皆是認真負責的神態。出入的小區業主們,也都是洋洋自得的表情。往東看去,掘土機轟轟隆隆,二期工程的十棟高層已經破土。再一年過去,2008年秋天,談歌陪著省報的王記者到保定采訪,又去過一次“錦繡花園”小區,果然又有幾棟高層建築矗立在那裏了。隻是冷冷清清,問津者寥寥無幾。
已經找不到向陽飯店的準確遺址嘍。誰還能記得當年的周士良與嶽成久呢?
往事如煙?
唉,腳步匆匆的世人啊,如能駐足片刻,回首稍稍觀望,就會知道往事並不如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