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就到了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這一年是丁醜年,牛年。這年的農曆五月二十九日,節氣:小暑,即公曆7月7日,星期三。盧溝橋事變,拉開了抗日戰爭的大幕。二十九路軍苦戰了十幾天,北平就戰敗失守了。9月16日,日軍經由涿州攻到了保定,至18日,日軍在太和莊、柳問營、東陽屯、練莊、澤畔等保定城邊,製造了無人區慘案。同時派出了大批飛機,對保定城區狂轟濫炸。連續數天,市區內大火熊熊。保定城內幾千名的駐軍的防守,真是不堪一擊啊,用現在的話講,就如同“做秀”一般,勉勉強強地撐了三天,就棄城逃了。有人歎息,這些國家的兵啊,太平歲月,硬得跟剛剛出窯的磚頭似的,一敲梆梆響,收拾老百姓那是百分之百的厲害。真要是有了事兒啊,說要跟外國人動動真格兒的了,根本就頂不上用場。稍稍一碰,就紋了、裂了、酥了、碎了。唉!其實啊,就是些根本沒進過窯的泥貨啊!
保定的保安團改旗易幟,搖身一變成了皇協軍(即華北治安軍,又名華北綏靖軍。俗稱偽軍)。保安三團團長馬煥勝匆匆扯下了青天白日的帽徽,笑嘻嘻地舉起太陽旗,當了保定皇協軍司令。保安四團團長趙振江當了副司令。皇協軍沿襲了原保安團的建製,隻是把原保安團四個團改編為皇協軍的四個大隊。
《保定誌》記載,9月25日,日軍舉行入城式,馬煥勝趙振江這等漢奸的頭麵人物,穿戴一新,滿臉堆笑,在滿目瘡痍的保定北門敲鑼打鼓燃放鞭炮,舉辦了一場歡迎的鬧劇。誰知道呢,天公不作美,一場大雨鋪天蓋地,不期而至(保定百姓謂之:天哭)。歡迎的人群都被澆成了落湯雞,紛紛抱頭鼠竄而去。
唉!暴風雨之下,千瘡百孔的世事,就如轟轟隆隆坍塌了的土牆。
接下來,保定周邊各縣,紛紛進駐了日本軍隊。一些土匪綹子,眼見得日本人來勢凶猛,也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策略,順風而降,加入了馬煥勝的皇協軍,他們認為這就是被招安了。但是,仍有幾綹土匪堅決不肯投降,如本文開始敘述——曲陽縣的土匪徐小雙楊玉梅夫婦,就堅決不肯向日本人低頭。夫妻二人自封為司令與副司令,殺了前來說降的馬煥勝手下,聚集了周邊幾個山頭的土匪綹子,打出了抗日的旗號。他們先是攻占了日本人在曲陽城外的一個據點,然後,就乘勝向駐曲陽縣城的日軍與皇協軍發起了進攻。駐紮在曲陽的日軍與皇協軍為數不多,他們或許真的驚慌了,這些武器裝備落後的土匪們,如何竟敢來與他們拚命呢?戰鬥進行了一天一夜,當地的百姓後來回憶,那一天一夜似乎像過了一百年那麽漫長,赤紅著眼睛的徐小雙夫婦,帶著狼群似的土匪們跟日軍與皇協軍在城外拚殺,曲陽縣城外的開闊地裏,擺滿了雙方的屍體。日軍的增援很快就來了,戰鬥就向日軍一方傾斜了。力量對比漸漸懸殊,最終寡不敵眾,徐小雙夫婦受傷被俘了。豐田得知了消息,便派保定憲兵司令加藤長川少佐,去押解徐小雙夫妻二人到保定。加藤長川到曲陽之後,為了恫嚇曲陽民眾,先押著徐小雙夫婦在曲陽縣遊街示眾。夫妻二人一路上破口大罵,日本兵用刺刀在他們的臉上又刺又劃,夫妻二人仍然大罵不止,惱羞成怒的加藤長川,竟然命令手下,就在曲陽縣城的大街上,凶殘地割了夫妻二人的舌頭,然後,又生生地挖掉了他們的雙眼,讓人牽著這夫婦二人繼續遊街。夫妻二人還是高聲怒吼。加藤長川獸性大發,顧不上將二人押解回保定,當場下令取下這夫妻二人的首級。於是,夫妻雙雙的人頭,被日本兵生生切割下來,懸掛在曲陽縣的城門上示眾。有目擊者多年後回憶,徐氏夫婦被殺害後的那些天,曲陽縣的陽光出奇地暴烈,徐小雙夫婦的人頭在熾烈的陽光下,金剛相似,鮮活如初。又似兩顆黑紅相間駭人的雷石,在追魂似的風中晃**,似乎隨時要炸響。如此懸掛了半個月之後,豐田下令,又將這兩顆人頭由曲陽解到保定,在保定的西城門上又懸掛了十幾天。推想豐田秀男的大概意思,是要借此震懾一下保定的抗日民眾。可是,豐田沒有想到,徐小雙夫妻的慘死,並沒有嚇唬住那些頑強抵抗的土匪,抵抗最為激烈的,就是肖桂英和票兒的隊伍。這二人也都自封了司令,公開打出了抗日的旗號。由此,這兩綹土匪就引起了豐田的警覺。
《晉察冀抗戰史》記載,豐田秀男於民國十三年(公元1924年)就到了中國,他的公開身份,是日文教員。他的真實身份,則是日本特務。他在中國多年,漸漸熟知了中國的風土人情,成了一個中國通,能說一口很流利的中國話。“九·一八事變”後,豐田的特務身份公幵,即任日本駐沈陽憲兵隊副司令,軍銜為大佐。“七·七事變”之後,他以日本某聯隊副參謀長的身份,進駐了保定,即任日軍駐保定的司令官。豐田秀男絕對沒有想到,他僅僅在保定做了幾個月的司令官,就栽到了票兒手裏。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豐田秀男在日本出版了他的回憶錄《我的大半世》,書中提到了他當年進駐保定後的一些情節。豐田回憶說,當時,皇軍必勝的信念,占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他並沒有把票兒和肖桂英放在眼裏,兩綹小小不言的土匪,手裏不就是有幾支破槍嘛,還能翻起什麽大浪頭來?但是,如何擺平這兩綹堅持抵抗的土匪隊伍,豐田還是稍稍考慮了對策。他最後決定采用以夷製夷的辦法,把清剿票兒與肖桂英的任務,交給了保安司令馬煥勝。
起初,馬煥勝也沒有把票兒和肖桂英放在眼裏。馬煥勝覺得,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中央軍一觸即潰,還有誰敢跟氣焰萬丈的日本人公然作對呢?那肯定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啊。徐小雙夫婦不就是這樣的下場嗎?肖桂英和票兒能不明白嗎?馬煥勝很有信心地給肖桂英和票兒同時寫了招降信。分別送到了天馬山與雞鳴山。
馬煥勝卻沒有想到,給肖桂英送信兒的人根本找不到肖桂英,雞鳴山已經成了一座空寨,肖桂英的隊伍像地遁了一樣,鬼影子都見不到一隻。馬煥勝還親自去雞鳴山察看過,果然空空如也。馬煥勝站在雞鳴山上,得意地笑了。他認定肖桂英是嚇跑了。是啊,大日本皇軍武器精良,戰果輝煌,誰敢抵抗呢?肖桂英抗日,也就是嘴上嚷嚷罷了。
馬煥勝從雞鳴山巡視回來,即向豐田匯報,說肖桂英已經望風而逃,他要親自帶隊去征討票兒。豐田讓馬煥勝自行定奪。於是,馬煥勝便讓趙振江留守保定城,他帶著皇協軍兩個大隊進駐了滿城。豐田則派出一個小隊的日軍隨行,為皇協軍助戰(實則是督戰)。馬煥勝此舉是動了心思的,他親自出馬討伐票兒,是不想讓趙振江爭搶了這唾手可得的功勞。可是他哪兒能知道呢,此一去卻是吉凶未定呢。
馬煥勝相信,皇協軍裝備精良,還有日本人助戰,兵臨山下,票兒肯定會順風而降。他想在票兒投降之前,跟票兒演一出貓捉老鼠的滑稽戲。也就是說,他要在票兒向日本人投降之前,必須先向他馬煥勝服軟。否則,天馬山投降之後,歸屬到皇協軍,不好擺弄怎麽辦?有了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馬煥勝又給票兒寫了一封信,派副官馬小武送到了天馬山寨。
這裏要交代幾句馬小武。他是馬煥勝的堂兄弟,當年是保定城裏的小混混兒,票兒在保定城裏做生意的時候,兩個人很熟悉。馬小武過去見到票兒一向點頭哈腰,後來托人在保定偵緝隊混了個差事兒,就常常到票兒的飯莊白拿白要。票兒仍然對他客客氣氣。這次馬煥勝派他上山送信兒,他樂顛顛地就來了。他想乘機狐假虎威,到票兒這裏揩點兒油水。可他並沒有料到,這種占便宜的念頭,最終竟累及了他的性命。
聽山下放哨的嘍囉報告,馬小武上山來了。票兒聽得高興,帶著林業農一幹人,親自到寨前迎接。馬小武有點受寵若驚,忙向票兒拱手:“馬某真是消受不起了,哪裏還敢勞動票當家的大駕,親自迎接我呢。對了,您現在也是司令了嘛!我是稱呼你票司令呢,還是稱呼你票當家的呢?”
票兒擺手笑道:“哎,我這個司令算個屁啊!草頭王,自封的。不似你馬副官現在可是日本人手下的紅人兒了,我得高看一眼了啊!請!”說罷,就親親熱熱地拉著馬小武的手,去了聚義堂。
二人在聚義堂上相對坐了。馬小武訕笑道:“上次馬司令的信,票當家的看過了?”
票兒笑道:“看過了。感謝馬司令了。是啊,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是得想想今後的出路了。不過嘛,這投降的事兒,還得容我跟弟兄們商量商量。”
馬小武點頭道:“是啊,可票當家的得快做決斷,就算馬司令等得及,日本人也等不及喲。票當家的,戲詞上怎麽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嘛!兄弟這遭上山,是給票當家的送信兒來了。這可是馬司令給你寫的第二封信了。你在馬司令眼裏,還真是有些分量的呢!”說罷,就取出馬煥勝的信,雙手遞上。票兒一笑,就接過,轉身遞給李滿江:“師爺啊,給我念一念,讓大家也都聽聽。馬司令又給我寫信了,這是看得起票兒啊!”
李滿江就把信念了一遍。信的主要內容,除了敦促票兒立刻投降,還向票兒索要保定城裏的幾處店鋪。李滿江念完了信,票兒哈哈笑了,滿不在乎地對馬小武說:“這有什麽?不就幾處店鋪嘛!小事一樁。我答應!馬副官啊,你回去告訴馬司令,票兒送給他了。權當與馬司令交個朋友嘛!”
土匪們都聽得愣了,這幾處店鋪都是很賺錢的買賣,馬煥勝早就看著眼紅了。票兒憑什麽答應?憑什麽白白送給了馬煥勝?交朋友?票兒能跟馬煥勝這種漢奸交朋友?豈不成了貓與老鼠交朋友嘛!
馬小武說完了事兒,卻粘著腳不肯走,他嘿嘿笑道:“票當家的,我這跑腿兒的也不容易啊,你總得賞我幾個吧?不瞞你說,馬某近來手麵有些窄了。”
票兒譏諷地笑了:“馬副官啊,你這可就不說實話了。日本人的金票可是大大的呢!他們能缺了你的錢花?我不信!”
馬小武皺眉擺手:“票當家的,你不知底細,這皇軍對馬司令還算厚道。可像我這個級別的,根本就沒什麽油水可說。我這個副官也就應著個虛名兒。好了,好了!你要是舍不得賞給我,也就算我沒說!”
票兒哈哈笑道:“馬副官啊,你這是說的什麽話麽?你現在已經是日本人麵前的紅人兒了,票兒巴結還來不及呢。”就喊人拿來一百塊銀圓,給了馬小武,“馬副官,夠用不?”
馬小武樂顛顛兒地揣起來,連聲說:“謝謝票當家的了,夠用了,夠用了!”
票兒親自把馬小武送到山口,馬小武剛剛要下山,票兒又喊住他:“馬副官,請留步。光顧跟你說笑話兒了,我還真忘了一件事呢。”
馬小武笑嘻嘻地站下,問道:“票當家的還有什麽事兒要說?”
票兒笑嘻嘻地說:“有這麽一件事,票兒得麻煩馬副官了。”
馬小武點頭笑了:“好說,好說!隻要我馬某能辦的。票當家的隻管吩咐。”
票兒拱手笑道:“我在保定東大街開的‘順昌貨棧’,前些日子讓日本人給抄了。據說還抄出了不少槍支彈藥。抄就抄了,我也就不說什麽了。東西呢,我也就不想要了。日本人的天下了嘛!隻是我那兩個夥計,跟了我多年了,一個叫張大福,一個叫劉順子,還在憲兵隊關著呢。他們可都是老實人,什麽都不知道哇,這不冤枉嘛!還望馬副官在馬司令麵前替票兒說幾句好話,求馬司令到日本人麵前替票兒講講情,把人給放回來。這事兒,就拜托了!”
董鳳池解放後回憶,“順昌貨棧”是票兒在保定城內開的大貨棧。這是一家老字號。當年還是票兒從別人手裏盤下來的。生意也一直不錯。日本人進攻保定時,票兒也沒有預料到保定陷落得那樣快。貨棧裏一些重要的東西,都沒有能轉移出來。日本人開進保定之後,不容人們緩口氣兒,就立刻在全市大搜査,“順昌貨棧”也被翻了個底兒掉。票兒隱藏在貨棧裏的一些槍支彈藥,都被日本人起走了(這些槍支彈藥是票兒特意留在城裏的,是為了在保定城內“幹活兒”,方便一時之需。)貨棧裏的兩個夥計,張大福和劉順子,也被抓進了憲兵隊。現在還生死不明呢。
馬小武聽罷,當下就苦臉了,他連連搖頭:“哎呀!票當家的啊,你說的這事兒啊,我還真知道一點兒,就是那些槍支彈藥,還真是犯了日本人的忌諱啊。唉……不是我駁你的麵子,還真不好辦!馬司令那裏,肯定也不好講。誰都知道,進了憲兵隊,那就是閻王殿,任你是鋼筋鐵骨的漢子站著進去,也得躺著出來啊。加藤那家夥,誰都知道的,活活的一個太歲轉世啊!”
票兒聽著,臉色變了一下,他“哦”了一聲,就又笑道:“好了,好了,既然馬副官有難處,就隻當我沒說。馬副官,您一路走好。”
票兒看著馬小武歡歡喜喜地下山去了,他回過頭來,嘻嘻哈哈地對大家解釋:“弟兄們,別想不開,不就幾個店鋪嘛,辛苦一年能掙幾個錢呢?咱們不開就不開了。交下馬司令這個朋友,也就值了啊。人家現在正走運呢。咱們得跟著燒熱灶啊!你們說對吧?”
土匪們麵麵相覷,啞口無言。他們不知道票兒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啊!林業農一旁嘿嘿地笑了。
票兒奇怪地問:“老林啊,你笑什麽?”
林業農說:“票司令……你真是夠朋友哇!”
票兒也笑了:“是啊,是啊,我是真想交下馬司令這個朋友啊。”說到這裏,他擺擺手,“好了,這事兒不再提了!”
剛剛把幾處店鋪送給了馬煥勝,沒過兩天呢,馬煥勝又派馬小武上山,顛顛兒地送來了第三封信。
馬煥勝在這封信中,點名要侍奉方文萱的小紅姑娘。小紅是方文萱當年下山趕集時,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剛剛買來時,小紅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幾年過去,卻出落得如花似玉,很是招人喜愛了。方文萱常帶小紅下山進城采買,歡歡兒地走在街上,小紅很是招人目光,用現在的話講,回頭率非常之高啊。還真就讓馬煥勝惦記上了。
票兒聽李滿江念罷了信,就對馬小武笑了:“是啊,小紅姑娘是保定出名的美人兒,馬司令肯定夢想多年了。我可以成全他,不過,這事兒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兒的事兒,小紅姑娘是我夫人屋裏的人,我得跟夫人商量商量,也得跟小紅姑娘商量商量。馬副官,你稍等。”說罷,就讓手下去請方文萱和小紅姑娘出來說這件事。
馬煥勝也太無禮了。土匪們都憤怒了。有人當場就罵:“馬煥勝算什麽東西啊?他憑什麽要票司令的女人?”
李滿江低聲勸票兒:“當家的,這不行喲!馬煥勝這小子筒直是得寸進尺。你不能答應他。票司令的女人,憑什麽送給他呢。”
許多土匪恨恨地盯著馬小武。馬小武則滿不在乎地坐在一旁,眯著眼睛抽煙,淡淡地說:“票當家的,你可看著辦。這可是馬司令的要求。”
票兒嗬嗬笑道:“馬副官啊,我剛剛說過了,這不是票兒的事兒嘛,我得跟夫人和小紅姑娘商量商量呢。”
馬小武有些不耐煩,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行啊,票當家的商量吧。不過,你可得快點兒。馬司令是個急脾氣。這你是知道的。”
不一會兒,方文萱帶著小紅到了聚義堂。方文萱沉著臉質問票兒是什麽意思,票兒就把馬煥勝要小紅的事兒講了。票兒問小紅是什麽意思,小紅還沒有說話呢,方文萱當下就急了,她指著票兒嚷了起來:“當家的,你一個男人家,如果拚不過人家,就去投降。如果你是個好漢,就去跟他們拚命。你總不能拿一個女子去給那馬煥勝送禮吧?”
小紅趕忙勸住了方文萱,她弱弱地笑了笑:“夫人啊,您不要再說了。我聽明白了當家的意思,既然當家的跟我商量,就是願意讓我去的意思了。行了,我去見馬司令。”
方文萱氣憤地說:“不行!不行!小紅,你不能去。當家的,你說話啊!”
票兒卻不理睬方文萱,他隻顧對馬小武說:“好了,好了!馬副官啊,小紅姑娘答應了,你就領著小紅姑娘下山吧。”
方文萱氣得臉色漲紅,恨得咬牙切齒,憤然調頭去了。馬小武就歡天喜地領著小紅下山去了。眾人目光複雜地看著小紅下山去了,董鳳池在一旁看到,票兒無聲地笑了。笑得冷峻且意味深長。
第二天一早,山下的土匪就慌張地跑上山來報告,說小紅姑娘到了滿城縣城,就去了馬煥勝的軍營裏,一見麵,就掏出槍來打馬煥勝。馬煥勝躲閃得快,小紅打了兩槍沒打中,就把槍頂在自己的頭上,自殺了!馬煥勝很生氣,把小紅姑娘的屍體送回來了。
票兒愣怔了一下,忽地站起:“槍?小紅哪裏來的槍呢?”
報信兒的土匪說:“小紅姑娘的槍,是事先藏在身上的。”
票兒長歎一聲,淚就落下來了:“小紅啊,你可惜了喲。票兒無能啊,竟然連一個女人也保不住。可是……你也太性急了些,我隻是讓你去委屈兩天……你怎麽就……”
方文萱知道了小紅自殺的消息,放聲痛哭了一場。哭罷了,她就緊閉了房門。讓丫環小花傳出話來,她再也不想見到票兒,再也不想跟票兒說一句話。之後果然如此,方文萱再也沒有同票兒住在一起。
票兒無力地擺擺手,傳令下去,厚葬小紅。正是秋風落葉的季節,天馬山上彌漫著一片淒愴的悲哀,久久不散。
葬了小紅的第二天,馬煥勝又派馬小武送來了第四封信。票兒接了信,這次卻沒有讓李滿江念,他仔細看了一遍,馬煥勝的這封信,口氣強硬,開門見山,皇協軍要占領票兒的天馬山寨,要求票兒立刻撤出,率隊下山歸降。票兒把信收了,朝馬小武笑笑:“馬副官啊,這件事情好商量。這樣,你先讓手下回去向馬司令複命。明天我就帶隊隨你下山。今天晚上呢,咱們好好喝一場。你我兄弟也是多年沒在一起好好喝了。我這兒還真藏著幾壇好酒呢。上次就忘記請你喝了。”
馬小武也是個好酒的,他聽票兒這樣說,正中下懷。他笑道:“票當家的啊,還別說,我還真讓你勾出酒蟲子來了。你要說是好酒,那肯定就錯不了哇!行啊!晚上咱們好好喝喝。”說罷,他就對隨從說,“你先回去報告馬司令,我今晚不下山了。明天一早,我跟票當家的一塊下山。你告訴馬司令,票當家的全都答應了!對吧,票當家的?”
票兒笑著連連點頭:“對!對!就這個意思吧!”
馬小武的隨從就放心地下山去了。
票兒嘿嘿笑道:“馬副官,你先坐著喝茶。我得把馬司令的信念給大夥聽聽啊,光我知道了不行啊,弟兄們還都不知道馬司令都說了些什麽呢。”
票兒就把馬煥勝的信遞給了李滿江,李滿江念完了信,票兒笑眯眯地四下環顧,問大家什麽意見。
當下就有土匪喊道:“票當家的,撤退吧。天馬山咱們不要了。到哪不都是吃飯嘛!”
也有土匪說:“票司令,我們肯定打不過日本人。還是走為上計吧!”
有人就罵開了:“憑什麽?當家的,咱們不能撤,他姓馬的也太不是東西了吧。先是要城裏的店鋪,又逼死了小紅姑娘。現在又要咱們山寨?不行!”
聚義堂裏立刻嚷嚷得似開了鍋,有主張撤離的,有主張跟日本人拚命的。
票兒不說話,端著茶杯深一口淺一口地呷著,聽憑著眾人亂吵。坐在一旁的馬小武又點著一支煙,悠閑地吐了個煙圏兒,然後笑嘻嘻地插嘴道:“票當家的啊,您的手下真是一些糊塗蟲啊!光說硬話了,你們打得過日本人嗎?”
票兒把玩著手裏的茶杯,笑嘻嘻地問馬小武:“馬副官,這仗還沒打呢,你怎麽能說我打不過日本人呢?”
旁邊就有一個土匪插嘴說:“票司令,這不明擺著嘛,馬煥勝身後有日本人,日本人太橫了,有機槍,有大炮,咱們鬥不過他們嘛。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撤走吧。”
票兒“哦”了一聲,點了點頭,看看幾天來一直沒有說話的林業農,笑問道:“林先生啊,你什麽意思啊?”
林業農撲哧笑了:“票司令,你意思還沒有講呢,我不好講。”
票兒嘻嘻笑了:“林先生果然是貴人話語遲啊!”
票兒放下手裏的茶杯,揮了揮手,聚義堂上就安靜下來。
票兒看著眾人,意味深長地笑了:“弟兄們啊,我送給馬煥勝城裏的店鋪,又送給他小紅姑娘,就是為了保住咱們的天馬山寨。如果我們再撤走,那城裏的店鋪豈不是白送了?小紅姑娘豈不是白死了?說句買賣上的話兒,那我們豈不是賠得大發了嘛!嗯?”說著話,票兒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暗淡下去了,他用一種憂鬱茫然的目光,看著眾人。
眾人都不講話了。馬小武一旁也愣了,他不再笑了,他聽出票兒的話音不對了,他茶也不再喝了,慌地扔下手裏的煙,用腳搓了,呆呆地看著票兒。票兒“哼”了一聲,就硬聲對李滿江說:“李師爺,傳話,全山寨集合!點堂火!”
李滿江慌慌地答應一聲,就跑出去了。不一刻,山寨裏的喇叭就吹響了,幾百個土匪都背著刀槍,先後跑進了聚義堂。幾個看堂的土匪已經把聚義堂裏的十幾個油盆都點燃了。大堂裏登時火光熊熊,票兒看了看眾人,緩緩站起身,把馬煥勝的信又高聲念了一遍。然後,他虎著臉大聲問道:“弟兄們,都聽明白了?”
堂內一片應聲:“聽明白了!”
票兒點點頭:“那好,聽我的口令,願意撤退的,站在左邊。不願意撤退的,站到右邊。”
土匪們呼呼啦啦地分成了兩列。比較起來,願意撤退的竟隻有十幾個人。
林業農用複雜的目光,看了看那些願意撤退的人,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低低地歎了口氣,就別過頭去了。
票兒對著馬小武陰陰地笑了:“馬副官啊,你看,這願意撤退的人太少啊。這事兒應該怎麽辦呢?”
馬小武已經聽出票兒的話音兒裏有了陰森的殺伐之氣,或者說,他已感覺到,隱藏在票兒的和藹的表情後邊那股凶戻情緒漸漸顯露,他趕忙賠上笑臉,嘻嘻地說道:“票當家的……不,票司令啊,這是您的事兒啊。您票司令怎麽辦都行!”
票兒點頭說:“說的不錯,是我票兒的事兒。可是,得先說說你馬副官的事兒了。”
馬小武愣了一下:“票司令,這裏有我什麽事兒呢?我……就是個送信兒的……嘛!”
票兒冷笑一聲:“是啊,馬副官,按說呢,真沒有你什麽事兒,自古以來,兩下裏打仗,都不能難為了送信兒的啊,這是規矩。可是今天呢,這規矩得改改了。因為你是馬煥勝的狗,馬煥勝是日本人的狗,你說說,我應該怎麽對你呢?”
馬小武緊張地問:“您……讓我說什麽?”
票兒毒毒地笑了:“那當然就是送你——上路吧!”說話間,票兒就拔出腰中的短刀,寒光一閃,刀子就刺進了馬小武的心髒。速度太快了,馬小武都來不及說什麽,就睜著驚恐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票兒,身子就像一條倒空了土豆兒的麻袋,軟軟地向後躺下去了。
馬小武在江湖上混跡多年,以他進退得體見風使舵的機靈勁兒,他是不該充當信使角色的。這類差事從來都是風險極高的啊。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古今中外,大多都是戲台上的話。當不得真,交戰雙方紅了眼睛,什麽樣的人頭不敢割呢?或許,馬小武過於迷信馬煥勝了,也過於迷信馬煥勝身後的日本人了。這種狐假虎威不可一世的虛幻感覺,即把他送上了黃泉路。或者,他到死才看明白票兒謙恭微笑的後麵,那一股深藏不露的騰騰殺氣。但是,票兒也不知道,他如此痛快淋漓地處置了馬小武,卻給他後來的殺身之禍埋下了伏筆。
人們眼掙睜地看著馬小武橫屍在聚義堂上,都傻傻地怔住了。滾滾的殺氣開始在聚義堂裏隱隱地升騰起來。
票兒怒目圓睜,臉上的笑容消失得幹幹淨淨,與剛剛還在喜笑顏開的他,完全判若兩人。他瞪著那些願意撤退的土匪們,突然破口大罵道:“你們說要撤退?你們這是混賬話!馬煥勝算什麽東西?他仗著日本人欺侮我們!要店鋪,要我的女人,我都讓給他的。他還要地盤,給誰要?他給日本人要?這地盤是票兒的,更是中國人的,憑什麽給日本人?掰著指頭算算,你們當中有的人,已經跟了我許多年。你們怎麽說這樣沒出息的話?你們的膽子都讓狗吃了?你們不是怕死嗎?今天就先死在我手裏。來人啊!都拖出去!都給我用刀砍了!省下的子彈,還得打日本人呢!”
票兒的衛隊就擁上去,把那十幾個願意撤退的土匪都拖出去了。一時間,聚義堂外頓時響起一片鬼哭狼嚎,聽得眾人毛發乍立,肝膽俱裂。
林業農皺眉走過來,搖搖頭說:“票司令,你不應該這樣麽!”
霍鐵龍也忙跑來央求:“票司令啊,刀人留人吧!”
票兒擺擺手,長長地歎了口氣,澀澀的聲音說道:“唉!林先生,霍兄弟,我也是不得已啊!不這樣,就試不出他們的真心實意。說實話,他們當中有幾個都跟了我十多年了,槍裏鑽,刀下滾,容易嗎?不容易!今天這樣殺了他們,我票兒於心何忍?我得天天做噩夢啊!可是,你們想過嗎?他們今天死在我票兒的手上,總比他們明天跪在日本人的腳下,哭爹喊娘,還得讓日本人用刺刀挑了。總比這……臉麵上好看些吧……你們說呢?”
林業農搖頭:“可是,你這麽做了,會讓弟兄們……”
霍鐵龍也臉色淒愴地說:“票司令,就放他們一馬吧。”
票兒揮手打斷了他們的話:“林先生,你是讀書人;霍兄弟,你總聽過書。你們一定知道‘蝮蛇在手,壯士斷臂’這句話吧?”說到這裏,他奮力跺了跺腳,“唉,不說了!我去送送他們吧!”就大步走出聚義堂。林業農霍鐵龍緊緊跟在他身後。
聚義堂外,那被拖出去的十幾個土匪,已經排成一隊,溜溜地跪在了山崖邊上。他們身後是十幾個手持大刀的土匪。有人扯著嗓子哭喊道:“票司令,你不能啊……”
票兒無力地揮了揮手,長歎了一聲:“動手吧!”說罷,就別過頭去,仰頭看著天空。
天上有什麽?隻有緩緩移動的白雲。隻有時隱時現的太陽。厚厚的雲層啊,似乎隱藏著重重心事!躲閃的太陽,似乎暗藏著凶狠的玄機!
陡峭如錘鑿斧剁的山崖邊上,響起一陣暴烈的呐喊聲,十幾隻閃著寒光的大刀,威武地落下去,隨著一聲聲垂死逼仄的喊叫,一團團赤色的霧氣衝天而起,山風勁猛地一吹,便又忽閃著滾動著散落到崖下了。
已是霜降季節,山中的天氣更是寒涼得透徹,滿山的楓樹與黃櫨樹,已經悄然湧動出隱隱約約的暗紅顏色,山穀中的風,打著旋子硬兜上來,滿山的紅色顯得動**不安。票兒癡呆了一般,孤獨地立在崖上。殘秋的陽光時時穿透雲層,似一道道鮮豔而旺盛的活血,轟轟烈烈地潑瀉下來,票兒周身被染得通紅。
幾十年之後,霍鐵龍回憶起這一個情節時,目光依舊惶惶然,他說,那天,票兒好似一根沒有了水分的枯木,在崖上幹幹地站了幾百年,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霍鐵龍隻是看到了票兒的眼睛裏,有晶晶的淚光在閃。事隔幾十年,他仍不能準確地猜度票兒那時的心境,那或許是百感交集的蒼涼不屈。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票兒此舉,應該是破釜沉舟,應該是壯士斷腕。票兒深知土匪們無利不肯起早的短視習性,他對馬煥勝一讓,二讓,再讓,就是為了激**起土匪心中應有的野性與凶殘,當他把那十幾個追隨他多年的弟兄,找一個根本就不能成立的借口殺掉的時候,隻是為了鞭策起天馬山上的土匪們,那舍生忘死的鬥誌。霍鐵龍又說,他當時分明已經感覺到了,當那十幾顆人頭滾落之時,一股凶猛的殺氣,已經在天馬山上騰騰升起。票兒的臉上孤獨無色,票兒的胸中呢?或許已經有了千尺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