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類幾近無毛的成因,眾說紛紜。由於沒有能直接說明人類褪去毛發的時間及場景的化石證據,科學家們綜合比較解剖學、生理學和行為學,再佐以不同程度的想象力,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演化情境。這些假說有的聽起來有理有據,也有的聽起來奇奇怪怪;有將人類無毛歸結為遊泳需要的,也有將其歸結為挑揀虱子的,不一而足。其中,最有根據的說法與汗液有關,即本章主題。不過我們可以先對其他假說稍作了解,或許也大有裨益。
最受大眾歡迎的是所謂的水猿假說。[42]該觀點認為六七百萬年前,人類物種的伊始,曾經經曆過一個水生階段,原始人類—該詞指代彼時與黑猩猩有共同祖先的人類—在此階段褪掉了身體大部分毛發,多了一層皮下脂肪,同時實現了從四足到兩足站立和兩足活動的轉變(變成兩足動物)。[43]至於水生階段的證據,水猿假說提到遠古人類親戚的化石遺跡多發現於古代湖泊附近,以及現代人類的某些解剖特征,例如軀體無毛和有皮下脂肪,與諸如海豚和鯨魚等水生哺乳動物相似。20世紀70年代,關於人類的起源眾說紛紜,但多數認為人類起於盲目的暴力和衝突。[44]這當中,水猿假說因其內容相對簡單,所涉及的皆為遠古人類遊泳或水中受孕這類歡愉之事,頗受歡迎,甚至在此期間達到了高峰。
水猿假說並無事實依據支撐。我們來看看我們的遠古祖先在非洲熱帶地區的處境。首先,假如一個人類祖先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湖泊中,那麽他就必須通過水岸進入水域。但在非洲,百萬年來,其江河湖畔及水坑邊一直不是什麽友善之地。這些水域到處都是時刻等待倒黴獵物的鱷魚,水邊極度危險,幾乎沒有其他動物膽敢逗留。我們的原始人祖先隻有1米來高,沒有利爪,沒有巨齒,也沒有武器,根本不是這類強大掠食者的對手。
就算我們的原始人祖先能順利進入以上水域,還是會麵臨其他大問題。人類的皮膚幾乎無法抵禦非洲河流湖泊中的寄生蟲。生活在熱帶非洲水域附近的人群,健康麵臨的最大威脅之一就是血吸蟲病。血吸蟲是一種極小的蟲子,它能迅速穿透皮膚侵入人體,引起寄生蟲感染。許多其他寄生蟲病也是通過此種方式侵入人體,繼而奪走無數人的生命、活力及生存能力的。[45]假如原始人類祖先在其演化早期的確經曆過一個水生階段,那麽人類的免疫係統必然留有受到此類寄生蟲攻擊的痕跡。但是沒有。也就隻是在最近1萬年前後,隨著農業和漁業的發展,人類才開始有許多時間在水中,但我們的免疫係統也還未因自然選擇而強大到足以抵禦那些生活在淡水湖泊與河流中的致病生物的攻擊。
水猿假說還無法充分解釋原始人為何會演化出無毛的皮膚。對於像鯨魚、海豚這一類完全水生的動物而言,**的皮膚確是一大優勢,因為這能減少阻力和浮力,尤其是在它們為了覓食或者長距離遷徙而深潛或加速時。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原始人曾有過以上活動,雖然他們偶爾也會在岸邊或淺灘覓食貝類。[46]對於那些隻有部分時間在水中的動物來說,**的皮膚反而是一種負擔,因為這會影響它們在岸上調節體溫。譬如,水獺、海狗、海獅這類體重低於一噸,且有部分時間在岸上的動物,它們身上都披有光滑且濃密的毛,以抵禦岸上的寒冷。隻有像海象和河馬這樣的巨型半水生哺乳動物才能擁有無毛的皮膚,因為它們身形形似一個巨大的酒桶,能防止體內熱量從體表流失。
所有完全水生或者半水生哺乳動物都演化出了流線型的身體,身體上有鰭肢和鰭腳之類的附肢,以改善流體特性,最大程度減少皮膚和水的接觸麵積。[47]假如你長時間生活在周圍都是饑腸轆轆、虎視眈眈的獵手的水域,那麽你就必須能在水中迅速移動,靈活機動。相比之下,古代的原始人是身材相當矮小的兩足猿,雙臂又細又長,不會狗刨,在水中連保護自己五分鍾都辦不到,更別說整日潛在水下,或在水中追逐獵物乃至相互嬉戲了。
簡而言之,人類並非因經曆了水生期而褪去了體毛。這個假說把這些人體特征歸結為遊泳和潛水,其實都可以用一個更具說服力也更簡便的說法來解釋:這是人類主動適應炎熱、開放的環境的結果。[48]
其他相關假說也頗受歡迎。最近有一個假說認為,無毛的皮膚有利於生存和繁殖,因為它能降低因毛發中的寄生蟲而喪命的可能。[49]毛發和羽毛,是虱子和扁虱這類體表寄生蟲的溫暖天堂,身體沒了毛發,這些小東西也就很難構成侵擾了。當人類開始利用衣物及其他有效方式遮蔽軀體抵禦自然時,也就有了演化出無毛身體的可能性。假如寄生蟲滋生後隻要脫下衣物洗一洗就好了,那為何還要繼續留存那一層皮毛呢?
這種理論認為人類一定是先有了衣服及建造隔熱住所的手段之後,才開始演化出無毛的特征。可惜沒有任何證據支撐,而且事實上,我們有許多相反的證據。衣服和住所出現的時間很晚。鑽子和針—存在衣服的間接證據(因為可以利用二者將獸皮縫製成衣服)—直到最近4萬年才出現,且主要發現於熱帶之外的地區。[50]體表寄生蟲假說斷言,即使是相對早期的非洲原始人(如直立人)也具備允許無毛的文化條件(衣服、住所及火)。但是,考古記錄並無可以支撐該斷言的證據。此外,曆史人種誌中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非洲、大洋洲或其他任何熱帶地區,那些以傳統方式生活的人穿許多衣服,即使是在天氣寒冷的情況下。當今,熱帶地區的土著基本上是所有人類中毛發最稀疏的(見圖12)。無毛基本上可以確定是現代人類原來就有的特征,或者說是其祖先本來就有的特征,而且其成因與穿衣減少體表寄生蟲沒有任何關係。[51]
圖12 熱帶地區的土著,如博茨瓦納“桑(San,又稱巴薩瓦爾)”部落的這名土著,全身基本無明顯體毛,且通常不穿或者穿很少的衣服。愛德華·S. 羅斯(Edward S. Ross)供圖。
唯一與現有化石、解剖學及環境證據相一致的解釋是排汗。對於一個活躍的、生活在炎熱環境中的靈長類動物而言,擁有功能性**且主動排汗的皮膚,是調節體溫、保持頭部涼爽的最佳途徑。但是,我們首先得自問:同是生活在炎熱環境中,為什麽人類是**的,而其他動物(包括其他靈長類動物)不這樣呢?那些身披厚毛的動物,當它們在炎熱環境中活動時又會怎樣呢?
在由強烈日照形成的炎熱環境中,皮毛或羽毛能減少動物從環境中獲得的熱量。雖然這聽起來很反直覺,但對於大多數動物而言,厚厚的皮毛實際上能讓它們在陽光下不會覺得太熱。因為它們的皮毛能捕捉熱量(吸收短波輻射)並在皮膚顯著升溫之前將熱量(以長波輻射的形式)散發回環境中。[52]在皮毛幹燥的情況下,這個方法很管用;可是當它被汗水濡濕時,就會出問題了。
當動物因為自身運動產生更多熱量時,或者當氣溫升高時,動物就必須應對體內攀升的熱負荷問題。許多哺乳動物采取的辦法就是排汗。汗液蒸發能給動物降溫,是因為物體表麵**蒸發能帶走熱量。最有效的蒸發冷卻作用發生在皮膚表麵。但是當排汗量增多,皮毛被浸濕時,大部分蒸發作用便發生在皮毛表麵而非皮膚了。這勢必導致動物體內熱量累積,因為皮下血管的熱量無法在皮膚表麵就地散發,而必須轉移至潮濕的皮毛表麵。最終的結果就是,動物排汗更多,而為了實現充分降溫,動物的皮毛也變得更濕。從生理學角度來講,這是極其低效的,而且幾乎無法維持哪怕一小段時間。除非動物在活動時不斷飲水,否則必將中暑而亡。
當環境溫度升高,或動物進行更劇烈的活動時,排汗就顯得尤為重要。當動物或人類處在休息狀態,或參與低到中等強度勞動時,主要通過以下方式平衡體溫:輻射(將熱量從一個物體傳遞到另一個溫度更低的物體上)、對流(通過物理傳遞實現熱量交換,例如氣流)、傳導(通過直接接觸將熱量從一個物體傳遞到另一個物體上)、蒸發(見圖13)。當外界氣溫升高時,體溫和氣溫之間的差異變小,這就限製了除排汗以外其他方式的散熱量。當動物運動水平提高時,特別是大肌肉,就會產生更多熱量,這是新陳代謝加速的結果。假如劇烈運動碰上高溫天氣,情況會變得複雜。這種情況下,有效的蒸發散熱能力對生存來說就顯得至關重要,任何放緩或阻礙這一進程的事物,都會危及該動物的生命。假如原始人身披厚重毛發,那麽當他進行劇烈運動時,將很難平衡體溫,因為濡濕的毛發就好比毛毯,嚴重阻礙了皮膚表麵散熱。身體努力排汗降溫,最終卻一場空,隻落得個迅速脫水。現在大部分專家都認同,正是這些條件激發了人類朝無毛方向演化。去除大部分毛發,阻礙皮膚表麵汗液蒸發的障礙自然也就消失了。[53]
圖13 人類和動物通過輻射、對流、傳導、蒸發等方式保持身體涼爽。當氣溫升高或進行劇烈活動時,通過排汗的蒸發散熱方式就顯得尤為重要。詹妮弗·凱恩(Jennifer Kane)繪圖。
人類皮膚主要分布外泌汗腺,外泌汗腺能在降溫過程中分泌大量稀薄**,且該**蒸發迅速,這一過程在專業上被稱為溫熱性出汗。[54]其他哺乳動物主要分布頂泌汗腺。頂泌汗腺能分泌少量乳狀黏稠**,當這種**變幹後,會形成閃閃發亮的黏性滴液。比如馬這種動物,它在運動中產生的頂泌汗液會和其皮脂腺產生的皮脂相混合,然後形成一種泡沫狀的東西,這種東西能幫助它降溫。也是在英語中“焦躁”[1]這一俚語的來源。成人頂泌汗腺相對較少,主要分布在腹股溝、腋下及外耳,在壓力及性刺激下會產生分泌物。在人類演化過程中,外泌汗腺在數量上壓倒頂泌汗腺具有充分的理由。
在高溫或劇烈運動條件下,擁有厚重皮毛和頂泌汗腺的動物產生的汗液僅為一個高效“排汗機”人類的10%~20%。對於這類動物而言,單單排汗並不能有效維持身體敏感器官處於合適的溫度之內。於是,許多動物演化出了其他降溫機製,例如喘氣(見圖14)。[55]除靈長類以外的絕大部分哺乳動物,都聯合使用頂泌汗腺分泌及其他方式,包括喘氣。非人類靈長類動物隻通過排汗保持身體涼爽,不過它們是外泌汗腺和頂泌汗腺雙管齊下的。[56]許多物種也依靠行為來調節體溫:高溫時,就休息或者找個陰涼處避一避,防止體內熱量聚積。可是,為什麽隻有人類演化成了這麽一台高效的外泌“排汗機”呢?
圖14 狗及其他食肉動物通過頂泌汗腺分泌汗液和喘氣的方式降溫。喘氣時,發生在口腔內的蒸發作用使流經口腔靜脈的血液得到冷卻,冷卻後的血液回流到頭骨深處,從而有效降低腦基底部的溫度,之後再流回心髒。狗還能通過發生在鼻腔內部的蒸發作用散發部分熱量。
約200萬年前出現了人屬,這在許多方麵都是人類演化的一個轉折點。[57]隨著這些原始人的演化,基於外泌汗腺的溫熱性出汗變得越來越重要,其原因主要有兩方麵,且都與其發展中的關鍵特征有關。其一是人類活動水平的提升,尤其是白天,此時大部分動物都必須避退至陰涼處。其二是人類大腦平均尺寸的顯著提高。[58]在這兩種情況中,擁有一個更高效的降溫方式都顯得尤為關鍵。
以瘦高的少年“圖爾卡納男孩”[生活在距今約160萬年的肯尼亞西北部的圖爾卡納湖(Lake Turkana)沿岸]為代表的人屬早期成員,比其祖先身高更高,雙腿更長,但雙臂則相對較短。[59]他們的大腦更大,生活方式也更現代,進行更多的劇烈運動,例如會在炎熱開放的環境中進行長途跋涉,而非像過去那樣為了安全而待在森林的庇護之下。證據的來源是多方麵的,例如對原始人的骨骼、牙齒的研究,保存下來的石器,這一古代物質文化的其他遺存,以及現代生理學的實驗,都表明我們的這些祖先曾經很活躍,他們靠兩足行走,雜食,會長途跋涉尋找製作工具的材料。[60]其擴大的活動範圍尤為引人注目:最近有研究對比了我們遠古祖先的化石遺骸及長期運動的現代人的解剖結構,結果表明長跑很可能是影響現代人體形的最關鍵因素。[61]為適應開放環境而提高的運動能力,與一係列長距離追尋行為有關,如捕獵、尋找石器原材料,或其他重要的求生行為,而這些都是自然選擇推動的。
熱量是日益活躍的早期原始人必須麵臨的重大環境挑戰之一,而演化出無比高效的外泌汗腺,提高排汗能力,無疑是應對這一挑戰的重要手段。在炎熱的沙漠中,這些外泌汗腺可幫助人類排出超過12升的汗液,排汗速度為每小時1升,部分人短期內可達到每小時3.5升,實屬驚人。當**蒸發時,人體體溫下降,即形成一個強大的全身冷卻機製。在出汗皮膚下方流動的血液,因為皮膚表麵的蒸發作用和熱量流失,從而得到冷卻。冷卻後的血液接著流回人體核心區域入肺攜氧,之後再由心髒和動脈對其進行再分配,流到溫度敏感的器官,例如大腦、肝和骨骼肌。大家也可在自己身上觀察到這一過程。當你因為高溫或劇烈運動導致體內熱量聚積時,你便能觀察到自己的雙手、雙腳、頭部和脖頸處血管膨脹且更加清晰可辨。對於膚色較淺的人來說,高溫下劇烈運動之後,因為麵部血管膨脹充血,幾乎總是會產生典型的紅臉。
維持體溫平衡對保證內髒正常運作至關重要,尤其是大腦。隻要溫度遊離在正常體溫(37攝氏度)外幾度,內部器官便無法正常運作。比如,當大腦稍有過熱時,個人的思考、推理、交流能力便大打折扣,這一點每個發過燒的人都深有體會。當體溫升至40攝氏度時,會出現說胡話的精神錯亂情況;當大腦持續處於42攝氏度的高溫時,人便會失去意識並很快死亡。
於人類而言,給大腦降溫絕非瑣事一件,因為人腦比我們的大腦袋近親黑猩猩的還要大出許多。人類大腦平均體積為1300~1400立方厘米,黑猩猩的大腦平均體積則僅有450立方厘米。經過200萬年的演化,人類大腦體積顯著變大,已經成了所有動物中大腦相對體積最大的那一個。[62]碩大的大腦為我們提供了諸多優勢,但其維護成本也十分高昂。好比一輛賽車的強大引擎,我們得給大腦提供大量上好的燃料,這也使得大腦對過熱異常敏感。因為大腦溫度與主動脈中血液的溫度密切相關,所以必須謹慎調控循環中的血液的溫度。隨著大腦體積日益增大,擁有一套勤懇高效的全身性冷卻係統,也就變得前所未有地重要了。[63]每一個碩大的大腦下麵,很可能都頂著一個愛流汗的人類身體。
人屬早期成員就是精力充沛、活躍的兩足類動物。有趣的是,其雙足行走的特性某種程度上也幫助降低了身體的熱負荷。同樣置身在赤道的正午烈日之下,兩足靈長類直接暴露在太陽輻射下的麵積要比四足類動物小,這也讓在酷暑中的現代人類能比其他動物更活躍。[64]現有的生理學、古生物學及古代環境學證據表明,我們就是在這個演化階段變成了一個極具競爭力的“排汗狂魔”。我們極有可能也是在這個階段丟失了頂泌汗腺的結構,並進而演化成了全世界最高效的外泌汗液生產者。
我們可以推斷人類也是在這個時間點失掉了其絕大部分(並非全部)的毛發。隻是策略性地在頭頂上留了一團。鑒於我們都知道保持大腦涼爽有多重要,乍一聽這有點反直覺,但實際上在頭頂上保留茂密的頭發對人類的演化發展至關重要。首先,它能保護頭皮免受陽光直射的傷害,其次,它有助於大腦降溫。當人類站在烈日之下時,頭發表麵溫度升高,在頭發與頭皮之間會形成一個溫度稍低的阻擋層。頭皮就通過蒸發和輻射將熱量散發至該阻擋層。等你下次站在烈日下時,便能輕鬆驗證這一點。到時候你的頭發會變得滾燙(深色頭發尤甚),但頭皮附近的空氣卻依然涼爽。假如你的頭發是鬈曲或者交叉纏繞的,效果會更明顯,因為這會在頭皮與直麵烈日的頭發表麵之間建立一個特別厚的阻擋層。
外泌汗腺廣泛分布於現代人類的身體表麵。外泌汗腺呈管狀,位於真皮外部。與頂泌汗腺不同,外泌汗腺和毛囊無任何關聯(參見前文圖1)。大多數哺乳動物的外泌汗腺僅分布於手掌、腳掌這兩處經常發生摩擦的表麵,目的是保持摩擦表麵柔韌,以使動物能夠站穩。外泌汗腺分泌的**經由毛孔被擠出皮膚表麵。人類身體表麵有200萬~400萬個外泌汗腺,平均分布密度為每平方厘米150~340個。其中,腳掌和手掌上分布最多,這無疑是從我們的哺乳動物祖先處繼承而來的。[65]
外泌汗腺和頂泌汗腺對熱都能做出反應,都能在溫熱性出汗中發揮不同程度的作用。這得通過對交感神經(sympathetic nerves)的熱刺激來完成。交感神經是自主神經係統(automatic nervous system)的一部分。自主神經係統主要負責維持人體不受意識控製的“內務”或者說“自主”功能,例如調節心率,控製血管直徑,調節瞳孔大小。特別地,該係統中的交感神經能增強人體對厭惡性壓力(aversive stress)的反應,做出“戰鬥或逃跑”的決策。手掌和腳掌部位的外泌汗腺與身體其他部位的有所不同,它們隻對情緒刺激有反應,而臉部和腋下的外泌汗腺既能對情緒刺激有反應,也能對溫度刺激有反應。[66]
於人類而言,頂泌汗腺在溫熱性排汗散熱過程中作用不大,且通常被認為是人類演化的殘留。不過,頂泌汗腺的確在許多哺乳動物中能夠起到調節體溫的作用,例如尚未演化出外泌汗腺散熱功能的有蹄類動物。在人類最親的“靈長類親戚”—黑猩猩和大猩猩身體表麵,外泌汗腺比頂泌汗腺分布更普遍,但其密度和數量遠不如人類。
科學家和臨床醫生對汗腺及其活動充滿了興趣,並且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研究不同人群的汗腺在數量、結構、功能上的差異。但令人奇怪的是,鮮有嚴肅研究對比不同個體的溫熱性出汗反應。人體汗腺密度實際上在個體與個體之間、部位與部位之間差別不大,雖然有時也會在不同人群間發現一些細微差異。[67]可能偶爾你會聽到有人說“我從來不流汗”,又或者“我流汗好像就沒停過”。這一排汗差異似乎有兩個主要原因。其一,個體的活躍汗腺與不活躍汗腺相對數量不同。人體活躍汗腺數量受年齡、體重、性別及其他因素影響。其二,個體的排汗能力取決於其身體的含水量及其對特定氣候的生理適應程度。這些因素或許能解釋為何生活在炎熱地區的具有歐洲血統的淺色人群,普遍比膚色更深的非洲人和亞洲人有更高的出汗率。
流汗對調節體溫至關重要,但人類同時也在使用其他調節體溫的方式。生理學家將人類調節體溫的方式分為無意識的和自發的。借助皮膚的無意識調節十分複雜,需經由一連串的反應完成,並不隻是排汗那麽簡單。它始於體溫信息傳至大腦之時。當體溫超出正常值時,人體的恒溫器便開始介入,調控身體核心區域與皮膚之間的熱量傳遞。這是通過改變血管直徑從而改變血液流量來實現的。皮膚是人體向環境排放或收集熱量的窗口,是蒸發散熱時汗液排出的必需場所。人類十分擅長以自發的形式調節體溫,也擅長采取各種有意識的措施保持身體舒適。例如在烈日當空之時尋找蔭蔽之處,或者增減衣物,又或者使用取暖器或蒲扇等設備。隨著人類曆史的發展,這些措施也變得越發複雜和精妙,從而降低了人體適應極端環境的選擇壓力。
排汗降溫的重要性由環境溫度、濕度、身體活動各因素綜合決定。在氣溫極高、濕度極大時,例如氣溫高於人體體溫,空氣濕度大於90%,人體必須通過排汗來散發熱量,因為此時的人體實際上正從環境中不停地吸收熱量而非將熱量散發到環境中。在這種極端情況中,排汗貢獻了人體90%的散熱能力。此時人體必須不斷補充**,才能維持體內血液含量,保證汗腺有充足的汗液冷卻劑。[68]當一個人在高溫天氣下從事劇烈活動時,其汗腺必須處在最佳狀態、發揮最大作用,其前提便是不斷攝入**。
不過有時候人體排汗與外界溫度或身體活動水平並無關係。例如,女性在更年期時會出現潮熱和盜汗的症狀;身染流感或瘧疾的人,會時而發冷,時而發熱流汗。在這些情況下,人體之所以產生汗液,是因為大腦或脊髓中負責調節溫度的神經結構,被激素水平的變化,或入侵微生物釋放的、能引起發熱的化學物質激活了。
有些患有無汗型外胚層發育不良(anhidrotic ectodermal dysplasia)遺傳病的患者,沒有或者隻有少數活躍的汗腺,他們很難從事高強度的身體活動,尤其是在高溫條件下。[69]就算是那些活躍汗腺數目正常的人,也需要確保這些汗腺處在一個良好的狀態,才能進行正常的日常活動。例如,汗腺的熱應激能力與曬傷呈負相關。[70]所以,人類在熱帶的漫長發展過程中,保護汗腺免受強烈太陽光的傷害一直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這就是為什麽說深色皮膚對今天熱帶地區的人們很重要,也是為什麽說深色皮膚是人類曆史上的一個關鍵創新。
研究人員通過實驗研究和模擬熱帶嚴苛環境下的體溫調節情況,發現形體消瘦的人散熱效率最高,因為消瘦者的皮膚表麵積和體重的比值大,換句話說,當皮膚表麵積大而人又瘦時,散熱便實現了最大化。[71]因此在炎熱的環境中,瘦高的人比矮胖的人在保持熱平衡方麵更有優勢。這也是為什麽許多長期生活在舊大陸熱帶地區的居民,如尼羅河部落、澳大利亞土著及印度的許多部落的人都又瘦又高,四肢瘦長(見圖15)。瘦意味著能更快地將身體核心區的熱量傳遞到體表,而修長的四肢則意味著擁有更大的體表麵積,能更快地將熱量從體表傳遞到環境中。
圖15 熱帶地區的土著居民通常四肢很長,身體很瘦,例如印度費拉斯崗(Pharasgaon)原住民。變大的表麵積與體積比有助於人體在高溫條件下快速散熱。當溫熱性出汗成為身體降溫的主導方式(如空氣濕度大或個體正進行劇烈活動時),這一比例就顯得尤為重要。愛德華·S. 羅斯供圖。
這一比例關係也是艾倫法則(Allen’s Rule)的基礎。艾倫法則指出:生活在寒冷地區的哺乳動物,其末端部位的尺寸及表麵積較小,而生活在炎熱地區的則較大。大自然中能印證這一法則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管是地鬆鼠、老鼠、兔子還是其他任何哺乳動物,生活在寒冷或高山地區的,其四肢、耳朵、尾巴都要比生活在溫暖的低地或沙漠的來得短小。這一法則也幫助解釋了為何超重或肥胖的人會經常產生熱應激反應(heat strain)並大汗淋漓。肥胖人士因為他們的皮膚和皮下脂肪層變厚,導致體內熱量從核心區流向體表的速度減慢,也就不太能通過輻射、對流或蒸發的方式將熱量散發至環境中。
因此,毫不起眼的汗腺必須在人類演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沒有眾多汗腺分泌大量汗液為人類降溫,我們將仍舊和我們的祖先一樣渾身披著厚重的皮毛並過著和類人猿幾乎無甚差異的生活,我們將永遠不可能演化出高認知、高耗能的大腦,也永遠不可能具備在炎熱地區的酷暑天氣下保持活躍和警惕的能力。迄今未曾有人為汗液譜寫過任何讚詞或頌歌,但我們應該為其歌頌。因為,正是這古老、樸實無華、平淡無奇的汗液成就了今天的人類。
[1] in the lather,直譯為“在泡沫裏”。—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