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她又回到十多年前的冬天◎
再睜眼天還沒亮, 雨還在下著,隻不過小了些。
顧雲合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有兩個人給她發來了消息。
一個是顧雲昌,問她在哪裏, 說要債的那群人給他發了見麵還錢的地址。
另一個是黎容淑, 告訴她回貢縣的車已經停在樓下了。
她翻身下了床。
遠處江麵還在粼粼泛著光, 銀華傾泄,一點點從落地窗透進來, 照在熟睡的周憚身上。
男人鼻骨高挺,眉眼深邃, 俊俏得不像話。
是她最喜歡的模樣。
顧雲合趴在床邊看了他很久。
一寸一寸, 像是要把男人的樣子永遠記在心裏一樣。
床頭櫃上的安眠藥被她拿起,丟進了垃圾桶。
丟東西的時候顧雲合往臥室櫃子上瞧了一眼,看見了周憚生日那天她送給他的小汽車模型。
模型被擺在櫃子上最顯眼的位置,一眼就能被看到的那種。
上麵沒落灰,明顯屋主人一直珍重地在保管著它。
她鼻子一酸,瞥開了視線, 又回到床邊。
顫抖的吻混著眼淚一齊落在男人嘴角。
她想起不久前, 大年三十的晚上,繽紛的煙花在窗外綻開, 周憚站在她樓下,身前擺著十多二十箱的煙花, 輕笑點煙,玩世不恭的模樣。
那時候大型煙花都快賣斷了貨,要搜羅這麽多箱, 得跑遍全城才能買到。
零點鍾聲敲響的那一刻, 他許了願, 願她歲歲平安,永遠不和他分開。
原來老天爺也不是所有願望都能幫人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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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雨才停,窗簾被拉開的時候外邊已經天光大亮。
周憚睜開眼的時候黎容淑正站在他麵前。
他一怔,隨即猛地向身側看去。
床的另一邊早沒了溫度,就連人躺在上麵的印記都消失了。
不知道女孩是多久走的。
“別找了。”黎容淑掃過他脖頸上的痕跡,麵色冷漠。
周憚聲音還是啞著的,問:“她人呢?”
黎容淑不說話,隻將一袋文件丟到他麵前,然後轉身出了臥室。
周憚一頓。
心頭不好的預感山呼海嘯而來,他拿起那文件袋。
嫌一圈一圈解開扣線太麻煩,他直接使勁把袋子撕開,拿出了裏麵的文件。
周氏集團紫雲山度假村廣告攝影組名單
死亡賠償協議書
諒解書
還有幾張打印出來的聊天記錄截屏。
聊天記錄的最後,黎容淑給顧雲合轉了賬,顧雲合收下了。
看著上麵清清楚楚印著的黑字,他終於明白過來昨天顧雲合被他折騰得那麽狠也不肯說出來的事情是什麽。
她那麽倔的一個人。
推開臥室門出去的時候,黎容淑放下手裏的茶水慢慢向他看來,不急不緩說:“現在知道真相了?我早說過你們兩個不可能……”
瞧著自己兒子披上衣服撈過車鑰匙麵無表情往外走的動作,她話說到一半頓住。
緊跟著她臉色驟變,似是不相信在一切都成定局的情況下他還想著要去把人追回來。
從查到顧雲合身份的那一刻起,黎容淑就做好了局。
她先是找到了顧母,讓顧母認出她是當年周氏集團負責度假村項目建設的責任人,並且告訴顧母隻要讓顧雲合和周憚離開,她就會支付顧雲昌所欠下的債。
這樣顧母就能對顧雲合說出當年顧父死亡的真相,逼得顧雲合在心裏與周憚產生隔閡。
然後她又找到放債給顧雲昌的那批人,給了他們好處,直接讓他們把要求顧雲昌還錢的日子提前,從而使得顧雲合不得不接受她的錢以解燃眉之急。
最後再找到顧雲合,說隻要她答應離開周憚,她就給她這筆錢。
所以果然如她所料,顧雲合收下了她的錢,答應離開。
“你給我站住!”黎容淑鐵青著臉起身,她諷刺道,“你以為現在這種情況下,那女孩還會想要和你在一起嗎?”
周憚一聲不吭地推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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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縣的天同樣陰沉沉的,烏雲籠罩在城市上空像是要掉下來一樣,空氣沉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顧雲合看著顧雲昌發給她的地址。
那群人約著在這裏還錢,不轉賬,隻收現金。
“姐……真的能行嗎?”顧雲昌提著沉甸甸的麻袋,在她身後小聲問,聲音打著顫。
顧雲合臉上沒什麽表情,讓他保持安靜。
前麵路口左轉,穿過小巷,麵前是一棟三層的爛尾樓。
爛尾樓四麵通風,隻有中間幾根搖搖欲墜的承重柱支撐著。
待走到爛尾樓前,顧雲合停下腳,讓顧雲昌給那群人打電話,讓他們下來拿錢。
本來說好的是顧雲合他們上到三樓去交錢。
顧雲昌老老實實照辦,打電話。
要債的那群人的頭叫鐵哥,並不知道其真實姓名,大家都這麽叫他。
“喂鐵哥……我們到了。”
顧雲昌看著顧雲合在手機上打的字,咽下一口口水強裝鎮定念,“你們,你們能不能下來拿啊,我昨天扭到了腳,不能爬樓梯……”
“沒有報警!我們怎麽敢……”
那邊鐵哥像是罵罵咧咧了幾句,隨即掛了電話。
“姐,他們答應下來了。”顧雲昌說。
顧雲合點了點頭。
爛尾樓三樓大平台處,忽然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個腦袋,往四周都看了一眼。
這片區域是平地,除了爛尾樓以外再無其它可藏身之處。
探出腦袋那人仔細看了遍,回頭說:“哥!沒人,就隻有那姐弟倆!”
不一會兒,鐵哥他們從爛尾樓那邊下來了。
一群麵色凶狠的男人。
看著顧雲昌腳邊的麻袋,鐵哥滿意地笑了。
緊跟著他目光落到顧雲合身上。
眼神貪婪又下流。
他舔舔嘴唇,笑著說:“顧雲昌,沒想到啊,你這個高材生姐姐居然長得這麽漂亮。”
“等會把錢拿給我們後,要不跟著我們去爽爽?”
後麵幾個人也跟著低低壞笑起來。
顧雲合紅了眼,咬牙說:“你們這樣做,就不怕警察抓你們嗎?”
如此乖乖巧巧的女生紅著眼,聲音膽怯又嬌脆,頓時讓一群人興奮得得意忘形。
“怕個屁的條子,那警局裏的誰誰和我們鐵哥可是打小穿一條褲兜的兄弟!”
後麵有個麵龐年輕的小弟說了個名字。
身旁有人撞了下他手:“把你嘴巴給我閉緊點!”
鐵哥也警告式地睨了他一眼。
不過周圍沒有警察,他也不怕暴露出去。
顧雲合接受著他們在她身上流連的視線,說:“我弟弟欠你們的錢,都在這裏了。”
她說著就打開麻袋,裏麵紅彤彤的一片。
那幾個人眼睛都看直了。
鐵哥笑著揮了揮手,派了一位小弟上前來拿。
下一秒顧雲昌扯著麻袋猛地往後退,從口袋裏摸出一小瓶高濃度酒精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澆在了上麵!
“顧雲昌!”
“你他媽想幹嘛?!”
一群人一驚,破口大罵。
有幾個小弟說著就開始罵罵咧咧擼袖口,想要上前來揍人。
“別動。”顧雲合擋在前麵,指尖打火機上藍色火焰跳動。
她說,“再靠近一步,我讓你們一分錢都拿不到。”
剛剛還紅著眼的女孩忽然變了臉,麵無表情擋在麵前。
這句話的威懾力不小,小弟們腳頓在原地。
鐵哥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心裏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他陰沉著臉問:“你想幹什麽?”
如果最開始顧雲合就用出不給他們錢的話術來威脅他們,或許他們還會不為所動,以為姐弟倆是拿不出錢找的借口。
但顧雲合一開始就給他們展示了那一大袋沉甸甸的紅票子,讓他們知道了裏麵是真貨。
還裝柔弱降低了他們的警覺。
從而現在他們都不敢亂動。
顧雲昌緊張得手都在發抖。
他從來沒想過,記憶中向來安靜內斂的親姐姐還會有今天這一麵,膽敢手無寸鐵地威脅在貢縣橫行霸道已久的一群混混。
“我想知道,讓你們突然提前還款期限的那個女人,承諾了你們什麽好處。”顧雲合開口。
她話語一出,在場的人都是一愣。
鐵哥眯了眯眼,皺眉盯著她。
顧雲合踢了一腳裝著錢的布袋,繼續開口:“說了,這袋錢就給你們,你們也不會有任何的損失;不說——”她揚了揚手裏的打火機,“我保證你們一個子也拿不到。”
鐵哥強撐著笑:“你以為我們這麽多人就怕你們兩個人的威脅?”
“你可以試試,是你的人快還是火燃燒的速度更快。”顧雲合和他對峙著。
鐵哥擰眉。
最終還是對錢的欲望戰勝了一切。
他說了黎容淑來找他的事情。
反正那女人錢也給了,就算他們說了出來,天高皇帝遠,她也找不著他們。
待他說完後,隻見顧雲合忽然顫抖著說了聲:“跑!”
與此同時,嗚啦嗚啦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聲音落地如槍響,姐弟兩人拚命往後麵跑去。
鐵哥一群人臉色劇變,反應過來是著了這女孩的當。
“艸你媽敢耍老子!”
“給我追!”
顧雲合從包裏拿出錄音筆。
鐵哥在警局有關係,就算她報警說他們借高利貸,也隻是空口無憑,扳不倒他。
於是她隻能裝柔弱使他們大意,用錄音筆記下他們實打實的罪證。
同樣,自從那天顧母打電話叫她回去,說放債的人忽然提前了日期的時候,她就猜到是黎容淑搞的鬼,果不其然剛剛被她從鐵哥的嘴中詐了出來。
這份錄音裏同樣有黎容淑的罪證。
雖然這點東西不足以能使黎容淑有什麽損失,但一旦曝光出去,在周氏集團正值權力更迭局勢複雜的現在,也夠黎容淑喝上一壺的了。
顧母收下了賠償金,答應了調解書,原諒周氏集團的過錯。
可她做不到。
她沒有辦法做到。
那是她最愛的父親。
那是最愛她的父親。
她隻能在短短幾天的時間內,想出這一點點卑劣的辦法,企圖報複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身後是鐵哥一群人罵罵咧咧地猛烈追逐,前方是一輛又一輛呼嘯奔來的警車。
顧雲合拚命跑著,隻感覺雙腿都不是自己的。
她耳邊隻剩下風聲,死死逮住自己手中握著的錄音筆不鬆手。
隻要再跑快一點點,隻要警車再開快一點點……
那些陰暗的,見不得光的東西終將暴露在陽光之下。
“嘩——”
她背後忽然一道亮光閃過。
一把又長又鋒利的匕首出現在她身後。
鐵哥陰著臉,眼看著高高舉起匕首就要向她刺來——
刹那間鮮血四濺,滾燙又鮮紅。
——周憚擋在了她的後麵。
緊跟著男人一腳將鐵哥踢翻在地,連同著那把匕首一起。
顧雲合被他護在懷裏。
……
“不準動!警察!”
“所有人原地抱頭蹲下!”
警車停下,所有警察一窩蜂湧了上來。
……
顧雲合快要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也要快看不清麵前的人。
她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被淚水模糊了的紅色。
她顫著手去堵周憚的傷口,可鮮血還是使勁往外冒著。
周圍人聲吵成一片。
“——快通知救護車!這裏發現傷者!”
“——小姐麻煩你讓開!傷者現在急需平躺!”
“——紗布!誰有紗布!”
周憚還在咳嗽,嘴邊也咳出鮮血。
他張口,像是想說話。
隻是他一張口,話語就被湧上來的鮮血打斷。
周憚叫了聲她的名字。
顧雲合淚水大滴大滴往下落著,她哭著叫他。
她說:“周憚,周憚你別說話……”
她使勁掐著自己的手心讓自己冷靜,可是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又是冬天。
恍惚間她又回到十多年前的冬天。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病**顧父的身上滲出,她拉著顧父的手無助呐喊,痛苦哽咽。
記憶與麵前的景象慢慢重合。
周憚像是笑了下。
他說:“這一刀,能不能抵周家的債?”
後麵的話他再沒力氣說出口。
他還想問,如果能抵,那你能不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