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還沉浸在得到“安生果”的喜悅中,還沒來得及發表宣言與感想,就被一幫破窗而入的母陀摩奴沙給壓扁了。
沒錯,那群母陀摩奴沙聞著血腥味而來,一轟而入,將窗口**一個大窟窿,而大漢成了墊腳的,隻聽得骨骼碎裂的聲音和一聲痛苦的呻吟,便沒了動靜。
蒲和衣臉色大變,目光凝向突然飛來的一截手臂,那血淋淋的手上還攥著佛珠。幸運的是,那佛珠還沒染上血跡。
那群母陀摩奴沙情緒暴漲,似乎格外興奮,一部分撕咬著壯士的肉體,又有一部分朝著蒲和衣衝來。銳利的爪子逼近,森冷的感覺迫近幾令渾身發寒。
原本佛珠還能抵禦一段時間,眼下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是真沒著落了,蒲和衣掐緊訣,打算用盡最後之力,剛念了一個字:“唵。”
忽聽一聲淒厲尖銳的慘叫——這叫聲顯然是因刺破喉嚨而爆發的,非同於人類受驚後的聲音,以及一股子燒焦味兒,蒲和衣並沒有感覺到絲毫痛意。反倒是之前那冷意消失了,像是憑空被人抽去一般。
她驚異地睜開眸子,隻見麵前的母陀摩奴沙被困在藍色的焰火中,逐漸被燒成黑炭,化作灰塵。
蒲和衣心頭大震,轉過頭,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人,是個白發黑衣的男子,一身帶有複雜血金紋的玄色長袍,鳳形黑冠,五官精致到無可挑剔,宛若畫中君,目光陰冷,氣勢駭人,光是站著,就無端給人一種壓迫和陰沉感。他周身黑氣縈繞,衣袍翻飛間,無數戾氣溢出,微微一眯眸,空氣似乎冷了幾分。
他右手托著一小團藍色火苗,顯然燒死母陀摩奴沙的便是他。
蒲和衣黛眉鎖起,而那男子也朝她看來,瞅見她的容顏時眉頭一皺,目光瞬息落在她猶在流血的手掌上,瞳仁驟然一縮,隱隱流溢著失而複得的狂喜與擔憂、疑慮。他再次將視線投在她裹在身上的藏青色鬥篷上,神情陷入沉思,看她時的樣子,仿佛在追憶,好像要從她的臉上努力窺探出另一個人的影子。
實在受不了那人如此專注的眼神,蒲和衣率先開口:“叔叔……”
那男子聽了,眉宇一凝,一言不發,飛身到了蒲和衣的麵前。
蒲和衣壓下心底的異樣,道:“叔叔,多謝你搭救,和衣在此謝過。”
“你說你叫什麽?”那男子話雖說著,目光卻並未離開過蒲和衣的手。
蒲和衣下意識將手挪了挪:“我叫蒲和衣。”
誰知,那人一把扣住蒲和衣的右手,由於動作太過迅速,觸碰到了傷口,蒲和衣痛得呲了一聲。
那人盯著傷口的血,眉皺得越來越深,神情也越發複雜:“這怎麽會……邈邈的氣息本座再熟悉不過,不會錯的,可是……你分明不是她……為什麽,你會有邈邈的氣息?”
“叔叔,你在說什麽?”蒲和衣吃痛,咬著牙關問道。說來也奇怪,這人自稱本座,應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況且身上還有濃重的陰戾血腥之氣,可就是莫名給她一種親切感。
那人見蒲和衣痛得眉毛擰在一起,方曉得自己用力過了,忙鬆開手。
蒲和衣另一手握緊發疼的右邊的手腕:“叔叔,你認識我嗎?”
那人不答話,盯了蒲和衣半晌,眼眸中暗流洶湧,嘴唇緊抿。忽的,伸手沾了一點血,凝眉,指尖縈繞著一團黑氣,似乎想要查證什麽。不一會,一縷淡淡的金光衝散了黑氣,他眉宇舒展,眸底溢出一絲不可思議的光,好像發現什麽了不得的事,手指合攏將那光血上的光壓滅,大笑起來,像是自言自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然是舍……哈哈哈!”
蒲和衣不明白這人到底在笑什麽,可看他的樣子不像正道中人,瞧見自己的佛珠還在大漢的手邊,趁那人猶自如癲如狂,忙跑過去,伸手要撿起佛珠。
誰知那人笑夠了,瞧見這一幕,並指一點,那佛珠就被一股黑氣托著,飛向玄衣之人,落入他的手中。
蒲和衣驚愕地回過頭。
那人手還沒觸到佛珠,就先被那一顆顆菩提子發出的微光刺痛了一下,他凝眉,瞅了會兒,一聲冷笑:“雕蟲小技!”而後大手無所顧忌地握起那串佛珠,細細打量,臉露讚賞之色:“成色不錯。”又看向蒲和衣:“這是你的嗎?”
蒲和衣愣愣點頭。
那人唇角一勾,低聲念了句什麽,那佛珠周身流轉過一道光,隨後他袖子一拂,拋給了蒲和衣。
蒲和衣忙雙手接住,卻覺得這佛珠較之先前有些不一樣,好像幹淨了很多,連帶著碰過的手也有一絲清涼之感。
她知道此人對自己並無惡意,正要說話,那人卻已雙腳落地,走到她跟前,目光迷離而又有些複雜:“邈邈,真的是你嗎?三百年前你去了荒漠,父王趕到時,得到的卻隻是一個魂飛魄散的噩耗。明知應是相見無期,可是父王還留著一絲殘存的希望。邈邈,你回來了嗎?這是你的轉世嗎?父王都有些認不出你了。”
蒲和衣驚駭地後退幾步,不清楚這人是不是精神有損,竟然滿口胡話。
然而下一刻,那人收斂了迷惘之態,取之而代的是一開始的冷漠:“你說你叫蒲和衣?”
“是……叔叔,敢問你是何人?”蒲和衣小心問道。
那人卻大笑:“我麽……本座馳騁天下,威震六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魔族君王扶幽是也。”
魔族君王,他是魔君?
蒲和衣神色一緊,為遆重合和杜若的安危捏起了一把汗。
扶幽留意蒲和衣的麵情,不放過一絲細節,見她絲毫沒有膽怯的意思,挑起眉梢,饒有興致地問道:“怎麽,你不怕我?”
蒲和衣搖頭說:“沒什麽可怕的。”
扶幽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哈,你還是第一個聽聞了本座名號,還不懼怕的人。”說著,他又無比貪戀地看向蒲和衣的右手,那裏的血已經凝固住,結成了黑色的痂,氣味也不容易聞得出。
可是,扶幽還是能感覺到那其中藕斷絲連的關係:“真是奇怪,你分明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可本座卻無端對你有一種親近感,好似很久以前就與你相識,而且,你的血液裏,竟然有本座愛女的氣息。”
蒲和衣一驚:“我隻是一個凡人,怎麽會和令愛有關係?”
“這也是本座所懷疑的地方,”扶幽端詳著蒲和衣的臉,這張臉說來平淡無奇,千萬個人裏麵能找出大部分比這要好看的,與邈邈的雪膚花貌更是難比,隻是……他卻越看這張臉,越是喜歡,美中不足,卻足以令他停留,“你身上到底有什麽秘密?”
蒲和衣後退一步,戴著佛珠的手微微顫抖,她不知道說什麽好,有些事她也不知道,可是她該怎麽回答呢?
“算了,”扶幽忽然說道,“魔族一旦失去三魂七魄就無法轉世,更不可能投胎成為凡人。更何況當年素琴也說過,邈邈是被千歲蘭所吞噬,那千歲蘭本就是邪物,被它所吞的連渣都不剩,靈魂更不可能找回,三百年了,怕是早已消化在肚子裏,隻是……”
隻是這三百年來,扶幽仍是抱著一絲希望,尋遍碧落黃泉,也要找到有關邈邈的下落,這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也成了他一生的意義。
有些人,花了半輩子去追求自己不曾擁有的,可等到失去自己擁有的就傷心不已,然後用餘生去找回丟失的,一輩子都在苦苦尋找失去的。
扶幽是一個固執的魔,曾經沒有好好照顧邈邈,直到失去了,才發現自己給女兒給予的父愛缺失太少,哪怕是邈邈死了,自己也不在她身上,甚至沒有見女兒最後一麵,心中悔恨不已,極力想要償還,然而故人已去,又如何去找已魂飛魄散的女兒?可他還是不甘心,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帶著這一線生機固執地去尋找,即使會被天下人嘲笑,即使會累盡他一生,也在所不惜。
他早已做好了盡餘生之力漫無目的尋找的準備,然而發現三百年後的一天,熟悉的氣息再度出現,幾乎給了他一種邈邈回來的錯覺。
可眼前這女子分明不是邈邈,她們容貌不一樣,性格不一樣,信仰也不一樣——邈邈不是一個禮佛之人,不可能佩戴佛珠。更何況,這個叫蒲和衣的少女還是那個的轉世。然而,她卻一樣穿著鬥篷,甚至血裏有邈邈的氣息。
為什麽會有邈邈的氣息……
扶幽驀然想起素琴說過的一句話,臉色猛地一變:“和衣,你……你今年多大了?生辰是在什麽時候?出生時可有什麽異象?”
蒲和衣一怔,她記得師傅說過,今後不論發生什麽,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她的生辰八字,更不要提小時候的事,隻是眼前這個“叔叔”,給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非但覺得對方不會傷害自己,甚至有一種他將會保護她的感覺。鬼使神差的,她沒有隱瞞地告訴了他。
扶幽聽了後,陷入一陣沉思。
空氣寂靜得可怕,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好。”半天後,他露出第一個略微璀璨的笑容,映在蒼白的臉上,卻給人一種心疼的感覺。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足證你我有緣。”扶幽伸出手,眼裏閃爍著星辰一樣的光,隱隱蘊含著一絲希冀和悲涼,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從今以後,你便做我的女兒吧。”
“這不行,家中已有雙親,恕難從命。”蒲和衣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也沒管對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君。
扶幽沒有因此惱怒,隻是淡淡道:“那又如何,你的樣子著實讓本座喜歡,讓本座恨不得立刻捉了你回魔宮,若是你還貪戀紅塵中的父母,那不如……”他抬起手,掌心又騰起火焰,他露出一絲邪笑:“本座做的幹淨些?這樣,你是不是就會死心塌地跟本座回家了?”
蒲和衣見狀,隻當扶幽要殺她父母,臉色煞白,也沒仔細聽扶幽最後一句話,豁出去道:“你要是敢殺我爹娘,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良久,扶幽一聲歎,放下了手,有些無奈有些憐愛地說:“在這世間,讓本座最沒辦法的隻有兩個人,一是邈邈,還有一個就是你。”他道:“你既然不願舍棄你凡間的父母,不如認我做義父,如何?”
蒲和衣思索了下,覺得這對自己沒有什麽危害,就點了點頭:“你是因為……魔族公主的關係,才認我做女兒的嗎?”
“當然,否則本座直接大開殺戒——你早點知道,總比有一天突然發現真相怪罪本座要強,”扶幽笑容帶著分苦澀,“而且我扶幽做事向來坦率,既然決定認你做女兒,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不會把你當做替身,也不會利用你、傷害你。”頓了頓,又說:“以後,你就是魔族公主。”
他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小鈴鐺,動作細致謹慎,好像在嗬護一件珍藏許久的事物。如玉瑩白的手指在鈴鐺上細細摩挲,銅製的表麵猶有一些棕色的裂痕,錯綜複雜在一起,好似炸裂開的星辰。
他道:“這是護身鈴,原是我準備送給邈邈的生辰禮物,可是她直到最後也沒來得及等到我送與她的一天。”微微低眉,勾起一抹苦笑,“可是我現在很想把它送給你,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我會將你放在心尖上,護你生生世世,隻要有我在,這六界就沒人敢動你。護身鈴很輕易就能捏碎,它一碎,我便知道你有危險,能在第一時間趕來救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鈴鐺身上暈出一抹微光。
扶幽鄭重其事地將鈴鐺遞給蒲和衣:“這是為父送你的護身符,你日後一定要隨身攜帶,遇到危險了,就捏碎它,父王就會在第一時間感知到你有危險,來救你了。”
蒲和衣摸著那護身鈴隻覺得冰冰涼涼的,摸上去粗糙,卻很是小巧玲瓏,神情有些遲疑:“那邈邈怎麽辦?”
扶幽聽了大笑:“邈邈生前身後都是我的女兒,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可是和衣,你是我的第二個女兒。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蒲和衣這才收下鈴鐺。也是因為扶幽的靠近,讓她聞到了他身上那一股揮之不去的濃重的血腥味。
“護身鈴不止一枚,等你這一枚碎了,父王再予你新的。”扶幽滿是憐惜地對蒲和衣道,又情不自禁撫摸她的頭。
“還有,”他神情變得嚴肅,“記得保護好自己,流血了及時包紮,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血裏的秘密,也不要讓任何人直到你生辰八字,你出生時的異象。若是有什麽麻煩,一定要捏碎鈴鐺,父王會及時趕來找你,護著你。”
跟師傅說的相差無幾,可血裏的秘密,那是什麽?蒲和衣不解,剛好聽見窗外有響動,道:“父……”
“叫父王。”他說。
“……父王,外麵那些母陀摩奴沙,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哦?就那些死了還成精的東西?”扶幽聞言,也扭頭看了下窗戶,卻又不屑地一哼,一揮袖,香積廚的門打開,外麵那些母陀摩奴沙張牙舞爪地衝進來。
蒲和衣驚得無意識躲到了扶幽的身後。
而扶幽右手一拂,一陣大火便將母陀摩奴沙燒成灰燼。
蒲和衣瞪大眼。
扶幽低低一笑:“如何,再有難處,隻要叫父王前來,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轉過身,捧著她的後腦深情款款道:“你有了我這個父王,就等於有了全世界。”
恰在這時,外麵傳來急切的聲音:“蒲和衣!蒲景年!廣思長老,你們沒事吧?”
扶幽眉頭微皺:“這聲音怎麽有點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