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怔地望著明逸,終究不爭氣的淚水緩緩留下……

“哈哈哈……”我邊哭邊笑:“所以,他是怪我的,怪我沒有說等他回來,怪我沒有在家等他回來……”

越說越悲從中來,我扶額遮住自己的麵龐,不想被明逸看去如此狼狽悲痛的模樣。

“夫人沒說等將軍回來,將軍便來找夫人了……”

“讓你抱著他的將軍罐來找我……這就是陸子修給我的懲罰嗎?”我淚眼婆娑地望著眼前人,卻無法表達更多的情感,陸子修終究是怨我的,直至離世都是帶著對我的遺恨離開……

“我帶他叢臨安到京城,去將軍塚送別他,這一切……都無法彌補我帶給他的痛苦,無法填補我心中的虧欠……他定然還在怨我……”

“夫人,便在將軍府再多陪陪將軍幾日吧……”

我緩緩抬頭望向明逸,輕輕點了點頭:“好……我每日都去將軍塚陪陪他……”

“好,我帶夫人去。”

“多陪陪子修,直到我心口不再那麽痛,直到我的虧欠不再那麽滿……”

“夫人,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明逸斂眸,忽地起身,淡淡開口道。

我愣愣地隨著明逸起身,跟著他向書房走去。

踏進書房,明逸在一眾古董瓷瓶中扳動了什麽機關,書架後突然開了一扇門。

明逸向我示意,讓我跟隨他走進了書房的密室。

向下走過數十台階,入目是一間類似書房的密室,僅有簡單的桌椅陳設,四周牆壁上卻掛滿了畫作。

我走向第一副畫卷,待看清畫中是何時,淚如泉湧,泣難自抑……

畫中是月懸高空,月朗星稀,一女子懷抱瑤箏,在書房外徘徊躊躇,書房窗戶上隱約可見屋內人身影,偏頭望向書房門,一手握拳,一手扶額,糾結難安,掙紮苦痛……

我與陸子修之間就好似隔了這扇門,一個不敢進,一個不敢出……

“解甲歸田的一年多,將軍日日借酒消愁,做了很多很多畫,便都在這密室裏了……”

我艱難地邁開步子,去看這一幅幅用心血與淚水鑄成的畫作……

畫中女主背倚桃樹癡癡望著前方,男子便在桃林間點劍而起,飛身而落,春光靜好,花葉紛飛。

畫中女子於臥房輕輕撥弄琴弦,男子便坐於屋外廊椅上靜靜聽著,夏日明媚,風和日暄。

畫中女子端著一碗蓮子羹湯放至書房案幾上,男子在書架後背對而立,偏頭默默望著走出房門的女子背影,屋外是秋葉靜美,蕭蕭而落。

畫中女子身著鬥篷似等到了下朝而回的夫君,欣喜地撲向了男子的懷抱,大雪紛飛,玉樹瓊枝。

每一幅畫作,是我亦是她,都是陸子修心心念念的人,在每個日夜都占據了心頭的人……

一個未下眉頭,一個已上心頭……

這一幅幅,一幕幕,已成漫漫追憶,已是悠悠回想,甚至有些連我都分不清那畫中人是我還是她……

原來……分不清的……豈止我一人……

——

我在將軍府常住了下來,每日都隨明逸前往將軍塚旁的山丘上,遙遙望著陸子修的陵墓,時而三兩個時辰,時而更久些……

人慣會自欺欺人的,總覺得在墳前如此陪伴久些,心中的愧疚與自責就會減少一些,實則對已逝之人卻盡是無濟之事……

我便是如此自欺之人,如此狠心之人,用此等無濟於事的方式消除內心因對陸子修說出那些傷人話語的虧欠……

時光悠悠而逝,我竟然在京城已然待了四月有餘……

不知不覺來到了夏季,幸而洛榬從未催促過我。

明逸便日複一日陪著我,陪我前往將軍塚,陪我回到將軍府,衣食住行全權負責,陸子修的近侍竟成了而今我的近侍。

心下過意不去,想著為明逸尋一個好出路,這日用膳時我對明逸道:“今後,你可有想過如何安排?”

明逸拿著筷的手一頓,咽下了米粒,抬眸有些緊張地問道:“夫人……是想趕我走?”

“不是……”我急忙解釋:“你是子修的近侍,武藝高強沉穩內斂,本有光明的前途,而今子修離開,你也應該去找自己的路了,如此一直陪著我怕是會誤了你。”

明逸垂眸,輕輕一笑,悠悠道:“不會……怎會是誤了我……”

“你而今年齒多少?可有心儀的女子,往後可想過成家立業生兒育女?”

明逸抬眸毫不猶豫地拒絕道:“並無……便讓我陪在夫人身旁吧……”

“你……不必如此的……”我過意不去,陪在我身旁可是埋沒人才了,開口勸慰:“亦或者,同我回到臨安,你便在安臨鏢局,或者二爺的商所謀事吧。”

“不……”明逸忽地提高了聲量,眼眸是無比的嚴肅與認真:“便……隻留在夫人身邊。”

“……”我望著眼前人,幾月的相處,他的沉穩少言,他的用詞行止,讓我莫名感到熟悉,本來近幾月才開始親近的人,總覺得像是認識了很久,相處了很久……

“明逸……”我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不自覺說道:“你給我的感覺……很熟悉……”

明逸一愣怔,急急起身,退後一步低頭向我抱拳道:“夫人!適才是明逸鬥膽!無論夫人讓明逸去何處,都絕無二話!”

他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輕聲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去向何處都是你的自由,若你想在我身邊,亦是無礙……你給我的感覺很熟悉……就感覺很像將軍……”

還未等我說完,明逸似是喉嚨一動,慌亂地咽了咽口水,打斷了我:“夫人,今日恰是七夕,可想去看看?”

七夕?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七夕,是否和前兩年的有甚不同呢?

“好呀……那便帶我去看看吧……”

用過晚膳,戴上帷帽,我同明逸一道前往了京城大街小強,感受七夕乞巧節的氛圍。

所有攤販叫賣的聲音如此熟悉,猜燈謎的場景似曾相識,姑娘們剪裁窗花的畫麵恍若隔世,同我三年前經曆的七夕幾乎別無二致,

熱鬧非凡,人聲鼎沸……

“夫人……可想去猜猜燈謎?”身旁的明逸忽地問道。

“不必了,我不擅長猜燈謎。”想起三年前我抓耳撓腮,訕訕離開的場景我搖頭拒絕。

“那可想去穿針乞巧呢?”

“穿針繡花?”回想起三年前的自己手中針線亂成一堆的模樣,而今自己已經可以自信從容地穿針引線,繡出精致的圖案了,我突地想回到那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場景,再體會一次時光錯落的感覺……

“好,我們去看看吧。”我同明逸向穿針繡花比賽的大院走去。

我坐在席墊上,拿起了桌上針線,環顧四周……

這一切都像極了三年前的場景,時光錯落,心境交替,我竟然愣愣地默默望著手中的針線與白手帕,無從訴說對時光的感受,就好似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韶華和對韶華的感受……

“夫人,想要繡什麽?”明逸輕輕半蹲下,望著我柔聲問道。

我沉浸在對時光的回憶裏,明逸的問話像極了陸子修的語氣,我恍惚地望向身旁半蹲著離我僅有直尺的明逸,不禁喚出:“子修……”

“!”明逸眼神一驚,即刻斂眸,無意識地抿唇後起身,垂眸道:“夫人在說什麽?”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輕聲歉意道:“抱歉,我不知怎的……”

“無妨……”明逸雙手不自禁抓緊了自己的衣角,未再言語。

心下不住悵惘,我放下手中的針線,緩緩起身,向院外走去:“走吧……”

明逸跟在我身後,兩相無言,走了很久很久。

不知不覺來到了河畔邊,流水漫漫,花燈展展,與往日一模一樣。

一展展花燈轉著微微的水花從眼前悠悠滑過,漸漸飄向遠方,遠方是千裏嬋娟,朦朧清冷,映照了多少離人的悲歡。

“夫人,放展花燈吧。”明逸買了一盞花燈,遞給了我。

我拿過花燈,細細端詳,花燈內還是如初,有一張白紙條,可以寫下放燈人的祈願。

思緒拉回了三年前,時光太快了,卻又殘忍地讓我幾乎記得每一幀每一幕……

我於河流邊緩緩蹲下,摘下了帷帽,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花燈。

“夫人,想寫什麽?”明逸亦隨我半蹲而下,平視我開口問道。

“我想寫……”剛想回應明逸,卻轉而問道:“明逸,你知道,三年前我在這花燈內寫了什麽嗎?”

“……”明逸未答,深邃的眼眸望向我,等待著我的答案,

“嗬……”我忽地自嘲一笑,深深歎息一口,悠悠望向明逸傾訴著過往種種:“僅寫了四個字……卻是從那時便已注定永遠都無法實現的願望……”

“是什麽?”明逸眼眸深深而灼熱地望著,他想知道答案。

“三年前,我一人來到河邊放了一盞花燈……燈內祈願條上寫了四個字……”我像是對一個老朋友訴說著往事一般,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故事,就連主角陸子修都不知道的故事,卻終於等到了一個適合的聽眾……

“我寫的是……‘與子同修’……”

明逸身形不可聞地一顫,眼眸如同被眼前河流的花燈折射了光影,眼波流轉,細碎迷離……

“嗬……”我再次不可抑製地苦笑:“與子同修……明逸,你說這一切是不是一個笑話,既然緣淺,何必同修……”

“夫人……”

幾月來堆積的情緒忽地湧上心頭,我丟下手中的花燈,抓住明逸的雙臂逼問道:“你說是不是?!上天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們?!為什麽要我成為她人的替代品,為什麽要讓子修夾在中間兩相為難?!子修又做錯什麽?!”

我放聲哭泣,所有的委屈怨恨今日終於可以發泄而出:“子修從未做錯!為什麽讓他年少便失去至親……為什麽讓他還沒兩年幸福光景就剝奪木清兒的性命……為什麽讓我以這種方式來到他身邊……為什麽讓他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在懷中離去三次!為什麽讓他不過而立就離開人世?!明逸,你說為什麽?這不公平!”

“夫人……”明逸被我突如其來的失態驚得手足無措,慌張地反手扶住我的肩膀,寬聲安慰:“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我們沒有資格替子修說過去!這麽多痛苦,這麽多遺恨,憑什麽讓他一人承受?!”

「無從訴說對時光的感受,就好似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韶華和對韶華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