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明逸亦紅了眼眶,不忍地蹙眉垂眸,下意識地輕輕將我向前一攬,讓我微微貼在他的胸前,不住地啜泣……
“太痛了……原來這麽痛……他這三次是如何熬過的……”
陸子修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承受至愛之人離世的悲痛,久別重逢的我又在他的傷口深深紮入刺骨的薄情,這個世間和我……都虧欠他太多太多了……
痛哭良久,今日終於不用再一個人默默承受這份歉疚與自責,終於不用再一個人怨恨上天的無情殘酷……終於可以發泄出來所有的怨懟與遺憾……
我嗚咽著道謝:“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我憋在心裏太久太久了……”
明逸微微攬著我的手一緊,強忍哽咽,顫抖著聲道:“能夠聽到這些……便是沒有遺憾了……”
“什麽?”我不明所以,直起身抬眸望向明逸。
明逸垂眸,躲避了我追問的眼神,輕聲道:“將軍也聽到了,定然是心頭歡喜的……”
“歡喜什麽?”
“心喜夫人為自己鳴天道不公,心喜夫人為自己心疼憐惜,心喜夫人將自己放在了心中很重要的位置……”
我望著明逸潸然淚下,尋求救贖般地追問:“子修……真的會看到聽到這些嗎?他真的會心喜嗎?”
“會的……再無遺憾了,便可安然離去……”
“真的嗎……”我喃喃自語著。
“將軍亦會心憂,夫人如此心痛悲楚,是將軍……不願看到的……”明逸半蹲於我眼前,輕聲說著,就好似陸子修通過明逸向我訴說傾吐著……
“謝謝……”我望著眼前無比熟悉感的明逸,緩緩開口:“我知道……我不會讓子修擔憂的……”
語畢,我將身旁跌落的花燈拾起,輕輕放入了河流中,未寫一字……
戴上了帷帽,站立起身:“我們回去吧。”
“好。”
乞巧節已接近尾聲,人群稀稀鬆鬆,已然散去很多……
我漫不經心地隨意走著,明逸便在我身後默默跟著。
不知繞了幾個街巷,突然一正準備打烊的夥計在其店門口望見我了,急急向我走來……
明逸微微上前幾步擋在了我身前,夥計走至我麵前,激動地驚呼道:“你!你是!初年姑娘?!”
我一愣,抬眸望了望夥計身後的店名,上書“清音居”。
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突然想起,這個夥計便是兩三年前為我和洛榬接收傳遞信箋的清音居夥計,他竟然還記得我……
“是初年姑娘吧?!”夥計激動地追問。
“嗯。”我輕輕點頭,“你還記得我?”
“那當然!手中那兩三年前來的信還沒有送到姑娘手中,我可是一直等著姑娘來清音居的呀!”
“兩三年前的信?”是洛榬趕來京城尋我時寫的信嗎?
“是呀,姑娘怎麽這幾年都不來呀!我差點都忘了這事,前個月突然又來了一封信,我才想起來!”
洛榬前月給我來信了?為何不直接送去將軍府,而是送來了這清音居?
“前兩年未在京城,多謝你還記得。前個月是誰送來的信呢?”
“是個瑤音坊的夥計,他說每日都會來問問信是否取走了。”
“原來如此。擱置這麽久才來,給你添麻煩了。”
“哈哈哈哪裏的話!我這就去把信拿給姑娘!”夥計急急跑回店內,不一會兒便拿著兩封信跑回,氣喘籲籲地遞給了我,明逸側身站於一旁。
“初年姑娘這是你的信!哈哈,終於等待主人啦!”
“多謝。”我伸手接過了信,給了夥計幾兩銀子表示感謝。
拿著手中輕若無物的兩封信紙,卻是沉甸甸的情感襲來,我急急同明逸回了將軍府。
——
回到府邸,我忙回房點了燭台,將信紙一一鋪呈開來,拿起兩年前洛榬寄給我的最後一封信細細讀了起來。
字跡不似熟悉的強勁有力,卻是較為潦草,似是急急下筆,心急如焚地倉促行書,感受得到執筆人的急迫與心憂……
初年:
我已至京城,此封信箋不知可還有機會送至初年之手,初年又是否聽到每日街巷的琴音?是我為尋你而奏……
懸懸而望,日盼心思,若阿年見此信,聞琴音,可否前來與我相見一二?我會每日在京城大街小巷彈奏鳳鳴,隻待阿年一念回顧……
世間萬事難料,當以堅韌之心,克世間萬難,以豁達之心,解世間之紛。江河湖川,碧海雲天,與爾共賞人間、共赴繁華豈不令人心之向往?生之可貴,萬萬珍重,才如花之開,水之流,萬萬安好,才如日之初,月之恒,終見千帆過,萬木春。
字盡紙窮,心猶未已。吾心惶惶,筆下難書。
阿年,我來尋你了,可否前來見我一麵?
容予字
微微泛黃信紙,帶著陳舊的墨跡,散發著古舊的宣紙味,恍若隔世的一封信,恍然看到兩年前策馬疾馳連夜奔赴京城的容予,日日彈奏百千遍鳳鳴苦苦等候的白衣公子,扶額歎息黯然轉身失意而歸的洛榬……
若是當時收到了這封信,可會去見他一麵?
應是不會的……
纏綿病榻,毅然赴死的我,已無轉圜餘地,又何必前往平添容予一份憂愁……
可如今的我,卻因這封信,找尋到了走出悲寂自責的鑰匙……
萬萬珍重,萬萬安好,終見千帆過,萬木春。
世事難料,生死難測,若無堅韌豁達之心,恐餘生終日陷於悲苦寂寥中不見天日,這又可是已逝之人所願看到,這又如何對得起生之可貴?
曾經已無轉圜之地,而今卻有重生之機……原來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死與心緒才是最大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我……
我為子修失去性命而歎息,可否能夠代子修看盡那江河湖川,碧海雲天……
心中緩緩舒了一口氣,五個月來,我終於在今日宣泄而出,在今日找到了自我的含義……
“子修,我找到自己了……自我不是一味逃避心中已然存在的所思所想,自我也不是飛蛾撲火玉石俱焚地自我了結……而是掌控自我生死與心緒,曆經萬般悲楚而決絕向生,嚐遍世間萬苦而心亦向陽……”
我自顧自地笑出了聲,我終於不再逃避木清兒加諸我身的所有情感思緒,終於不再自怨自艾上天荒唐安排的這出替身戲……這一切都如雲煙而散,這一切都已不複重要,因為……我找到了自己……
我釋然而重重歎息一聲,所有鬱結於心都隨之呼出,好不暢快。
我拿起這第二封信,不禁揚起了嘴角,這封信的字跡便是洛榬應有的行雲流水、矯若驚龍。
陌兒:
別亦良久,甚以為懷。
臨安一別已近四月,陌上花開猶未晚,待卿緩歸正當時。
若是陌兒還想在京城一段時日亦是無妨,故而此信我便送往清音居,不給陌兒平添煩惱。
或許待到陌兒前往清音居發現此信之時,心境已然明朗,便正是可歸之時。若需返程,可至風煙驛,已派人相候於此。
盛暑之後,繼以炎秋,衣餐增適,動定鹹宜,務望尚自珍為盼。
寸陰若歲,企而望歸。
洛榬字
讀完信箋,我輕輕撫摸過一字一句,洛榬從來都是如此玲瓏心思之人,擔憂書信令我為難,卻又想與我訴說心中思念,便將信箋送到清音居,如此靈巧卻又笨拙的法子呀……
萬一今日我未路過清音居,萬一我從未想過前往清音居。
或許,洛榬想要的隻是一個我可能看到的機會……
真是個傻瓜……
我將兩封信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回信封,明日一早便同明逸說說我的回程之事吧。
一夜無夢,五月以來睡得最為安穩安心的一夜。
我起身尚早,便開展著手收拾行囊。
“咚咚咚。”忽地敲門聲響起,我開門一看是明逸。
明逸微微偏頭看見我放於塌上的行囊,蹙眉問道:“夫人,這是要走?”
“嗯。我想是時候該回去了。你……想同我一起走嗎?”
“夫人可還能再留幾日?”明逸垂眸低聲挽留。
“抱歉,我該回去了,二爺還在風煙驛留了人等我呢。”
“是……昨晚的信?”
“嗯。”
明逸未再言語,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明逸,此間去留都由你自己決定,無論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的。”
明逸垂下的眼瞼動了動,忽地抬眸道:“我,自是陪在夫人身旁。”
“你……”這已是第二次明逸鄭重地說想要留在我身旁,我已然不好再勸說,便點頭答應:“好,即便在我身旁,你亦是自由的,想去何方,何時想去,隨時告訴我便可。”
“嗯……那夫人先收拾行囊,我去風煙驛一趟。”明逸並無甚表情地淡淡開口。
“我馬上就收拾好了,待會兒一道兒過去吧。”
“夫人收拾好先用早膳吧,我先去看看情況,若無完備的行李,我還可在京城采買一二。”
好似說的也有道理,我點頭回應:“好,那你先去看看吧,我等你回來。”
明逸身形忽地一滯,重新抬眸望向我,微微揚起了嘴角,重重吐出一字:“好。”
被他如此模樣搞得雲裏霧裏,也沒有細究,大抵是要離開京城了,離開故土,他心中總會有些不舍吧……
我收拾好行囊,用完早膳,再次去書房密室一一看過那些深藏了愛意的畫作,與曾經的一幕幕一一道別……
與陸子修道別,與木清兒道別,與曾經的自己道別……
他們三人的故事或許將永遠塵封在這間密室中。
“夫人……”身後突然傳來明逸的聲音,他也來到了密室。
我不由對他解釋道:“我來……最後看看這些畫……”
“嗯,夫人可有喜歡的,我將它取下,夫人可帶回臨安。”
“不必了,我是來同他們道別的……”
“……好……”明逸微不可微地輕輕一聲。
“你去風煙驛看了嗎?情況如何?”我關切問道,想著盡早啟程返回臨安。
“嗯,去了。等候之人……是洛榬。”
“阿榬?他……”我才終於恍然大悟,洛榬信中提到的相候之人是他,不想給我壓力與為難,便幾月前來到了風煙驛,等候我的歸期……
真是個玲瓏心思又笨拙行止的家夥……
“他身子如何了?”我向明逸走近幾步追問道。
“幾近痊愈,已無大礙。”明逸淡淡回複。
“太好了……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去風煙驛吧!”
「掌控自己的生死與心緒才是最大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我。
曆經萬般悲楚而決絕向生,嚐遍世間萬苦而心亦向陽。
世間萬事難料,當以堅韌之心,克世間萬難,以豁達之心,解世間之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