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慕城的比賽結束了,謝師傅帶著濤兒,繼續遊走,參加各種大大小小的比賽,濤兒的名氣越來越響亮,時間不長,幾乎整個東域的人都知道了,有這樣一位名廚,貴族之家紛紛以請他去做菜為榮。
漸漸地,濤兒有些驕傲,謝師傅看在眼裏,心中微微有些著急。
濤兒畢竟年幼,不知世間險惡,倘若以為眼前這點成績,便足以讓他驕傲自大,將來肯定是要栽大跟頭的。
謝師傅左思右想,卻也有點無可奈何,畢竟濤兒現在的功力確實異常強悍,尋常的廚師已然不是他的對手,縱然是他,自忖也無法打掉濤兒的氣焰。
倘若不能,那便得從別處著手,可從哪裏著手呢?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濤兒名氣一響,各處便來人相請,更有不少廚師捧著禮物,想要拜入濤兒門下,濤兒自己開始暈暈乎乎,難免各處收徒,賣弄一番。
看這樣子,如今唯一能阻止他的,隻有棗花了。
這日,一位貴族請濤兒去府上烹飪,對他出神入化的廚藝讚不絕口,尤其是那位貴族的女兒,更是對他心儀不已。
一時,濤兒做完菜,領了賞出來,正要離去,那個貴族之女追出來:“何,何家哥可。”
濤兒一怔,旋即站住腳步,轉頭細看時,卻見女子眉目楚楚,丹朱宛若豆蔻一般,姿容絕代。
“何家哥哥。”女子走到近前,款款下拜,“見過何家哥哥。”
“見過小姐。”
“何家哥哥,”女子滿眸含情,“何家哥哥這就要走嗎?”
“嗯。”
濤兒點頭。
“哥哥為何不在此處多留些日子呢?”
“我,我想到處走走,看看。”
“何家哥哥。”女子實在滿懷嬌羞,可是看著他,也不知該怎麽開口,她真地是好喜歡這位英俊瀟灑,並且身懷絕技的男子,隻是不知道。
“何家哥哥。”在濤兒邁步即將離去的瞬間,女子踏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琳姬喜歡你。”
濤兒驀地怔住。
他忽然不敢去看那女子的眼。
“何家哥哥民。”女子又喚了一聲。
“琳姬小姐。”濤兒看著她,微微一笑,“我家中已有妻室了。”
“原來是這個啊。”琳姬聞言,卻絲毫不以為意,“自來男子三妻四妾,毫不鮮見,況且以哥哥的身手,養活幾個妾室,該當不是問題吧。”
“不是能不能養活的問題,而是我曾經在神前許過願,此生隻愛她一人。”
“何家哥哥。”琳姬美麗的眼眸裏頓時滿是晶瑩的淚水,她深深地望進濤兒的眼底,許久,許久,見濤兒神情坦然,知他與妻子必定情意甚篤,故此微微有些黯然。
“何家哥哥。”見濤兒轉身欲行,琳姬追上一步,“何家哥哥是澡願在琳姬家中多住些時日?”
見濤兒不答,她又加了一句:“就在赤慕城多呆些時日,也是好的。”
濤兒本欲拒絕,可是看她目光楚楚,心中著實不忍,便輕輕點了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濤兒過於出色廚藝,為他巨大的聲譽,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仿佛一瞬間,他成了炙手可熱之人,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些達官貴族,高門貴婦。
謝師傅看著他來往於各色人等之間,漸漸忘了老本行,心裏不由有些著急——孩子啊孩子,你怎能如此耐不得寂寞?須知前方道路其險且長,你怎麽可以……
棗花到得赤慕城的那日,濤兒正好去了長司府,棗花進店見著謝師傅,先向他問明近況,聽說濤兒無事,方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怎麽?”謝師傅細瞅她一眼,“你似乎對濤兒驕矜的行徑不以為然?”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濤兒這一路走來,曆經多少辛苦磨難,相信謝師傅比我,更加清楚吧?”
“是。”謝師傅點頭,“正因為清楚,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他半途而廢,而不希望他被那幫人迷亂了心智!”
“謝師傅,”棗花微微歎息,“您的話棗花很清楚,可是謝師傅,您難道不覺得,成為一代神廚的路,實在太寂寞太漫長了嗎?如果濤兒走不下去,或者壓力太大,生生夭折,那豈不更可
惜?”
“你這樣說,倒也不無道理。”謝師傅點頭,“是該給他緩口氣的功夫。”
“是啊,讓他好好地放鬆吧,謝師傅,倘若沒有什麽大的事,不必告訴他來了此處。”
“倘若,”謝師傅卻微微有些遲疑,“倘若他一不小心誤入歧途,該當如何是好?”
“我信濤兒。”棗花的麵容還是那般淡然,“謝師傅,您走南闖北多年,覺得這人生一世,還有什麽,比死更大呢?”
“想不到,何夫人您如此通達,倒遠為老夫所不及。”
“不是為謝師傅不及,而是師傅關心則亂,師傅怕濤兒有個閃失,浪擲了您一生心血。”
“即如此,咱們也不妨,暫作靜觀。”
穿著一身新衣,捧著貴族們給自己的諸多賞賜,濤兒走出長司府大門,來往路人都用異常羨慕的目光看著他。
“看見了嗎?就是那個人,聽說廚藝了得,連赤慕城的城主,都把他奉為上賓呢。”
“好清俊的一個小夥子,不知道娶了親沒有?”
“娶了親,那又何妨?”
“怎麽?你家有閨女想嫁給他啊?”
“倒是這麽想,隻怕人家不願意。”
“何公子。”
一輛華麗的馬車忽然駛來,在何濤麵前停下,內中一人掀起車簾來,仔細地看看他:“你就是那個廚藝精絕的大廚?”
“不敢當。”
“瞧你這年紀,倒也不大,居然學得這般神通手段,來來來,快上車來。”
濤兒還是本本分分地立在原地:“不敢造次。”
“上來吧。”華服公子親自下車,將濤兒給拉上馬車,馬蹄得得,朝前方而去。
自從廚藝大賽之後,濤兒也敏銳地發現,自己身邊很多事,很多人,似乎都起了變化,讓他有種奇異的感覺。
說不不清楚的感覺。
就像一個人在山裏被關了二十年,某次出山時,卻有人告訴他,你已經成為執掌天下的君王,那樣的感覺,著實是奇怪極了。
或許,對世間每個人而言,成為王者的感覺都非常地舒適,就像浮在雲端一樣,看什麽都是通透的,可以淩駕於世上萬萬人之上,不再受任何人意誌所操控,擺布。
但是這種感覺太久,或許真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上天給那些真正優秀的人,總是要製造很多很多的磨難,因為太多時候,磨難和打擊,挫折,都不是什麽壞事。
這天,濤兒剛從一位貴族府裏出來,轉過街角,後麵忽然衝上來幾個人,用一個包袱當頭將他罩住,然後摁倒在地,惡狠狠一頓胖揍,臨了還殘忍地踩斷了他的右手脛骨,濤兒痛呼著接連打了好幾個滾,昏死過去。
“頭兒,”一個人實在看不過去,伸手將行凶者摁住,“咱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早看這廝不順眼,耀武揚威的,以為做幾道菜就很了不起啊,呸!”
那人又往濤兒身上重重踢了幾腳,方才轉身去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濤兒幽幽醒來,卻見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裏,身邊一張小桌子,桌上一燈如豆,桌子旁邊坐著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濤兒用力掙了掙,坐起身來:“姐。”
棗花轉過身,目光溫靜地看著他。
“姐——”濤兒嘴一咧,不由哭出聲來。
“傻子。”棗花湊到近前,張臂將他抱進懷裏,“傻子別哭。”
“姐,我。”濤兒抬起手來,“我以後再也不能做菜了。”
“傻子。”棗花低頭,深深地吻著他的唇畔,“不會做菜有什麽關係?可以我來做,你在旁邊看著就行。”
“姐!”濤兒緊緊地抱著她,淚水潸潸。
“很早就說過了,咱們姐弟倆相依為命,不管發生什麽樣的事,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姐。”濤兒幸福地笑了。
是啊,就算失去一切又有什麽關係?他還有姐,還有姐會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姐會心疼他,會鼓勵他,會安慰他,會保護他。
“姐,咱們回去吧。”
“想家了?”棗花親親他的額頭。
“是。”濤兒點頭,“濤兒
想家了,好想好想,家裏那麽溫暖,那麽舒適,還是家裏好。”
棗花細細拭去他腮邊的淚水:“好,咱們回家。”
咱們回家。
棗花說完,細細替濤兒理好被褥,讓他好生歇息,自己開始收拾行李,待棗花收拾完畢,推門而出時,卻見康師傅立在欄杆旁,微微抬頭,看著群星晶瑩的夜空。
“謝師傅。”棗花走到他身邊,曲膝行了個禮。
“嗯。”謝師傅捋捋胡須,轉頭看她一眼,“棗花,你確實不是尋常人。”
“師傅為何如此說?”
“倘若尋常之人,遇上這樣的境況,必定已經哭哭嘀嘀,尋死覓活,而你卻如此地從容不迫,絲毫不亂,不得不讓人刮目以對。”
“謝師傅過譽了。”
謝師傅轉頭,定睛看她:“我瞧你年紀也不大,為何卻有如此的胸懷呢?”
棗花沉吟。
老實說,從當初那個少不更事的小女生,到後來孫睿鳴身邊的小丫環,再成為孫家夫人,丞相夫人,然後又是第二世,地王妃,她感覺自己所有的經曆,就像做夢一般,有什麽還沒有經曆過呢?這人生,原本就是一場幻夢啊,痛苦也罷,悲傷也好,甜蜜也罷,真地,感覺都太難以形容了。
“無欲無求,無牽無掛。”謝師傅深深地凝目注視著她,“寵辱不驚,波瀾不興,何夫人,你的心胸,比天還高,比海還寬啊。”
“謝師傅過譽了。”
“這一生能遇著你,實在是濤兒的福氣,倘若濤兒能平安渡過此劫,自然能修得大造化。”
“我會的。”棗花微微淺笑,“不管濤兒最後是能修得正果,還是不能修得正果,我都會陪著他,直到生命結束。”
“哈哈哈哈。”謝師傅忽然仰天長笑,揮揮衣袖灑然而去。
棗花始終靜靜地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他的背影。
她知道,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這位傳奇人物,他就像一縷淡淡的清風,一朵緲緲的浮雲,淡然逝去,不留痕跡。
“姐。”
“嗯。”
棗花斟了一杯茶,走到床邊,伸手將濤兒扶起來,然後將茶盞湊到他唇邊,柔聲說道:“喝吧。”
濤兒慢慢地啜著茶,雙眼卻始終緊緊地凝著棗花。
“怎麽了?”棗花把他鬢邊的發絲悉數攏到耳後。
“沒事。”濤兒搖頭,“隻是想看看姐,好好地看看。”
“再看,姐都老了。”
“就算姐再老,濤兒還是愛看。”
“你真是個傻瓜。”棗花捏捏他的鼻子,“手還疼嗎?”
“有姐照顧,已經不疼了。”
“那,咱們明天就回家?”
“嗯,”濤兒點頭,“謝師傅呢?”
“謝師傅,走了。”
“走了?”濤兒猛地坐起來,卻扯得手腕一陣劇痛,“謝師傅走了?他真地走了?他怎麽能走了呢?”
“天下原就沒有不散的宴席,更何況謝師傅的性子,是不慣受這羈束的,他有他的來處,也有他的去處,你又何必執著呢?”
“姐。”濤兒趴在她的懷裏,“我隻是難受,如果沒有謝師傅,濤兒也不會學做菜。”
“你若不學做菜,就不會跟著謝師傅走南闖北,你若不跟著謝師傅走南闖北,也就不會招人嫉妒,被人……”
棗花說著,驀地打住話頭。
“姐的意思,是怨責我嗎?”
“當然沒有。”
“濤兒曾在謝師傅麵前發過誓,今生無論如何,都會開創出屬於自己的菜係。”
“你還惦記著這事啊?”
棗花雖然性子冷然,此際也不禁為濤兒的執著感到驚訝。
“我不會忘記的。”濤兒眼裏掠過幾許毅色,“別說殘了一隻手,就算是半身癱瘓,我也不會忘記!”
棗花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到此際,她方才認清他的心,原來他認定的事,果然是不肯幹休的。
“姐,”濤兒拉起她的手,搖了搖,“姐會生我的氣嗎?”
“不。”棗花搖頭,“相反,看到你這樣,我很高興,非常地高興,這才是我喜歡的濤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