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濤兒怕她難過,趕緊出聲安慰她,“我沒事,姐你別擔心。”

“沒有。”棗花倒真是半點不怕自己出事,卻擔心著濤兒。

“你要是,不想在這裏,就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兒。”

“姐。”濤兒的眉頭皺了起來,“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棗花抿抿唇,不言語,轉頭又看向窗外。

天漸漸地亮了,有外出做活的村民看見路邊多了輛馬車,都紛紛地圍過來看稀奇,但更多的人,隻是略一駐足便離去,因為他們實在有太多的事要做——地裏的野草要鋤,屋裏的雞鴨要喂,或者閨女要出嫁,或者兒子要娶媳婦,在他們看來,可都是比這輛馬車更重要的事。

“濤兒,咱們倆去野地吧。”

“好。”濤兒應了聲,將馬車趕到野地裏。

棗花下了車,把車上的東西也下到地麵上,挖了灶,架起爐子,兩人開始燒煮東西,不一會兒,食物的香氣飄散開來,引來幾個蓬頭垢麵的孩子,遠遠地看著。

鄉下孩子到底老實,雖然對鮮美的食物垂涎三尺,但卻不敢亂動彈,隻是傻盯著。

終於,一個孩子按捺不住走上前來,抹了一把臉,瞪著棗花。

棗花割了一塊肉,用樹葉裹著,輕輕放到草叢裏,男孩子疑惑地看看她,再看看那塊肉,然後飛快地跑過來,撿起肉轉身又跑走了。

他拿著那塊肉,在其他孩子們麵前比劃了一下,孩子們看到了肉,個個眼裏躥火,也跟著圍了過來。

棗花慢條斯理地割肉,把一塊塊肉包起來,放到草叢裏,男孩子們各自上來取肉,然後歡呼雀躍著跑走。

快下午的時候,卻有一個孩子走了回來,是上午時一個穿得最破爛的男孩子。

“怎麽?”棗花看他一眼,“肚子還餓?”

男孩子搖頭,輕輕地道:“有什麽,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棗花一愣,忽然笑了。

“我能做很多事,釣魚,砍柴,拉馬車,都行的。”男孩子急切地表現著自己。

“你過來。”棗花把他叫到近前,“那我問你,這是什麽地方?”

“西河村。”

“村裏有多少戶人家?”

男孩子開始搔頭,然後搖了搖腦袋。

“會讀書嗎?”

“書?”男孩子一愣,“那是什麽?”

“你有名字嗎?”

“有。”

“叫什麽?”

“臭蛋。”

“臭蛋這個名字好嗎?”

男孩子眼裏閃過幾許疑惑,顯然,在他的意識裏,沒有什麽好與壞之分,似乎,他生來就是該叫臭蛋。

“你平時都做些什麽?”

“下河,摸蝦,上樹,掏鳥蛋。”

“那你長大以後,準備做什麽?”

“修個房子,娶個媳婦兒,生個娃。”

“好吧。”棗花拍拍他的頭,“那你就這樣吧。”

世人打小都是這樣過的。

修個房子,娶個媳婦,生個娃,對他們而言,就是一生了。

男孩子開始搔腦袋,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這村子裏邊的人,都是這樣的啊,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兒,小媳婦兒呢,喜歡那些長得帥的男人,可以打到很多魚的人,將來他長大了,也可以去打很多魚,攢很多錢,然後娶媳婦兒生孩子。

在他看來,這一切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男孩子確實沒想明白,於是他一個人轉頭走了。

“姐,你這是打算點化他嗎?”

棗花搖頭:“我是看他心中尚有一點明智,故此試他一試。”

“可是,”濤兒微歎,“在這樣一個地方,你縱然將他點醒,又有何用呢?”

“是啊,縱然將他點醒,又有何用?”

臭蛋回到村裏,仍然躺在破稻草叢裏,咬著一根草杆兒,他確實沒有細想過,自己腦海裏的念頭有什麽錯誤。

他沒有爹爹,娘親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他一個人在這世間漂泊,受盡世人冷眼。

這是個很窮的地方,因為窮,所以人與人之間總充滿了爭鬥,為了一條魚,可以打個死去活來,他也這樣幹過,也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他成天穿著破爛的衣服,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或者下河摸蝦子,或者上樹掏鳥蛋,男孩子們最愛做的,就是揪女孩子的辮子,或者將一個

弱小的女孩子堵在角落裏,幹一些促狹的事。

從前,他一直都覺得,這些事都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今夜他覺得,心裏有個地方,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第二天天沒亮,二蛋又跑去河邊,卻看見昨天給自己肉吃的那個女子,正坐在河邊的草地上。

“姨,姨。”他跑過去,在棗花身邊坐下,“姨,很多人,欺負一個人,不對,是不是?”

“你說呢?”

臭蛋不言語,他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也說不出什麽來。

“姨,你給我改個名字吧。”

“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名字呢?”

“嗯,”男孩子抬頭看著天空,“像星星,我的名字要像星星一樣閃亮。”

“那就叫——啟曜吧,對了,你姓什麽?”

“我不知道。”

“跟我姓,你願意嗎?”

“我願意。”男孩子重重點頭。

“那麽,”棗花點頭,“你記清楚,從今日開始,你姓何,叫何啟曜。”

“姓何?”濤兒猛地跳起來,沿著河岸飛奔,那一瞬間,他的心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擊中,他揮舞著手腳,發出歡快的喊聲,“我姓何,我叫何啟曜!”

棗花靜靜地看著那個孩子,其實,他還有太多的事不明白,不過,世間的風雨會讓他長大。

孩子,你所長大的環境,並不足以成為你的阻攔,你心誌所向,一切困難都會被你擊倒。

記住,不管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都要保護你心中那一縷亮光,不可以讓它被任何人,任何事所覆滅,改變,你會看到奇跡發生。

人世間最柔弱的,是心,人世間最堅強的,也是心,當你的心不再為任何外物所修改,那就是你自己。

何啟曜感覺自己的人生全部變了,他不願意再混在那一堆小孩子中間,他渴望讀書,渴望知識,渴望和有學問的人,有修養的人交往,他渴望知道村子以外的世界。

可是在村子裏的人看來,這個孩子卻越來越古怪了,他總是喜歡坐在大樹下麵,看著星空發呆,總是會做很多平常人不去做的事。

所有的孩子也發現,臭蛋漸漸地變了,他總是愛把自己收拾得很幹淨,總是離他們很遠,在他們欺負女孩子的時候,他也會出來把他們趕開,將女孩子送回家裏去,因此,何啟曜沒少挨揍。

一次,幾個壞孩子商議好,合起夥來,將何啟曜騙到小樹林裏,一頓狠揍,打得他滿臉是血,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揍完了人,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地走了。

何啟曜站起身來,抹掉臉上的血跡,跛著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一個人走到一棵樹下,孤零零地蹲下來,看著天空。

夜空清澈如水,星星還是那樣閃亮,何啟曜覺得,身上的傷痛好了很多,隻是心裏,微微覺得有些難受。

“啟曜哥哥。”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個女孩子走到他身邊,將一條幹淨的花手帕遞給他,“啟曜哥哥,你擦擦吧。”

何啟曜接過手帕,一點點將臉上的血漬拭淨,他沒有把手帕還給女孩子,而是揣進了自己懷裏:“明天,等我洗幹淨了,再還給你。”

“啟曜哥哥,你真勇敢。”女孩子忽然說。

“你說什麽?”何啟曜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你說什麽?”

“啟曜哥哥你真勇敢,你是芸兒心中的大英雄!”

大英雄?

何啟曜騰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芸兒的手:“你從哪裏看到的?”

“是一個老爺爺說的。”

“老爺爺,什麽老爺爺?哪裏來的老爺爺?”

“我也不知道。”芸兒眨巴著眼,“就是,住在村子東邊那個石洞裏的老爺爺,每次我給他送山桃去,他就會給我講故事,有西天取經的和尚,有仗劍天涯的俠客,有劫富濟貧的英雄,還有,老爺爺經常說,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欺負女孩子的。”

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欺負女孩子的!

仿佛是一記天雷,正中額頭,何啟曜感覺,刹那之間,整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跟我來。”他一把拉起芸兒的手,加快腳步朝村子東邊的石洞跑去,到得石洞前,果然看見一個老爺爺,正佝僂著腰,侍弄蔬菜。

“老爺爺。”何啟曜幾步跑過去,滿臉熱情地道,“聽說您會很多故事,您講給我聽,講給我聽,好不好?”

老爺爺直起腰來

,略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聽故事?”

“是,我想聽故事。”

“你想聽什麽樣的故事呢?”

“我想聽——大英雄的故事。”

從那一天開始,何啟曜的人生真地改變了,他幾乎每一天都呆在山洞前,聽老爺爺給他講故事,故事裏有一位大英雄,他總是不懼怕任何的邪惡勢力,他藝高膽大,仗劍江湖,扶危濟困,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歡,可是這樣的一位英雄,最後卻被官府抓住,砍掉了腦袋。

“啟曜,”老爺爺往煙槍裏裝了一袋子煙,慢悠悠地抽了一口,“你現在,還想做大英雄嗎?”

何啟曜久久地沉默。

老爺爺口中的那個世界,與自己平日所見完全不同——他是老實呆在這村子裏,娶一房媳婦,從此平靜一生,還是出去闖**,做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老爺爺那雙眼睛,像是瞧穿了世間千百年的滄桑,微微眯縫著,看著遠處的山巒。

何啟曜沒有說什麽,而是站起身來,一個人默默地回去了。

還是那堆破稻草,四周仍然有很多老鼠吱吱亂叫,何啟曜躺在稻草堆裏,腦海裏很多影像轉來轉去,最後剩下兩個人的形容,一個,是那位給自己肉吃的何家阿姨,另一位,便是這個住在岩洞裏的老爺爺。

他們不同,他們很不同,在他們的眼裏,有一種和平常人完全不一樣的光芒,清澈,明亮,讓人覺得溫暖。

何啟曜覺得自己那顆冰冷的心,似乎被火光點燃。

但他仍然是猶豫的,一則,他自己從小沒有學過什麽本事;二則,外麵的世界什麽模樣,他也不清楚,或許會比村子裏更糟糕,老爺爺的故事裏也說,外麵有土匪,有惡霸,有強盜,有惡官,有昏吏。

不,何啟曜跳了起來,他不能就這樣出去闖**,至少不能這般全無把握,他要學本事,他一定要學本事!

要學本事,就得找師傅,可他上哪裏去找這樣厲害的師傅呢?

何啟曜像隻熱鍋上的老鼠一樣躥來躥去,他心裏憋著一股勁,但是卻說不出來。

不等天明,何啟曜一躍而起,又衝到山洞前,老遠便喊:“石爺爺,石爺爺。”

卻沒聽見人應聲,何啟曜奇怪極了,走進石洞裏仔細看了看,卻隻見鍋灶清冷,不見人影,石爺爺去哪裏了呢?何啟曜左右轉了個圈,最後隻在石爺爺的枕頭邊找到一本書,他翻開書頁,卻見上麵畫著畫,下麵寫著字,那些字他自然不認得,但畫卻能看明白,看著看著,何啟曜不由入了神,整個人倚在床邊,渾然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就是這兒了。”外麵忽然傳來說話的聲音,何啟曜一驚,從**跳起來,幾步閃到一個破櫃子後,定睛朝屋外看去,沒多時,兩個人便走了進來。

“奇怪,石將軍怎麽不在?”

“沒想到,石將軍一生征戰沙場,令無數人聞風喪膽,卻落得在這裏隱居避仇。”

“自古以來,凡立大功大業者,自然也極易惹大是大非,大波大折,司空見慣便好。

“此次,朝廷有意啟用石將軍,你我二人力保之,卻不知道,石老將軍是否願意重披鎧甲。”

這兩個人一番對話,是從前的何啟曜根本沒有聽過的,什麽將軍,朝廷,他隻是驀地一陣熱血衝動,雙手緊緊地摳著櫃子,不敢出聲。

直到洞外的天色完全黑了下去,石爺爺方才回來,看見兩個意外來客,不由愣了愣:“你們怎麽來了?”

“老石,不歡迎我們啊?故友相見,怎麽著,也該坐下來喝一口吧?”

“我這地方太小,怕是容不下二位。”

“老將軍,您這不是純粹讓我們難堪嗎?”

“將軍二字,快莫提起。”石老頭子擺擺手,“既然來了,且請喝一杯。”

他拿了幾隻碗,幾雙筷子擺在桌上,又提來一壺老酒,便和二人開杯對飲起來。

“將軍,眼下西胡兵犯境,朝廷意欲啟用將軍,我和魏明兄一力保舉將軍,還請將軍不要推辭。”

“喝酒。”石老頭子似乎不欲買他們的帳,拿起酒碗來喝了一口。

“老將軍,”其中一個年輕點的按捺不住,拍案而起,“老將軍這是何意?想當年老將軍千裏走單騎,闖敵營救陳老將軍,那等的英雄豪壯,難道都忘記了?”

何啟曜緊緊地屏住呼吸,他自小長在山野,哪裏見過如此的爭論,隻能傻聽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