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劉備摔兒子
“誤會誤會!本官也是道聽途說,聽得張須陀張郡守保境安民有方,自永濟渠營造以來,山東河北多有盜賊,唯有張郡守治下齊郡肅然有序,想當然還以為是張郡守備禦有方,善於治軍呢。秦旅帥、來少將軍可不要誤會啊。”
蕭銑打著哈哈,把剛才被演義毒害帶來的誤會輕輕揭過,然而在座四人、除了少不更事不懂權力鬥爭的來整之外,又有誰人真肯相信這是一個天真的誤會呢?還以為蕭銑是指桑罵槐,借著齊郡張郡守的例子,來自比他吳郡蕭郡守。心說:莫不是蕭郡守對於此前聖上讓他到吳郡辦差,卻不讓他插手吳郡軍備防務,心中有些怨氣?想要試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本郡府兵的兵權納入自己手中?如果真是這樣,咱又該如何自處?尤其是掛著副都尉的周法明,首當其中便要麵臨這個問題。
隋朝時候的郡守,可別想當然覺得和唐朝的節度使一般權力很大。後來的節度使是政權、財權、軍權、人事權四大權力一把抓的,當然到了地方就如同土皇帝一樣容易形成藩鎮割據;如今的郡守,卻隻有政權和財權,沒有軍權和人事權——或者說有有限的人事權,但是隻能任命一些參軍功曹之類的秘書性質屬官,沒法任命下麵的各級主官。
一個郡的都尉,官階上確實比郡守低了一級,但是兩者之間是兩條線路的指揮體係,相互之間沒有從屬關係,就好像後世省政府指揮不了省軍區一樣。(當然郡沒有省大,比地級市又大一些)
“蕭郡守風聞不準,那也是有的,此事果然是誤會,咱便休要再提。不過本郡既然需要蕭郡守為朝廷籌備水師艦船軍備,蕭郡守多過問一些郡中府兵和守備的情況,也好便於及時查漏補缺,調整規劃,這些咱都是理解的。”
周法明還算有些政治智慧,組織了一下措辭之後,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既不諂媚放權,也不把話說死。就算蕭銑想了解軍情,也開了一個參知其事的口子,而且他此前一直稱呼蕭駙馬,如今改口叫蕭郡守,態度儼然便是一變。蕭銑知道這種事情再解釋隻會越抹越黑,索性就不再多說了。
“諸位來了吳郡,蕭某自當略盡地主之宜。今日便休要再談公事,蕭某吩咐人備了宴席,咱便到後院水亭中痛飲一番——秦旅帥,今日不拘官階,休要推辭。”
一句話,堵死了自覺身份低微正要告退的秦瓊。
……
這年頭,大戶人家後廚都是常備著溫火宴的菜式的,所謂溫火宴,都是一些慢火久燉的瓦罐煲,或者可以上蒸籠一直保溫著不會漲爛的點心菜色,好等著客人到了隨時能拿出來待客。在皇宮禦廚的鍋子都還是連著灶台的大鍋、沒法掂鍋炒菜的年代,溫火宴的菜色也不算烹調單調了,而曆史上炒菜貌似要晚唐還是北宋才出現,溫火宴也要到兩宋之後才慢慢衰落。
蕭銑接著數人聊了許久,上過兩道茶果,而且四人上門拜訪時本來就不是趕著飯點兒來的,自然後廚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尤其是得知其中有秦瓊之後,起了招攬之心的蕭銑暗暗吩咐後頭再多準備一些精美肴饌,開宴時水陸鋪陳,著實很見誠意。
更讓周法明等四人覺得頗為怪異的,是亭中桌案的排布——這個年代請客吃飯,還是一人一張榻席坐人、一張長幾案為桌,每人麵前區區幾道菜分餐的,沒有圓桌圍在一起的習慣。滄浪亭中卻是依著亭闌的一圈長條石凳上鋪了錦緞的褥子,雖沒有胡凳的樣式,卻有胡凳的舒坦,中間則是一方石頭的大圓桌。對於用榻席時都不耐煩跪著正坐、喜歡箕踞的武夫來說,坐這種石凳可以金刀大馬地叉著腿,著實爽快得多。
周法明在四人之中最有見識,見狀暗忖:“想不到這蕭駙馬私下裏倒是個不拘禮法之人。此前聽說蕭駙馬才學斐然,詩文之名曆來為天子稱頌,還怕是個道學拘泥之輩,如今看來倒是不妨了,將來公務上也好多親近——是了,他曆任將作監、工部,想來不僅才學斐然,也是巧思如潮,自然行事豁然。”
“幾位都是北地而來的,這吳中之地飲食,卻是少了齊魯燕趙的粗獷豁達,怠慢了遠客,諸位將就著用些——這是蓴菜的魚羹,錢塘縣西湖裏運來的蓴菜;這是鬆鼠鱖魚,便是本州選太湖鱖魚,掛了蜜汁、蛋清炸成;這是禿黃膏,選三秋時節本州吳縣陽澄湖內的大蟹,蒸熟後以巧手侍女用銀鉤銀簽取出蟹黃蟹膏、熬油封存,也是如今未到秋冬,今年的大蟹還未長成,沒有鮮蟹待客,不過這禿黃膏肥鮮,又沒有吃蟹的麻煩,倒是適合幾位將軍……”
蓴菜魚羹、鬆鼠鱖魚、禿黃膏、龍井蝦仁……再加上荷葉粉蒸肉、東坡肘子、火腫汽鍋雞這些不怕久蒸的溫火菜,幾個並不算豪富的武將,看得隻能認出其中兩三成是什麽,拘束得都不敢動筷子,還是蕭銑幾番點名相勸,才放開了吃喝。
桌上的酒,依然是朗姆酒,不過是用汽鍋蒸過一道的,蕭銑至今做不出密封蒸餾器,隻能是拿蒸汽鍋雞的汽鍋大套小、外頭再浸冷卻水。算下來也有快三十度的度數,比泰山特曲還是低一些,不過蒸過的好處是去掉了朗姆酒中蔗糖發酵不徹底帶來的甜味,隻留下濃辣,用來招待武夫是最好不過了。
任你再是矜持,這樣的酒酒過三巡,什麽繁文縟節都跑開了,連一直覺得自己官小不好意思和眾人圍坐一桌同席的秦瓊,都開始話多了起來。
“唉,這江東還真是好地方,如今這年景,在山東河北,那都是巴巴地緊著過日子,此處還能如此民用豐富。遠的不說,便說這秦旅帥的故鄉齊郡,聽說張郡守已經在考慮明年禁止民間釀酒了,唯恐豪商與民奪糧。如此烈酒,怕是耗費不少吧。實不相瞞,周某叔侄算是半個江南人祖籍婺州,蕭駙馬是知道了的,便是來少將軍,其實也算是南人——來護兒將軍本籍揚州,也就是江都。咱回來了,還沒啥不習慣的,吃喝這吳地水食,反而親切,隻有秦旅帥的家鄉景況不好呢。”
聽了周法明打著酒嗝的話,秦瓊喝了幾杯似乎也有些意興闌珊,想到這酒如此烈性,還不知道用掉多少糧食呢。若是如今寬裕一些的吳郡能夠多籌備一些漕糧北運……
蕭銑何等精明,哪裏會看不出秦瓊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在想啥,趕緊打住了周法明的話頭,裝作自然而然地解釋說:
“為國效力、為民解憂,那自然是為官者當為,張郡守這個禁酒禁得好啊!不過呢,君子講究做事原則,也要講究方法。吳郡烈酒行於天下也有好幾年了,咱今日也不瞞諸位——這吳郡的烈酒,包括此前那些帶甜味的,無非是用竹蔗榨糖後留下的蔗渣釀造的,隻不過出酒率不高,尋常用米糧釀酒,二十來斤米扣下去,也能得一鬥酒釀、濾取八九斤濁酒漿。這竹蔗渣滓釀的酒,一鬥渣下去,酒釀是絕不會有,出的酒漿也才兩斤,隻好在竹蔗的渣滓本是廢物利用,窮盡吳郡種竹蔗的山林才能一年產那麽幾千石的好酒。而且適宜種植竹蔗的環境,無非與竹林相似,多可用濕地、坡地,都是不能用作糧田的地方,如此,又何來占耗民生之說?蕭某這些年,一直控製著竹蔗酒的產量,嚴加保密,圖利尚在其次,首要便是免得有逐利無義的商人知道此中好處後,毀糧田而改種竹蔗。”
秦瓊、周法明聽得目瞪口呆。對於蕭銑經營封地得法,而且手下似乎有豪商為他奔走,這些事情大家都是猜得到的,已經流行天下好幾年的朗姆酒,最初是蕭銑在杭州擔任錢塘縣令時、其門下之人從扶桑國進口來的,這一點也不是秘密。但是萬萬沒想到,蕭銑鑽研出來之後的朗姆酒釀法,居然是如此簡易。
或許有人會詫異——商人如此逐利的群體,見到暴利怎麽會不拚命刺探呢?但是實際上,朗姆酒隻在中原出現的前兩年稍微暴利了一些,此後價錢一直就穩定在上等白醴酒五六倍的價格上,並不驚人,商人們以己之心度之,朗姆酒的度數烈性本就高過白醴酒將近一倍,如此價錢應該不算暴利,才被蕭銑成功保密了下來。
如今一聽說蕭銑之所以壓價不圖在這個酒上贏得暴利,是因為為了保護天下貧民不因為商人刺探到秘法後,圖利釀酒而毀糧田。在座四人馬上對於蕭銑的敬意拔高到了一個很了不起的程度。
而且,這個可是重大商業秘密,蕭銑卻毫不諱言地告訴了四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信任?按說交淺言深是大忌,可是這個當口人人都忌不起來。
“罷了,不說這些俗不可耐的事情了。來秦旅帥,蕭某敬你一杯,別看蕭某平素是文弱之人,其實還是很敬服武藝高強的勇士的,在咱這裏,不論身份。”
幾個人正在那裏喝酒聯絡感情,亭子外頭卻有兩個宮女端著條盤走來,上頭放著一排盞子,蕭銑正在興頭上,便板著臉說道:“不是說了某正在與幾位將軍暢飲,沒有吩咐秀要過來打擾,怎得如此沒眼色?菜色不是都上齊了麽?”
周法明、來整、秦瓊少不得勸解,說並不妨事。那兩個宮女端著盤子沒發全禮,隻能斂衽半蹲,回複說:“駙馬贖罪,是公主殿下聽了駙馬在招待貴客痛飲,唯恐諸位不習這烈酒酒性,一時喝得多了,親手調了一鍋茱萸酸菜的酸辣江刀魚湯,好給諸位將軍醒酒。”
這麽一解釋,蕭銑麵子上也就過得去了,便從宮女的盤子中親手端了魚湯放在四人麵前,一邊說:“拙荊平素也有好廚藝,這道江刀魚湯,最是擅長。倒是蕭某忘了諸位是第一次飲此烈酒,還是一並嚐嚐拙荊的手藝吧。”
四人遜謝喝湯吃魚不提,秦瓊、來整等一開始聽蕭銑一口一個拙荊還沒反應過來,喝了幾口才猛醒——蕭銑口中的拙荊,那不便是當朝公主殿下了?讓天子獨女給你做魚湯喝……這是何等難以想象的禮遇?倆人端著湯碗的手,都忍不住開始發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