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不惹禍禍自來
智顗大師病故之後,楊廣果然頒下了手諭:準了大師圓寂之前所請,由蕭銑、歐陽詢並一眾寺中弟子,扶舍利龕回天台山。並且撥出一萬五千貫錢財,擴建天台山舊寺,於寺內增設一座五層舍利塔,供奉大師舍利龕,另增廣僧舍佛堂無算;並親筆題寫“國清寺”三字,以替換現用的“天台寺”之名。取其“寺若成,國即清”之寓意。
……
蕭銑與姑母、表哥、表妹等辭行便上路了。這一趟回臨海的路途,雖然不如上回來揚州時那般急著趕腳程,但是考慮到自己的身份還處在灰‘色’地帶,而且此番回去時隨行保護的左翊衛兵馬也比當初來的時候少了足足十倍,所以蕭銑還是不想在王府外頭招搖太久。和同車的歐陽詢合計了一番後,兩人都覺得一路上少歇息閑逛,速去速回的好。
這日一早離開王府,幾輛大車和約‘摸’20名護衛士兵在中午前出了揚州城,便徑往瓜洲渡趕去,爭取午後能夠渡過長江,以便夜裏趕到京口投宿。
到得瓜洲渡頭時,約莫是巳時末刻,還不到飯點。不過也是他們運氣不好,居然渡頭上一條船也無,歐陽詢出麵找渡頭引水的水夫打了個問詢,才知道早上有大批客人過江,居然租走了全部的船,至少也要半個時辰後才有船從江南回到此處。
歐陽詢回到蕭銑身邊把情況說了,又商量道:“師弟,看來是趕得不巧了,既然如此,不如先在這渡頭尋點素齋用了。反正江上顛簸,也吃不下東西,與其過了江再耽誤時辰用飯,不如現在應付了,你看如何?”
蕭銑想了一下,反正也要在渡頭耽誤這些時間,也就無所謂了,答道:“既然如此,小弟卻是無妨,且待小弟問一下諸位大師的意思。”
“如此正好。”
蕭銑下車,找另外幾輛大車上的僧人問了,那些僧人也是無可無不可,聽憑蕭銑做主,蕭銑便找了渡頭上一座幹淨的茶攤,給了攤主一串約莫二百來文的五銖錢,讓他備上茶水湯餅、再漉兩鍋豆腐、幾碟素菜過來。
攤主是個四五十歲的小老頭,沒錢請夥計,隻帶了個看上去像是自家孩子的少年人幫忙。接了蕭銑的錢看了看,卻是苦著臉說道:“公子,小攤卻是供不了這麽多,隻得茶水和實心胡餅售賣,這錢……”
“做不了的,卻不能去那頭酒樓買來?我這一行人裏有高僧同行,不便進那些售賣酒‘肉’的醃臢之所,才加幾個錢讓你跑‘腿’的——對了,有餘錢便沽幾個酒給那邊幾位軍爺送幾碗,剩下的就賞給你了。”
“好嘞,多謝公子。”這攤主也是實誠人,見蕭銑不介意他跑‘腿’叫外賣賺差價,當下輕踹了一邊幫忙的少年一腳,喊道,“還不快去給這位公子買酒買湯餅!”
少年人一道煙地拿著錢跑了,攤主殷勤地端著茶壺倒了三十來碗涼茶,又漉了大鍋的豆腐腦。諸位僧人自尋位子坐了,宣了佛號,隻顧自吃不提。須臾那少年也用挑子端了湯餅來——這年頭的湯餅,其實也就是後世的手擀麵。
蕭銑陪著一行僧人吃了一會兒,聽得渡頭那邊人馬嘈雜,卻是一彪巡哨人馬往複查驗渡江客人身份。旁邊幾處等著過江的客商也是‘雞’飛狗跳,不敢抗拒。蕭銑看著人群服‘色’也是左翊衛的兵馬,其中有些人似乎有些眼熟,然而還沒等他想清楚,就聽到了其中數人越眾而出,向他這邊策馬走來。
“哎呦,前麵一行,莫不是臨海智顗大師的高徒麽?智顗大師的弟子絕無作‘奸’犯科之人,那是不必查的了。末將兄弟二人可是素好佛法,此前諸位大師得晉王款待,末將還不好相請。此番這便是要回返天台了麽?這一去還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可否賞光用一杯素酒啊?”
果然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兩兄弟。
蕭銑這邊送行的衛兵人少,所以自然不可能再配備校尉級別的軍官帶隊了,為首的隻是一個隊正而已,姓牛,蕭銑此前也根本不認識。那牛隊正看了一眼來人,便臉‘色’肅然,對蕭銑說道:“來人可是宇文衛帥的公子,兩位先生、諸位大師,若是不急的話,最好還是不要推卻對方相請的好。”
蕭銑雖然覺得有些無厘頭,但是好歹也反映的過來,他知道宇文智及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兒,當初自己跟著大師來揚州的時候,進城時半路上被宇文智及和宇文化及兄弟巡城攔下過。當時自己為了身份避嫌,托大躲在車上沒有下來見禮,還偷覷了宇文智及兄弟幾眼,沒想到就因為禮數上這麽一點小過節,居然能夠讓宇文智及記在腦子裏那麽久,這都三四個月過去了,對方居然還不肯放過,逮著自己離開揚州的機會,過來找茬。
蕭銑心裏很清楚,如今他確實已經和姑母相認了,讓自己的處境比曆史同期已經好上太多。但是得罪宇文化及兄弟裝‘逼’打臉這種事情,對於如今的自己來說還是太過托大。休說他知道楊廣有野心,如今正在著力拉攏宇文述放膽下注幫他奪取太子之位。哪怕是楊廣此刻對拉攏宇文述沒多大興趣,那也不可能為了自己老婆一個沒了父母的娘家侄兒,就如何得罪手下文武重臣的。
真正肯不計較成本相助於蕭銑的,終究隻有親姑姑蕭妃一人而已——而且要注意,這還僅僅是“不計成本”,而不是“不惜代價”,也就是說,蕭妃如今對自己的力‘挺’,也隻能說停留在“不惜‘花’費身外之物”,而不是“不惜讓自己的其他親人以身犯險”。
若論表妹南陽郡主,那對他的支持便要再遜一成了,而且表妹如今啥也幹不了。再往後才是楊昭、楊廣。有道是疏不間親,蕭銑要想指望太多,無疑是不科學的。
“此等豎子,也難怪曆史上隻能擔了弑君惡名之後為王世充、竇建德作嫁了。罷了,如今形勢不如人,沒必要逞強,便陪個禮服個軟吧。若是對方肯就此揭過這樁小過節,也就罷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蕭銑心中這般惡狠狠地想了一下,麵上卻是沒有‘露’出任何不善之‘色’,反而佯笑著賠話道:“宇文將軍、宇文公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二位將軍許是覺得此番我等乃是初見吧?其實那日小弟初到揚州時,已經在大師車上目睹了二位風姿,隻是二位將軍不知罷了。那天本該下車給二位見禮,奈何小弟原先從不曾到揚州繁華之地,有些怯生,卻是失禮了。今日隻有水酒數碗,就當是賠罪了,小弟先幹為敬!”
蕭銑的話說得很快,也很有技巧,算是給宇文化及兄弟留足了麵子。前世和業主、設計、監理喝酒的應酬功夫也算是火力全開了。把那天宇文化及兄弟下馬給智顗大師行禮時、自己端坐車上坦然受之這個無禮舉動給無形地解釋過去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宇文化及一下子也不好發作,便拿起蕭銑麵前的酒碗,看蕭銑先喝幹了,然後自己隻抿一大口,算是把麵子找回來了。一旁宇文智及眼珠一轉,拉著蕭銑單獨喝了一碗,然後開口說道:“聽說蕭賢弟被大王留在府上盤桓數月,都不曾放出,直到大師病危才許你出府,倒是恩眷隆盛啊。此前過節算得什麽,說不定我們兄弟日後還要仰仗蕭賢弟在王妃……哦不是大王麵前多多美言幾句呢。”
宇文智及故意在說“大王”這個詞之前口誤了一下,說成了“王妃”,一邊卻是始終注意著蕭銑的深‘色’變化。見蕭銑在聽到他這個口誤時麵‘色’毫無變化,宇文智及倒是有些拿不準了:“莫非這個蕭小賊不是王妃的遠房親戚?不可能,不然怎麽都姓蕭,還被大王留在府上?”
蕭銑的身世,至今仍然隻有楊廣王府上的親眷知道,宇文化及兄弟乃至他們的老爹宇文述都是不知道的。他們雖然也掌握了一些揚州城內的巡防軍士,和王府‘侍’衛也有些‘交’情,但是終究不敢做出格打探到自己主子頭上去。
蕭銑這個角‘色’的出現,至今為止宇文家的人隻知道三點:第一,他是大師的弟子,而且懂醫術,在王妃痊愈這樁事情上出過力,立過功——這一點也是瞞不住的,畢竟王妃病好這件事是誰的功勞,王府上上下下的下人都是知道的。第二,便是知道蕭銑在王府住了很久,而且估計是王妃的遠房親戚,這一點從他也姓蕭上可以旁證,否則不會這麽巧。第三,他們便是知道這個蕭銑還可以隔三岔五見到南陽郡主,而且郡主居然對這個小白臉也不反感——這些消息,則是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重金從郡主身邊的外圍小‘侍’‘女’那裏旁敲側擊來的。
尤其是智顗大師圓寂之前幾天,聽說為了不讓蕭銑太傷心,南陽郡主還很是和安慰了蕭銑幾番,好幾次找他說話開解。這個消息實在是令宇文士及打探到之後嫉妒‘欲’狂。
南陽郡主今年11歲,過完年就是12歲了。大隋皇室鮮卑化比較重,早婚習氣盛行,所以郡主出嫁,也就是兩三年內的事情。蕭銑出現之前,大王在年初的幾次宴請中,也曾經讓手下幾位重臣帶著未婚的族中子弟到王府去過;後來為了陪伴楊昭等兩位王子讀書,也進一步把幾家身在揚州的重臣子弟少年俊彥者一起拉去讀書。
而這兩件事裏麵,那些“少年俊彥”之中,就包含了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楊廣在這裏麵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當時宇文士及還有機緣見到了郡主一麵,並且給郡主留下了一個儒雅的印象。
縱然蕭銑此前的無禮還可以忍耐,但是他居然可以得到南陽郡主的“願意主動接觸”的態度,那就不能忍了。那可是威脅到了宇文家出駙馬爺的路了,奪妻之恨,還有什麽好多說的麽?
可惜,當下宇文智及的一番話並沒有探查到任何蛛絲馬跡,這讓他心有不甘。見蕭銑沒有表態,宇文化及隻好繼續順著剛才的話說道:“我兄弟懇請蕭賢弟在大王麵前幫我等美言,蕭賢弟卻不置可否,莫不是看不起我們兄弟麽?聽說你與王妃有親,怪到會如此……”
“豈敢豈敢!隻是小弟也不過是靠著跟隨大師學了點微末醫術,立了些偶有一得的微功,又‘蒙’王妃垂憐、見小弟也恰好姓蕭,序論宗譜,認了小弟這個遠親罷了。然而在大王麵前,小弟實在是說不上話的。”
“哦,既然蕭賢弟是王妃遠親,怎麽少年時卻淪落在佛寺之中度日呢?不知尊大人與太夫人……”
“說來不幸,先考見背得早,小弟與先妣相依為命,少年時唯有抄書恩養至親。並無人可依托,最後才不得已投入天台寺。往事淒苦,還是莫要再提了。”
宇文智及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露’出悲憫之‘色’,說道:“唉,賢弟還真是‘不為五鬥米折腰’了,當年縱然沒了父母撫養,何不投奔伯叔?何苦自苦如此?雖然王妃身份尊貴,當時隻怕投奔不易,蕭兄弟便沒想過去投奔陶丘郡公、新安郡公?”
陶丘郡公蕭瑒、新安郡公蕭瑀,那都是蕭妃的親弟弟,當年西梁納土降隋時,跟著他們的大哥、西梁末帝蕭琮一起投降的,最後都得了隋文帝賞了一個郡公的封號。宇文智及這句話,明顯是要在不經意之間套問蕭銑與蕭妃之間的親戚關係究竟到了哪一層。
蕭銑聽了這言語,心中著實有些不安,他當然也能聽出對方的潛台詞,知道對方一直在想方設法套取他和蕭妃之間確切的親戚關係。但是蕭銑卻不可能知道宇文智及的真實動機,隻當對方真的是誤會了自己和蕭妃關係很密切,很說得上話,才和自己套近乎。
如此一想,蕭銑免不得真七假三地透‘露’一些實情,免得對方對自己的期望值太高,反而落下升米恩鬥米仇的新過節。
“宇文兄為小弟著想,小弟當真感‘激’不盡,不過當年實在是因為與王妃和諸位郡公的親戚出了三代,不敢叨擾罷了——這個話題便聊到這兒如何,小弟實在不願再回想那些傷心往事。這不,渡船都快來了,小弟吃完了便要收拾上路,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蕭銑一邊說著,一邊一指江上,果然幾艘渡船已經回來了,距離江邊不過百丈。聽了蕭銑的告罪,麵子上一團和氣的宇文化及兄弟也不阻攔,再各自飲了一碗酒,便告辭離去,巡查別的渡江客商身份了。
……
數艘渡船滿載了客人,撐篙離岸,向江心漸行漸遠。岸上保持了一陣“忙碌後好不容易鬆懈下來”姿態的宇文化及兄弟,終於又恢複了戾氣和猙獰的神‘色’。
“大哥,看來這小子八九不離十便是當初蕭梁宗室中卷入高智慧案那一脈的後人了。當初那些人但凡有活下來的,也肯定隻能隱姓埋名留在處州、杭州一帶過活,錯不了。如果不是背了案底,何苦這麽多年過苦日子東躲西藏?就算證據還有些瑕疵,別的消息從旁人身上打探也就夠了。”
“哼,既然如此,咱就不客氣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有可能擋了三弟的道了。好端端在臨海做和尚的安靜日子不過,非要來揚州攀親戚求出頭,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在郡主麵前晃悠。”宇文化及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可惜隨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轉頭對宇文智及說道,“二弟,可惜他既是王妃的親眷,我們動手或者出麵告發他,豈不是讓晉王殿下也恨上了我們宇文家,那也是兩敗俱傷的做法啊。”
“大哥,你想哪裏去了?難道這揚州城裏,就純是晉王的天下了麽?聖上便不會不放心,太子便不會不放心?晉王身邊的舉動,有的是人願意稟報到大興城裏去。咱兄弟隻要讓拐彎抹角的人‘不慎’‘漏’點風聲就行了,哪用得著把自己‘混’進這樁髒活裏?”
“說得是,果然還是二弟妙計!”